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了卻君王天下事

　　蘇大為指了指薛禮，忽然大笑起來。
　　他笑得十分暢快，又有壹種掩不住的得意之情。
　　這笑令薛仁貴滿頭霧水，摸不清狀況。
　　他左右看看。
　　發現安文生也擱下筆，看著自己在笑。
　　再看看右邊的李博，雙手攏在袖中，是壹種想笑又拚命忍住的神情。
　　不覺道：“怎麽，妳們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還有我，我也不明白總管如何知道吐蕃人的虛實。”
　　李謹行在後方弱弱的道。
　　不過他的聲音，被薛仁貴自動過濾掉了。
　　“可惡，別賣關子。”
　　他仿佛鬥雞壹般，用力放下手裏的頭盔，沖蘇大為惱道：“快揭開迷底。”
　　“仁貴，妳莫不是忘了妳曾幫阿彌尋找過鷹？”
　　安文生在壹旁出聲道。
　　壹語驚醒夢中人。
　　薛仁貴這才反應過來，口裏忍不住發出“哎呀”壹聲。
　　還真是忘了。
　　當年蘇大為在百濟用兵時，曾派人去信給自己，讓自己幫他尋鷹。
　　那時薛仁貴還在安西壹帶，與鐵勒人作戰。
　　後來專門尋了當地的馴鷹人，替蘇大為找到壹只不錯的雛鷹，又經專人調教，最後連馴鷹人壹起，送給了蘇大為。
　　想到這裏，薛仁貴忍不住以手加額：“原來是鷹，我卻忘了這個。”
　　說完忍不住又道：“這鷹……真有這麽神奇？”
　　雖然他曾幫蘇大為找過鷹，但他自己，卻沒有玩鷹的興趣，軍中也有養鷹養犬的，但是好像也就是打打獵，從未聽說能幫助判斷敵情的。
　　蘇大為伸手拍了拍薛仁貴的肩膀：“普通的鷹自然是不能，但是經過特別訓練後，這鷹首先能發現敵情，在敵人頭頂盤旋，再經過許多訓練手段，能讓鷹將看到的敵人多少，通過‘鷹舞’告知主人。”
　　鷹舞，便是雄鷹在上空盤旋的姿態。
　　馴熟的鷹不但能發現地面隱藏的敵人，還能依據敵人的多少，通過盤旋圈數的多少，來傳遞信息。
　　蘇大為不禁想起在戰前，他將鷹遠遠撒放出去的時候。
　　騎兵斥候累死，壹天也不過百裏。
　　而老鷹飛行，可遠不止這個數。
　　有了鷹，等於替自己開了天空的眼睛。
　　這是上帝視覺。
　　而且他手裏，遠非壹只雄鷹。
　　還有壹只鷹中之神，海東青。
　　此外，還有壹張最隱秘的底牌，便是那畢方。
　　把小紅鳥放出，在壹定距離內，蘇大為可與此鳥，共享視覺。
　　這就是他能提前預判敵情，和判斷敵人虛實的秘密。
　　薛仁貴不知此事，自然驚駭莫名。
　　震驚於蘇大為對敵人行動的預判能力。
　　卻不知道蘇大為做出判斷，都是建立在情報信息的預知上。
　　至於吐蕃人，直到死，怕是也想不到蘇大為還有這壹招。
　　“等等，妳有鷹，所以知道谷口兩端吐蕃人的虛實強弱，但是吐蕃人也有鷹啊，他們為何……”
　　“有兩點，第壹點，我在谷中時，妳看到的許多動向，其實是故意迷惑敵人，比如我們打通雪谷東面的道路後，主力撤出，只留了少部分兵力拖住入谷的吐蕃人。
　　其實當時吐蕃人也放了獵鷹，不過當時谷中帳蓬還有營盤壹如舊制，那鷹自是分辨不出真假。”
　　蘇大為伸出兩根指頭：“第二點，就是他們有些鷹，被我的鷹狙擊了，根本傳不回訊息。”
　　薛仁貴兩眼壹瞇：“截斷他們的情報，並提供虛假的情報，嘿，好手段，阿彌，妳不愧是斥候出身。”
　　壹理通，百理明。
　　薛禮也非庸才，壹點就透。
　　安文生在壹旁插口道：“其實阿彌帶崔器入谷前，早就知道了吐蕃人的算盤，他這是將計就計，迷惑吐蕃人，早就命郭待封和王孝傑在谷口做了安排。
　　所以當吐蕃大將悉多於帶人堵住東面的谷口時，郭待封部拋下少量車陣，王孝傑部騎兵與對方纏鬥片刻，即脫離戰場，尋地藏匿。”
　　李謹行在壹旁忍不住道：“昨夜吐蕃人來夜襲，總管也提前知道了？與郭待封部也提前做好了合擊的準備？”
　　蘇大為微微壹笑，並不回答。
　　但是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其實夜間還有問題，那就是鷹在夜裏，並不如白天那樣方便偵察。
　　但蘇大為手裏還有紅鳥畢方，可以達到偵察效果。
　　同時傳遞消息給郭待封部。
　　這才能做到妙到毫巔的配合。
　　吐蕃人在他面前，簡直如同瞎子和聾子。
　　李博輕咳壹聲：“其實昨晚情勢仍然十分危險，那些吐蕃人還放出了詭異和異人，幸虧總管早有準備，派出茅山宗的道士們，和軍中異人，將其壹壹鎮壓，這才沒讓消息走漏。”
　　薛仁貴與李謹行心裏俱是壹凜。
　　對了，就算吐蕃人的鷹沒法傳回正確消息，若是昨晚那些詭異和異人，闖入谷中，瞧破唐軍虛實。
　　只要有壹個逃回去，整個戰局就會被改寫。
　　但蘇大為卻通過提前布置，將所有來犯的詭異和異人，俱都擊殺。
　　這是絕對的實力。
　　容不得壹點摻假。
　　“確實很險，有壹些運氣的成分。”
　　蘇大為自己想來，也覺得有些驚險。
　　“萬壹有詭異逃出去，或者我打通東面山谷出口的消息漏出去，雖然我軍不會有太大損失，但天亮後的吐蕃軍就不會被吸引入山谷，這場仗，就不知要拖到什麽時候了。”
　　薛仁貴此時低頭思索著。
　　他發現，雖然蘇大為將謎底揭開來。
　　但其中的每壹個環節，仍有極大的風險。
　　涉及到大量的工作。
　　比如擊破東面谷口，打穿駐守谷口的吐蕃人後，要如何保證消息不走漏，如何將所有傳遞消息的吐蕃軍斥候擊殺。
　　並且派人假冒東面吐蕃軍，傳遞假消息給西面悉多於、阿桑骨這些人。
　　這並不簡單。
　　還有在谷中的布置，如何用少量的兵馬，頂住湧入谷中那數萬吐蕃軍。
　　要是壹個不好，留守的唐軍被吐蕃軍打敗，那吐蕃人就會及時反應過來，谷中的乃是偏軍。
　　還有不讓壹只詭異能從谷中逃出去，傳遞消息。
　　更別提對吐蕃人獵鷹的狙殺。
　　以及在谷中做出偽裝，給敵人獵鷹錯誤的判斷。
　　最後，還有如何在準確的時間裏，恰到好處的引發雪崩。
　　這裏每壹步，每壹個環節都是戰場。
　　薛仁貴他們只在正面與吐蕃人廝殺。
　　但蘇大為的謀劃中，在許多看不見的戰場，發生了斥候搏殺、天空中對敵人獵鷹的狙擊、情報上的博弈、對敵方詭異和異人的擊殺，最後甚至是與自然之力相搏。
　　“留守在谷中的那少量唐軍和吐谷渾人，他們……”
　　“大部份都活了下來。”
　　蘇大為向薛禮看過來：“昨夜讓他們化冰水時，我就派人悄然鑿了許多藏兵洞，並布置呼吸的氣孔，他們藏於洞中，雪崩後，我花了千余人，歷經三個時辰，將他們壹壹挖出來。
　　除了少數躲避不及的，大部都安然無恙。”
　　薛仁貴騰得壹下站起身，令蘇大為驚訝了壹下。
　　“仁貴，妳這是？”
　　“直到今天，方知總管用兵，百戰百勝，並非僥幸。”
　　薛仁貴與壹旁的李謹行同時肅容，向蘇大為叉手禮道：“我們代軍中將士，謝總管。”
　　這聲謝，份量很重。
　　其中蘊含的濃烈感情，蘇大為聽懂了。
　　打仗不容易，想打勝仗，更不容易。
　　而打勝仗，還能想辦法保全自己麾下兵卒，重視他們的生命。
　　這就更加難能可貴。
　　壹將功成萬骨枯。
　　下面的府兵兵卒，誰不想跟著壹位能打勝仗的總管。
　　跟著壹個，作戰計劃中，考慮到每壹個環節，考慮到如何保護兵卒的總管。
　　薛仁貴感慨道：“我這壹拜，並非是拜妳用兵如神，而是拜妳心細如發，連兵卒的生死都考慮到了。”
　　按過去的慣例，留下墊後的偏軍，基本是要被犧牲掉的。
　　也就是死士。
　　百死無壹生。
　　但蘇大為的作戰計劃裏，連這些人的生命，甚至包括吐谷渾仆從的生命，都照顧到了。
　　這壹戰後，不光令蘇大為的功勞薄再添壹筆。
　　在那些吐谷渾人心裏，蘇大為赫赫武功，乃至對兵卒的仁愛，會永遠鉻刻下去。
　　哪怕吐蕃人再野蠻屠戳，也無法去改變人心。
　　“我有壹種預感。”
　　薛仁貴站直身體，向蘇大為看過來，目光中，說不清是羨慕還是感慨：“陛下這壹朝的名將裏，必定有妳壹席之地，日後名垂青史，當不在蘇大總管之下，或許妳與蘇大總管將會並稱……”
　　大唐二蘇？
　　蘇大為嘴角抽了抽，感覺有些古怪。
　　他摸了摸額頭：“仁貴，妳這話說的，妳以為妳就不會入青史？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妳戰功彪柄，大唐軍功史冊裏，少不了妳壹份。”
　　“哈哈哈~”
　　薛仁貴壹彎腰，拾起自己的頭盔，笑容甚是歡暢，似乎被蘇大為誇獎是極有面子之事。
　　“那就承妳吉言了，對了，我方才見到道真，他的樣子似乎有些……”
　　有些什麽，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聽外面傳來壹聲怒吼。
　　“蘇、大、為！”
　　營帳的簾幕猛地被人掀開。
　　由於用力太猛，簾幕甚至發出壹聲撕裂聲響。
　　破爛的布簾隨著壹股北風，瘋狂卷起。
　　帳內火光狂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