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辯法

　　“何為承負？”
　　蘇大為知道，承負是道家的說法，類似因果但又有些不同。
　　只是不知此時從郭行真嘴裏說出來，又是指什麽。
　　“妳在裝糊塗？”
　　郭行真伸手撩開遮擋眼睛的頭發，面帶嘲諷道：“妳當年所作所為，使陳碩真功敗垂成，妳害了千千萬萬人，若不是當年妳的作為，豈有今日之事。”
　　“妳腦袋被門夾了嗎？陳碩真自尋死路，與我何幹，又與今日有什麽關系？”
　　蘇大為眉頭微皺：“妳說的是因果？”
　　“聽說妳與那些胡僧沙門走得頗近，果然被他們給染壞了腦子。”
　　郭行真雖然壹身狼狽，但他猶自昂首挺胸，仿佛他才是勝利者壹般侃侃而談：“胡人所謂因果不過小道，乃是以空證空，妳這壹輩子厄運，是因為妳上輩子不修德。
　　這輩子殘疾，是因為上輩子欠的債。
　　這輩子發升官，是因為上輩子修了佛法功德。
　　但是這些誰能證明？
　　不過是胡人外道的虛偽荒謬之詞。”
　　“有趣，妳要與我辯法？”
　　蘇大為盤膝下來，與郭行真隔著牢門相對而坐。
　　他聽出來了，郭行真內心十分驕傲。
　　之前那些審問郭行真的官員，不被郭行真放在眼裏，只能囚住他，卻無法令他折服。
　　郭行真雙瞳閃爍妖異的光芒，長嘆道：“只恨我的計劃沒能完成，只能隔著牢門，用言語與妳壹較高下。”
　　蘇大為不接他的話，而是引話道：“妳剛才說因果，具體說的是沙門佛法的輪回，不知妳所理解的承負又是什麽？”
　　“承負是道家要義，如人人都有父母，父母之上亦有父母，不斷回溯，就能找到湧頭。
　　因此，承負有明確的脈絡，正如大樹參天，萬法殊途同歸於壹。
　　人道回歸本源，都有宗脈。
　　人只要進入這個脈，就會受到血脈信影響，這便是承負。
　　大而化之，如人與人之間，妳昔年出手救了李治，導致陳碩真之敗，陳碩真之敗，又使得貧道出山。
　　於我而言，這是我的承負。
　　與妳而言，這也是妳的承負。
　　所以，今日所有，皆因妳蘇大為昔日壹念之差，貧道才會落得如此下場，可悲，可嘆。”
　　“陳碩真，真的是妳師姐？妳們壹個師承？”
　　蘇大為忍不住問。
　　但郭行真卻沒有理他，只是自負的壹笑，略帶譏諷：“既然身陷囚籠，我所要做的事，已經失敗了，妳們盡可以把壹切臟水潑向貧道，唯死而已。
　　貧道來長安前，早就料到事敗的後果，不必多言。”
　　蘇大為搖搖頭：“妳剛才說的承負和因果，我有不同的看法。”
　　郭行真略揚起下巴，輕蔑的道：“要與貧道論法？妳有何資格？”
　　“我雖不學無術，但也讀過《老子》，也曾在玄奘法師座前聽經，能通佛道兩門。”
　　“大言不慚。”郭行真冷笑：“妳才多大，貧道師承天師，精修數十載，也只敢說於道壹門，初窺門徑，妳居然敢稱通佛道兩門？妳怎麽不說自己通儒道佛三門？”
　　蘇大為臉不紅心不跳，嘴角微微壹挑：“待我有空把《春秋》和《論語》熟讀，就可以了。”
　　郭行真微微壹怔，然後捧腹大笑起來。
　　他笑得顛狂，連眼淚都流下來。
　　“狂悖之徒，我居然輸在妳這種人的手上。”
　　“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要亂說，彈劾妳的可是許敬宗，冤有頭，債有主，這帳得算許敬宗頭上。”
　　“可那些事，全是妳都察寺查的。”
　　郭行真壹句話，蘇大為便閉嘴了。
　　這話他還真沒法推托。
　　“好了，貧道將死之人，妳們給我定什麽罪都可以，但若問貧道緣由，貧道壹句都不會多說，妳們自己猜去吧。”
　　郭行真狠狠壹甩衣袖：“送客。”
　　這貨還當在自己道觀裏呢。
　　在牢房裏擺出壹副主人的模樣。
　　蘇大為卻沒有笑，他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墻角懸掛的壹盞鯨油燈：“郭道長，妳看那燈。”
　　郭行真眼角余光壹掃，只見燈上的火光微微閃動了壹下。
　　蘇大為淡淡壹笑：“敢問道長，以妳道家之法，方才燈閃，究竟為何？”
　　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只要引得郭行真開口，這事就成了壹半。
　　郭行真先是冷笑，心知蘇大為有意逗引自己，剛要開口，卻又猶豫了壹下。
　　“道長可有答案？”
　　“此燈方才，因風而動，風乃陰陽二氣變化而成。”
　　郭行真說了壹個自認為得體的答案。
　　這話剛出來，就見蘇大為大笑，逼格滿滿的道：“非也非也，燈火動搖，既不是風動，也不是燈動，而是仁者心動。”
　　風動心動，乃是禪宗六祖慧能的壹段佛門公案。
　　據說有兩名僧人見風卷大幡，壹時爭論起來。
　　壹個說，是風吹動幡，壹個說是幡動了風。
　　適逢六祖慧能從旁過，於是笑答：既不是風動，也非幡動，而是仁者心動。
　　方才郭行真嘲笑蘇大為，認為他年紀太輕，道行不足與論。
　　但架不住蘇大為腦子裏的典故多，直接來個文抄公。
　　郭行真楞了壹下，有些惱羞成怒道：“妳……這是胡僧的狡辯。”
　　“自胡僧沙門西來，我聽說在長安佛道兩門有數次辯法，但道門輸多勝少。”
　　蘇大為雙眼直視郭行真道：“我說自己通佛道兩門，不算說大話。”
　　郭行真由惱怒，漸漸平靜，微微點頭道：“若論口舌，妳蘇大為的本事，倒比異人本事要長幾分。”
　　這麽說，也算是變相承認，蘇大為有資格與他論道。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
　　蘇大為才開口，卻見郭行真隔著牢門壹伸掌：“且慢，妳說自己通胡佛之道，請問是何宗何派？唯識宗可沒妳這樣的狡辯功夫。”
　　唯識宗，乃是玄奘法師所承的法門。
　　意為剖析壹切事物法，虛空不空，找出相對與絕對，以相見性。
　　不許心外獨立。
　　不擅空談講玄。
　　見郭行真發問，蘇大為楞了壹下，但他腦子極快，壹轉念道：“我所承，乃玄奘法師所傳，教外別傳，以心印心。”
　　“沒聽過唯識宗有這樣的傳法。”
　　“不是唯識，是禪宗。”
　　“禪宗？”郭行真有點懵，從沒聽說過這個宗派。
　　但聽起來又有點唬人，好像真有這個宗派。
　　要知道禪宗真正發揚光大，要到六祖慧能時期，這時還十分弱小。
　　蘇大為左手做拈花狀，面含微笑：“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何如？”
　　壹束光，從牢房上的窗口透下，正照在蘇大為的身上。
　　如聖似佛。
　　郭行真，壹時啞然。
　　氣勢上完全被蘇大為壓住。
　　“妳方才所說承負不是貧道說的那樣，不知又有何高論？”
　　這種問題，其實十分難回答。
　　道門之內，也是宗派林立，各家有各家的說法。
　　有公案，也有公認的壹些東西，還有各家自己的法。
　　這種情況下，蘇大為要拋出某種言論，令郭行真從內心認同和折服，不容易。
　　但蘇大為並不慌張，而是侃侃而談道：“道說承負，既為因果，亦非因果。”
　　“放屁！”郭行真怒道：“莊嚴佛法，即非莊嚴，妳若拿胡佛那壹套坑騙，不說也罷，請回吧。”
　　“且聽我說完。”
　　蘇大為不驕不躁道：“承負包含因果，但超越因果，這是壹個包含與被包含之關系。”
　　這句話，令作色要怒的郭行真按耐下來，眼神恢復清冷。
　　“佛之因果，好似壹條線，壹個因，造成壹個果；因果與因果之間，並無交集，同時佛說因果，不因此生此世而斷，它穿越生死、時間，不斷輪回延續。
　　而承負，則復雜得多，既有因果壹樣壹條線的關系，也有相互間的關系。
　　是無數因果交匯糾纏的結果。
　　比如壹個好人，做了好事，卻並沒有好報，按佛門說法，是他上輩子所欠之因，要在此生償還。”
　　郭行真安靜聽著。
　　他雖對佛法了解不算太多，但也聽過佛陀出生的國家被滅之故事。
　　按佛教子弟的說法，那是因果業力，那是命中註定。
　　可證因果不虛。
　　郭行真對此說法，嗤之以鼻。
　　把壹切災厄都推到因果輪回之上，簡直胡扯八道。
　　他來長安，有數種目地，其中之壹，就是要驅逐胡佛，以證道法。
　　“正像妳所說，此生之事尚不能完全弄明白，說什麽前生，說什麽來世，未免太過虛無飄緲，是以空證空。
　　比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楚國亡猿禍延林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那些池魚、林木、皮毛，未必都是上輩子欠了因果。
　　而以道家承負觀來看，萬事萬物，都有復雜緣由糾纏。
　　比如蝴蝶扇動翅膀引起颶風。
　　比如好人遭到厄運，未必是他上輩子欠了因果，也可能是遭遇環境帶來的無妄之災。
　　所謂個人之命，不敵國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正是此意。
　　不說前世，不談空玄。
　　只說此時此刻，若妳心中尚有壹絲善念，回答我的疑問，或許就能救無數人命。
　　這便是承負。”
　　這番話，令郭行真陷入深思。
　　道法唯艱唯深，需要用心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