第五十章 塵埃落定
大唐不良人 by 庚新
2021-9-6 21:48
右相府。
仙嗡仙嗡。
陣陣琴音升起。
李敬玄微瞇著雙眼,側耳聆聽著琴姬李萬姬的琴聲。
這是他在繁重政務中,難得的休息時光。
李敬玄跪膝坐在矮幾前。
午後陽光透窗而入,在地面形成斑駁之色。
蜀中道人張果就盤膝於他的左手處。
背靠著照壁,手裏拿著漆紅葫蘆,壹口接壹口的喝著酒。
李敬玄,自然是喝茶的。
兩人看上去,就像是兩個不相幹的人,各自沈浸在自己的事裏。
忽然,外面的庭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李敬玄微閉的雙眸張開,提起衣袖,取了木幾上粗陶杯,微抿了壹口:“萬姬,可以了。”
琴姬忙起身行禮,懷抱古琴倒退而出。
過不多時,只見壹個年青的仆役站在庭下,叉手道:“阿郎,有消息了。”
李敬玄看了壹眼張果。
見此老依舊背靠著照壁,仰首對著紅漆葫蘆痛飲。
仿佛葫蘆裏的酒無窮無盡。
“說。”
“是,開國縣公蘇大為那裏……”
李敬玄氣定神閑,舉杯飲茶。
才喝了幾口,手上動作微微壹滯,仿佛被人點了穴般。
停了壹瞬,他才擡起頭來。
那雙幽深內斂的眸子爆出精芒,幾乎令站在階下的仆役呼吸不暢,宛如站在狂風中。
仆役嚇了壹跳,再定睛看自家阿郎,卻又什麽也沒發現,仿佛方才的壹切都是錯覺。
“阿……阿郎。”
“妳且退下。”
“喏!”
仆役不敢多問,忙行禮退下。
房裏氣氛沈默。
連陽光都似黯淡了許多。
李敬玄轉頭看向張果。
恰好看到果老放下葫蘆,皺起銀眉向自己看來。
“沒成?”
“奇怪。”
李敬玄起身,負手在房中來回踱了數步,遲疑道:“陛下為何……他在含元殿上,明明震怒。”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顯然聖人不想動蘇大為。”
張果微瞇起眼睛,碧幽的眸子閃過思索:“妳把蘇大為看輕了。”
看輕了,就是預估不足。
他此番布局落子,不足以動搖蘇大為在李治心中的地位。
“不可能。”
李敬玄對自己卻極為自負,搖頭道:“都察寺乃陛下底線,從死囚救人,又是犯了大唐律法,還有蘇大為的弟子人證口供,百官彈劾,這麽大的輿論壓力,聖人不該放過他。”
“但聖人偏放過了。”
張果看了他壹眼:“演過了?”
壹出戲的微妙在於火候,若是演得過了,以李治的聰明,壹旦醒悟,絕對不會被百官牽著鼻子走。
聖人,可不是庸碌之主啊。
“聖人聖旨裏是不是說了壹句‘還沒老’,這究竟是說給蘇大為聽,還是說給妳聽?”
張果壹點,李敬玄的臉色不壹沈。
他負手又踱了幾步,喃喃道:“不對啊,這局棋,攻的是心,聖人原本就忌憚蘇大為與都察寺的聯系,沒理由不起疑。”
“妳聯合百官,聖人豈能不疑?”
“我不壹樣。”
李敬玄回頭看向張果:“聖人為太子時,我便是他太子府上侍讀,相識有二十余載。為何我能穩穩坐定相位,靠的不是別的,而是聖人的信重。
這個位置,無論換誰,聖人都不放心,只有我,只有我來。
他不會疑我。”
這是壹桿秤,賭的是李敬玄身為李治東宮舊臣,這二十年的情份,信任。
秤的另壹頭,是蘇大為。
蘇大為是武後的人,與李治相識也不過十余載,自然遠不如李敬玄。
何況當年蘇大為膽大妄為,在寺中救李治時,居然對李治出言不遜,毫無敬重。
這兩者若擺在天秤上,該信誰,豈非壹目了然?
原本十拿九穩,但最後的結果,卻出乎李敬玄的預料。
這令他,心中有壹團莫名的邪火在跳動。
“聖人任我專權,壓制左相閻立本,聖人還曾奪去蘇大為都察寺卿的職務,提防之意如此明顯,為何這次會放過他?為何?”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
傳旨太監突然翻身下馬。
仿佛變了壹個人,變得無比獻媚,壹臉眉開眼笑的向蘇大為叉手道:“聖人對縣公的器重,無與倫比,此次命縣公居家禁足,也是愛之深,責之切,還望縣公多體察聖心。”
蘇大為也微笑著拱手道:“還請回稟聖人,阿彌謹遵聖意,壹定好好反省。”
太監眼中閃過壹抹訝異。
雖說聖人的聖旨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但前面罵的那些個,還當真不是壹般人受得住的。
多少重臣和貴族高門,在聽到聖人責罵時,被嚇得心膽俱裂,三魂不見七魄。
天子壹怒,伏屍百萬。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是說著玩的?
如眼前開國縣公蘇大為這般,處變不驚者,少之又少。
心中暗豎拇指,贊了壹聲,不愧是百萬軍中淬煉出來的名將。
怪不得聖人器重。
此人如此年輕,若不行差踏錯,未來究竟會到何等高位?
暗自咽了口唾沫,太監拱手笑道:“在下徐賓,縣公的意思,咱會帶給聖人和武後。”
武後兩字,略咬重音。
蘇大為於是笑了,伸手不著痕跡的與徐賓握了握。
不料卻被徐太監推了回來。
“縣公毋須客氣。”
太監還有不愛財的?
蘇大為微微壹怔,深深看了壹眼眼前的徐太監。
只見此人後退兩步,恭敬壹禮,翻身上馬,吆喝壹聲:“回宮復命。”
說完,撥馬回轉。
走得幹脆。
“阿姊身邊倒是有能人。”
蘇大為微微壹笑。
聽到身邊傳來李博又驚又喜的聲音:“阿郎,這……這究竟是……”
“安心了?”
蘇大為拍了拍他的肩膀:“客兒今日就能回來。”
“啊!”
李博雙眼瞪大,壹瞬間想到了許多。
“阿博。”
蘇大為向他正色道:“妳隨我南征北討,這些年閱歷不少,論能力,妳不在任何人之下,思路猶為機敏,但妳有壹個弱點,妳可知道?”
“我?”
安文生在壹旁摸著下巴,兩眼微瞇:“這事若妳從局外看,便壹目了然,阿彌故意不說,也是希望此事能做妳的磨刀石。”
李博張了張嘴,只覺千言萬語,強烈的激蕩自胸中湧起,最終化為深深壹禮:“謝阿郎,謝安郎君。”
心上磨,事上煉。
遇事首重心性。
心性不足,危機臨身,十成本事用不出壹成。
遲早會遭大禍。
此次的事,卻是蘇大為對他的壹次點撥。
若李博能從此事歷練出來,心性蛻變,將是他最大的收獲。
卟嗵~
巷中壹片喧嘩。
蘇大為與李博、安文生等人,此時才有空向外看去。
只見先前傲慢的都察寺緝捕,還有那位藩將軍,齊刷刷跪倒壹片。
藩將軍單膝跪地,抱拳淒然道:“縣公,末將有眼無珠,沖撞了縣公,只求縣公從輕發落。”
之前的緝捕首領雙手伏地,磕頭如蒜泥,淒惶慘叫:“縣公,縣公,求縣公寬恕,求縣公寬恕!”
身後跟著包圍蘇府的上百緝捕和武候同時搗頭如蒜。
到這個時候,再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那便是破家滅門大禍。
以蘇大為的身份,或許不屑於對這些人動手。
可這長安最不差的便是逢高踩低之輩。
若是有人想討好開國縣公,拿他們的腦袋邀功呢?
偌大的長安,他們這些人,就是底層的螻蟻,哪怕是蘇大為府上的管家,想玩死他們,就如捏死壹只螞蟻般簡單。
壹個失勢的縣公,和壹個被聖人器重的縣公,那是雲泥之別。
此刻他們只恨自己利令智昏,先前居然敢對蘇府不敬。
回想之前種種,只覺自己豈止作死,簡直是作大死!
“縣公饒命!縣公饒命啊~~!!”
蘇大為看了壹眼李博:“阿博妳來處理。”
說著向安文生招了招手,兩人負手走回蘇宅。
原地只留下李博,看著這些狗仗人勢的小人,幽幽壹笑。
李博抖了抖袖子,放眼看向四周。
除了這些跪地求饒者,遠處圍滿了黑鴉鴉的人群。
這次蘇府的事,還真就成了長安百姓的談資了。
那些圍觀人群裏,不知多少家的探子,又有多少貴姓高門。
略略定了定神,恢復冷靜的李博深深看了壹眼眼前磕頭求饒的眾人,冷冷壹笑:“我家阿郎何等身份,豈會與妳們這等人去計較。”
“啊!!”
“多謝李郎君,多謝李郎君!”
磕頭的緝捕和武候們咽了口唾沫,心中燃起希望。
壹個個忙著向李博拱手稱謝,場面壹片混亂。
“慢著,我家阿郎雖然胸襟廣闊,但身為蘇府中人,不能任人欺淩我家,妳們這些人,方才囂張跋扈,言語無狀,嘿嘿……當真是好本事,好口舌。”
這話壹出,嚇得武候和緝捕們又是壹片慘叫求饒,磕頭不斷。
轉瞬間,頭都磕出血了。
“聽好了,妳們所為,皆是小人嘴臉,我家阿郎不計較,但我,我李博要計較,妳們可服?”
“服服服!”
“但請李郎君示下!”
“我們願向蘇府賠罪,但有所命,萬不敢辭。”
此起彼伏的求饒聲不斷。
這時候,什麽囂張氣焰,什麽根腳背景都不管用了。
氣節?氣節頂什麽用?
腦袋有那麽硬嗎?
都察寺?
都察寺都被蘇府的人踏平了,聖人也不過斥了幾句,來了個不痛不癢的禁足。
傻子才不知聖人的意思。
右相?
右相敢違抗聖人?
這長安,還有何人敢對開國縣公不敬?
“好。”
李博冷冷道:“也不用妳們做什麽,繞長安跑三圈,每百步喊壹聲‘我有眼無珠,狗仗人勢’。”
喧鬧求饒的聲音瞬間靜下來。
所有跪著的人,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看向李博。
這蘇府大管家好毒啊。
要這麽喊,今後還如何做人?
可是不喊,不喊行嗎?
以為人家蘇府是吃素的?
縣公不出面,落不著把柄,人家縣公府上的人要為難妳,妳以為逃得掉?
咕嘟~
不知是誰吞咽了口口,用帶著哭腔的聲音道:“喏。”
……
秘報在李敬玄的手上,翻來覆去的看。
好像恨不得將紙都揉碎壹般。
張果嘆了口起,站起身捶了捶老腰道:“貧道去找兩個徒兒,這長安,看來也不太平。”
確實不太平。
至少不是李敬玄想的那樣太平。
“蘇大為,還是有手段啊。”
張果拍了拍腰間葫蘆,隨手拿起倚在墻邊的綠竹杖:“妳輸得不冤。”
輸?
李敬玄仿佛直到此時才回過神來。
這秘報上透露的信息,讓他明白蘇大為做了什麽。
做了什麽?
他在早朝前,給李治上了折子。
這折子說了李客被都察寺抓捕的事。
據說聖人為此而震怒。
怒的不是李客從長安死牢中把魏破延撈出來。
而是都察寺抓蘇大為的弟子。
為何?
因為魏破延出獄,聖人是知道的。
聖人為何知道?
因為蘇大為早前向聖人請旨,願用壹法來換壹個人的命。
法是堆肥法。
蘇大為在黃安縣做了許多事,其中最引人註目的壹點,是防疫治疫之法。
但很少有人知道,蘇大為在新建的黃安縣,還掀起衛生運動,建公廁,堆肥。
以堆肥,來提高糧食產量。
蘇大為在蜀中不過半年,離開時,堆肥的成效還沒出來。
直到最近,蜀中急報堆肥成果。
聖人召問,蘇大為趁勢獻上堆肥之法。
聖人知道用堆肥法令黃安縣糧食產量提高二成,龍興大悅。
蘇大為趁機推辭聖人封賞,願以堆肥法,換壹人性命。
如此,聖人親下口諭,赦免魏破延死罪。
蘇大為命李客親自去長安獄中撈人。
“棋差壹招啊!”
李敬玄半是幽怨,半是惱怒的長嘆壹聲。
誰能想到,蘇大為居然如此能折騰。
在蜀中半年,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但辦的全是大事。
壹個治疫,消彌蜀中疫情,間接救了關中。
壹個防疫之法,使大唐永無大疫之苦。
關隴門閥,世家高門,朝中重臣,再也無法以“天人感應”逼聖人退讓,更不可能逼聖人出“罪己詔”,不可能逼聖人廢後。
而這壹次,堆肥之法,令黃安縣糧食增長。
並言及可在大唐全境推廣。
若大唐的糧食都如黃安縣般增產兩成。
不,哪怕只有壹成……
那是多麽可怕的壹個數字。
之前遠征,唐軍壹直為補給所苦。
若有這新增的糧食,只怕躍過蔥嶺,向南、向西,繼續擴張也未可知。
糧食,是帝國的命脈。
治疫,是聖人的命脈。
這兩點蘇大為都做到了。
大唐還有誰能動蘇大為?
李敬玄笑了。
苦笑。
當真是料不到啊。
以為蘇大為很危險,但沒想到他居然危險到這個程度。
和自己布局玩心戰不同,人家根本不和妳在壹個賽道上。
人家直接跳出棋盤,玩了壹招飛龍在天。
這還怎麽比?
“這秘信上還說,都察寺只怕要變天了。”
李敬玄看向張果:“妳速去召回兩名弟子吧,都察寺卿王知煥完了,聖人對他起疑,誰也救不了他。”
停了壹停,他的臉上忽然露出詭異微笑:“這局棋,我雖奈何不了蘇大為,但也不算沒有收獲。”
收獲自然是有的。
都察寺王知煥被撤定了。
擅動蘇大為的人,而且擺明了是想陷害蘇大為。
這些也就算了。
最讓聖人無法忍的是,還被人將都察寺掀了個底朝天。
徹底暴露王知煥的無能。
聖人可以容忍有壹些小心思,只要別觸及他的底線。
但萬萬不能容忍在都察寺卿這個位置上,是壹個無能之人。
偏偏這兩條,王知煥全占了。
“新任的寺卿,絕不可能是兩名副卿,聖人也防著有人摻沙子,八部主事裏,嚴守鏡極有機會。”
李敬玄手指壹搓,秘信化為飛灰。
“他若掌權,都察寺以後將為我所用。”
……
壹聲悠長的嘆息。
蘇大為揉了揉額角。
“阿郎,怎麽了?”
“累了,我其實不喜歡這些算計,但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李博品味著蘇大為說的話,拱手道:“阿郎總是有奇句,細思又極有道理。”
“客兒壹會會有人送回來。”
李博此時對蘇大為的話已經深信不疑。
聞言笑道:“我現在才知,阿郎布局深遠。”
蘇大為看了他壹眼:“妳要有點準備,這次客兒吃了點苦頭,不過,我不會讓他白吃苦,定然會討回來。”
吃苦頭?
討回來?
李博略壹思索。
知道李客在都察寺裏,大概是有些皮肉之苦。
“只要人沒事就好。”
說完,李博眉頭壹皺:“是誰送客兒回來?都察寺的人嗎?阿郎方才說能替客兒討回是指……”
蘇大為伸手下壓:“噓,我等的人來了。”
耳聽壹聲長笑。
李博轉身看去。
只見安文生在前頭領路。
魏破延伸手攙著走路壹瘸壹拐的李客。
在諸人身後,有壹個戴著鬥蓬的男子。
走到近前,那人將鬥蓬壹掀,露出壹張陰柔皎好,宛如女子的臉。
纖長的十指在胸前叉起,嚴守鏡微微鞠躬:“守鏡,見過縣公。”
“妳……”
李博壹個激靈站起身,指著十指塗朱,鮮潤唇角微笑上挑的嚴守鏡,瞠目結舌道:“妳……妳是暗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