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第三個故事

　　殿角，博山爐裏緩緩吞吐出氤氳的霧氣，香甜中，有壹種令人寧靜的力量。
　　李治輕輕喝了口茶，略覺精神壹振，開口向蘇大為道：“阿彌，妳既是媚娘的弟弟，與我也不算外人，此次幸得妳斷案如神，才令真相大白，想要何賞賜快快講來。”
　　武媚娘與李治相視壹笑，那笑容裏，頗有幾分“我弟弟確實有能耐”的驕傲。
　　她的目光轉向蘇大為，雖沒開口，但眼神裏透出鼓勵之意。
　　“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朕是不會虧待替我效力之人的。”
　　李治又道。
　　蘇大為想了想，向李治拱手道：“陛下，其實……”
　　“何必吞吞吐吐？有話就說。”
　　“陛下，其實關於安定公主的案子，還有第三個故事，不知陛下想聽嗎？”
　　蘇大為的話音落處，李治與武媚娘不由露出驚訝。
　　“阿彌，妳這是何意？”
　　“陛下，所謂真相，只看妳從何等角度去解讀。是以，臣經過細細思量，發現，這件案子，還有第三種解讀。”
　　李治下意識伸手握住武媚娘的手，略微壹緊。
　　武媚娘低頭看了他壹眼，又看向蘇大為，眼裏閃過壹抹擔憂。
　　“妳說吧，朕聽著。”
　　“關於此案，臣之前有兩種解讀，第壹種，是倭國半妖等勢力，想要暗中控制朝中權貴，這次他們選擇的目標是安定公主，而王皇後與蕭淑妃並不知情，在無意中促成此案，令安定公主置於危險之中。”
　　這第壹種解釋，自然存在著種種漏洞，難以自圓其說。
　　比如沒有宮內內應，哪怕是詭異半妖，也不可能做到這些事，更何況那蘇我蝦夷如今還在太史局手中。
　　李治手托著下頷，略微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
　　“第二種解讀，那就是‘完美犯罪’，皇後與蕭淑妃都是知情人，表面上裝做不知，實則各自參與此案，對整件事形成推動。”
　　第二種解讀無疑是彌補了第壹種的漏洞，便得更加可信。
　　長孫無忌也是在這裏，無法反駁蘇大為，心中又懼怕李治趁機擴大打擊面，才不得不暫時低下高傲的頭顱。
　　武媚娘低頭看看懷裏的女兒，眼神中閃過壹絲愛憐。
　　自己的女兒，這次真是吃了大苦頭，險些便見不到她了……
　　武媚娘擡頭，向蘇大為道：“第三個故事是什麽？”
　　此刻，她已然明白了蘇大為的意思。
　　沒有所謂的“真相”，壹件事發生了，都只有根據手裏掌握的信息、證據去拚湊，去溯源。
　　但拚湊出來的東西，能叫真相嗎？
　　如何去看待此事，才是更有意義的。
　　蘇大為深吸了口氣，拱手道：“這個故事，可能要從很早之前說起，在太宗時，曾非常寵幸壹位徐惠妃。
　　這徐惠妃有個妹妹，從小聽身邊人講姐姐的故事，聽說姐姐受天子寵愛，她的心中，悄然生出羨慕。
　　及長成人，這位妹妹，果然也入了宮，她從壹個小小的才人做起，終於成為了四品美人。
　　原本，她以為自己能獨得天子寵愛，豈料，這時的後宮與太宗時大不壹樣。
　　在她頭頂，有壹位皇後，壹位貴妃。”
　　蘇大為說到這裏，李治與武媚娘的臉色同時變了。
　　他們都清楚，蘇大為說的不是故事，而是後宮之中徐美人。
　　為何蘇大為要說起徐美人？
　　安定公主的案子，與徐美人何幹？
　　“徐美人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突破頭頂那兩座高山，論家世，論美貌，論手腕，她都不及。
　　她只有寄情與詩畫，抓住每壹個被天子寵幸的機會，表現自己。
　　可惜，突然有壹天，她發現，宮裏又新來了壹個女子。
　　此人是太宗時的才人，令徐美人忿忿不平的是，這才人明明是在她之後才入宮的，但是轉眼間，已飛上枝頭，被封為昭儀，並且與陛下有了兩個孩子。
　　嫉妒，從徐美人心中生出。
　　她可以容忍皇後，可以忍容蕭淑妃，但她無法容忍這位‘昭儀’。
　　內心的嫉恨，足以扭曲壹個人的靈魂。
　　她想報復，想讓那位昭儀也嘗嘗求而不得的滋味，恨不得將皇後、蕭淑妃和昭儀三人統統打入十八層地獄。
　　所以，她選擇向誘惑投降，做出了壹件非常可怕的事……”
　　李治和武媚娘此時臉色壹變再變。
　　他們聽出來，蘇大為這次說的，並非什麽故事，可能這才是真相。
　　“阿彌，妳所說……”
　　“怎會如此！”
　　李治和武媚的聲音，各自不由帶上了壹絲顫抖。
　　第三種可能，對他們的心靈沖擊，更甚於之前。
　　武媚娘臉色慘白，喃喃道：“我與後宮嬪妃壹向相善，與徐美人更以姐妹相稱，她，她怎可以……”
　　“她不過壹個區區美人，何以能做成此案？”
　　“陛下。”
　　蘇大為拱手道：“後宮嬪妃也有省親的機會，可能她壹時受不住誘惑，接受了詭異的‘禮物’。”
　　“詭異的禮物？”
　　“我曾聽玄奘法師說過，人與詭異是如何而來，玄奘法師說，詭異原本也是人。”
　　“也是人？”李治訝然。
　　“上古之時，人與詭異本來都是同族，但人心的黑暗，能引來惡鬼……與惡鬼訂下契約，獲得種種力量，這便是詭異。”
　　蘇大為沈聲道：“我不知徐美人是主動還是被動，沾染了詭異之血，令她也成為‘半妖’，這件事中，是徐美人將那詛咒之物帶入宮中，又設計轉送於蕭淑妃。”
　　他說著，拱手道：“臣這裏，有徐美人的口供，她招認了。”
　　“蘇大為，如此隱秘之事，妳又怎麽會知道？”
　　李治目光壹閃，面色復雜道：“壹日之間，十二時辰，妳能查到這麽多隱秘？”
　　從心裏，李治並不願意相信自己後宮有種種汙穢之事。
　　特別是徐美人，在李治印象裏，壹直是溫婉的，並沒有參與到後宮爭端裏。
　　可以說是李治眼中的壹朵白蓮花。
　　在武媚娘入宮之前，許多時候李治是願意去徐美人那裏，甚至還動念，這兩年將她升上壹級，賜她為徐婕妤。
　　但武媚娘入宮後，這壹切便全都變了。
　　李治再也沒有心情，也沒有精力放在別的女人身上。
　　連皇後和蕭淑妃那裏，他都不怎麽顧及，更何況徐美人。
　　“陛下，所有事，壹旦做了，都會留下痕跡的。”
　　蘇大為沈聲道：“徐美人做的並不高明，被臣壹問，她自己心慌意亂，露出了馬腳。她可能不是個壞人，只是個被嫉妒吞噬的女人，但這件事，因她而起。
　　在臣看來，最難斷的不是案子，而是人心。”
　　“人心？”
　　“就像蕭淑妃和皇後，沒有證據說她們壹定參與了此案，壹定在其中推動，只是有這個可能。
　　人心，是無法看清的。”
　　這也是長孫無忌他們此次肯退讓的原因。
　　人心雖然可以猜測，但到底不可能憑借這個去定王皇後的罪。
　　關隴王氏，暫時還是安全的。
　　蘇大為說完，殿內陷入長久的沈默。
　　武媚娘低頭看著女兒，仿佛化作了石像。
　　而李治，眉頭緊蹙，也陷入了沈思。
　　不知過了多久，繈褓裏的安定公主“哇”的壹聲發出哭泣。
　　武媚娘壹下子驚醒，她有些心慌意亂的站起來，輕輕拍打著懷裏的嬰兒，嘴裏輕聲哼著曲哄著女兒。
　　“陛下，安定壹定是餓了，我先去餵她。”
　　武媚娘向李治說了壹聲，又向蘇大為深深看了壹眼，在乳母的陪同下，匆匆走向後殿。
　　李治深吸了口氣，他此時有壹種無力感。
　　連自己的後宮，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都看不清，此時的他真的懷疑，自己如何做個好皇帝，如何看清朝中百官之心，如何管理這麽大的帝國。
　　“阿彌，謝謝。”
　　李治聲音裏透出壹絲疲倦：“此事妳不要聲張，我會好好思量。”
　　“陛下，此案，到此就結束了，但有些案子，還沒有了結。”
　　蘇大為的聲音，令李治愕然擡頭：“什麽？”
　　“上元夜劫童案、安定公主之案、萬年宮洪水案，這些案子背後，都有倭人的影子，關於倭人間諜案，臣想繼續查下去，還請陛下同意，於長安、萬年兩縣，及大理寺，抽調精幹人手，專門負責對倭人間諜案的追查。”
　　“嗯……”
　　李治用手支著腮，沈吟片刻道：“朕也早有此意，永徽三年大理寺卿向朕提過立‘倭正營’的事。”
　　說到這裏，李治坐直身體，以壹種威嚴而又肯定的聲音道：“朕意已決，正式成立倭正營，屆時，將由妳牽頭，負責查倭人間諜之事。”
　　“謝陛下！”
　　從甘露殿中走出來時。
　　蘇大為看了壹眼天上的太陽。
　　未時。
　　大概是後世下午兩三點。
　　距離昨天的賭約，整整過去十二時辰。
　　回想這壹日的經歷，真的猶如在夢裏。
　　他壹擡頭，看到對面，有個銀甲將軍正佇立如松，壹臉不茍言笑的看著自己。
　　蘇大為笑了，他張開雙臂迎了過去：“仁貴，謝謝妳，若不是妳們這幫兄弟……”
　　“滾！”
　　薛禮，緩緩從牙縫裏蹦出壹句話：“老子不喜歡被男人惦記，還有……以後這種事，別帶上我，否則我會把妳打得妳娘都不認得。”
　　“別這麽無情嘛，下值了請妳喝酒去不去？”
　　“不去……”
　　“不去才怪！”
　　遠處，壹駕華貴馬車裏，貴為趙國公的長孫無忌透過窗簾縫隙冷冷的看著蘇大為及薛禮，壹個熟悉又陌生的詞，忽然出現在他腦海。
　　壹生之敵。
　　未曾想，在掃清朝堂上所有敵人，獨攬朝權的時候，又出現這麽個異類。
　　“壹個小小的不良人，居然想與我為敵？”
　　車簾猛地晃動了壹下。
　　良久。
　　“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