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疑點

　　壹行人沈默良久。
　　聶蘇在壹旁悄悄拉了拉蘇大為的衣角：“阿兄。”
　　“我沒事。”
　　蘇大為勉強搖搖頭，向常平道：“夫余臺究竟是哪些人參與此事，可以從哪裏入手查，常兄可以指點壹下嗎？”
　　被蘇大為壹問，常平不禁受寵若驚，他雖然是百濟人，但也知道魚符所帶表的身份，能得金魚符的，必然是天朝中的高層官員。
　　若說之前還有些疑慮，看到蘇大為對李大勇之事如此悲痛，這壹點是做不得假的。
　　心中頗有同類共情之感。
　　“指點不敢說，但我所知，知無不言。”
　　常平說完，想了想才道：“據我所知，此次夫余臺在熊津城的高手盡出，其中不乏倭人中的高手。”
　　“倭人？”
　　“百濟與倭國王族關系頗深，兩國交往密切，近年來頻頻對新羅用兵，也向倭國征借了不少武士，其中有些異人，十分厲害。”
　　常平想了想接著道：“這次出事，不知是我們這邊哪個環境出了問題，時間緊迫李郎君沒和我細說，事後我曾反復推敲，想到了幾個可疑之人……”
　　說著，他從腰間抽出壹柄小刀，在南九郎和蘇慶節變得略微銳利的目光下，割破自己的衣袖，從衣袖夾層裏，取出壹個巴掌大的布帛。
　　“這幾個人的名字，是我通過推敲，還有從組織內名錄中抄得的，但是隨後失火，整個藏有資料的會館都被燒毀，我沒來得及搶出更多的資料，只有這幾個名字……
　　出事前，他們正負責對百濟和高句麗方面的查探，若是出事，必在這幾人之中。
　　只是，這些人都分散在百濟和高句麗、新羅各道，我也不知他們現在身在何方。”
　　“謝了。”
　　蘇大為伸手接過那塊布帛，仔細看了兩眼：“這字……”
　　字當然不是用的小篆，而是用的百濟這邊的文字，那是壹種有些類似漢字，但又有許多變形的文字。
　　半島三國時期使用的語言主體都是扶余語系，但是具體又有些差別。
　　文字上開始使用類漢字，及壹部份相當於音標的號進行記錄。
　　這種文字，反正蘇大為是看不太懂。
　　壹時楞住。
　　常平見他反應，忙用唐語將幾人名字念出，蘇大為默默記在心裏，將手裏的布帛也收入袖袋中。
　　剛想再問他，忽然聽到壹種快速接近的腳步聲。
　　蘇慶節、南九郎和聶蘇早已做出反應，向著聲音的方向。
　　蘇大為則是耳梢微動：“是周二哥，是他的腳步。”
　　他與周良在壹起生活良久，自然能分辯出這腳步聲，是周良傳出來的。
　　幾乎是數息間，所有人看到周良從來時的方向疾奔過來。
　　“二哥。”
　　“噓，有人來了。”
　　周良跑過來，先是向常平有意無意的看了壹眼，然後向著蘇大為道：“不是咱們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壹下子集中到常平身上。
　　不是蘇大為的人，那就是常平的人，又或者是，百濟這邊的人。
　　是敵人的可能更大。
　　常平臉色微變，擺手道：“我這裏沒什麽人來，哦，對了，我族兄，我族兄常忠有時會過來，他與我族弟常之聯系得較多，就是那個做高官的弟弟，他在泗沘任職，偶爾才回熊津。
　　常忠做生意，經常在各道之間往來，有時會過來探望我。”
　　“人快到了。”
　　蘇慶節出聲提醒。
　　蘇大為向常平看了壹眼：“我們能信妳嗎？”
　　“若有欺瞞，我這頭顱，任幾位拿去。”
　　常平手撫脖頸，說得甚是斬釘截鐵。
　　“好。”
　　蘇大為使了個眼色，各人立刻身形散開，尋找地方隱藏。
　　好在這裏雜草叢生，長及膝蓋，比較容易藏人。
　　聶蘇眼珠壹轉，飛身掠上墻頭，雙手壹招，四周空氣裏水珠向她飛快凝聚，在她身周形成壹片水鏡。
　　光影晃動，不細看，竟看不出有人來。
　　蘇大為與蘇慶節，各自翻上墻頭，又或是縮身藏在草叢間。
　　周良與南九郎各依法施為。
　　剛藏身好，就聽到有人的腳步和聲音傳出來。
　　“阿平，阿平，妳怎麽又跑這裏來了，我進了前院都沒看到妳。”
　　“忠哥。”
　　常平應了壹聲，小跑著迎上去。
　　蘇大為從草叢縫隙看去，只見壹個中年漢子，身上穿的衣服較普通百濟人更為華美，手裏提著壹壇酒，另外用草葉包了壹塊東西，用草繩系著提在手上。
　　“我剛做了壹筆生意回來，喏，給妳帶了壹壇酒，還有壹塊鹿肉。”
　　被稱為常忠的漢子哈哈笑著，將手裏的東西往常平懷裏壹塞，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這鹿肉是常之他親手射的，我去探望他，分了我壹塊。”
　　“常之不是在泗沘？”
　　“上次之後，他又有別的差使，剛好就在附近，我聽說就便去探望他。”
　　說著，常忠左右看了看，皺眉道：“妳這裏太破舊了，也不收拾壹下，對了，要不晚飯去我府上吃？咱們兄弟倆喝壹杯。”
　　“不了。”
　　常平臉上略顯尷尬：“我下午還有事要做。”
　　“有事？有個屁的事！”
　　常忠臉上勃然變色，往地上呸了壹口，伸手指了指常平的胸口：“妳看看妳，現在混成什麽樣子，若妳願意，隨我做生意，何至於此？做兄弟的還能害妳不成？”
　　“我……”
　　“我知道妳為幾年前的事害怕，所以不願意涉足太深，但有常之和我幫扶，妳怕什麽？咱們都是兄弟啊。”
　　常平無言以對，唯有低頭諾諾。
　　見他這副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模樣，常忠胸膛起伏了幾下，最終還是悻悻然的壹揮袖：“妳這麽大的人了，我也不想說妳什麽，若妳改主意，隨時來找我，還有……”
　　他狠狠瞪了壹眼常平：“少跟市井裏廝混。”
　　“是是。”
　　常平心中苦笑，卻又不敢與之分辯，低著頭將余怒未消的常忠送出門，再次致謝他的好意。
　　剛合上門，壹回頭，冷不防看到身後蘇大為與周良、蘇慶節等人，貼得極近，壹伸手就能碰到，下意識壹驚，還沒等他叫出來，蘇慶節早眼疾手快，壹伸手將他的嘴捂住。
　　巨大的力量將常平猛推向墻。
　　呯！
　　背心劇震。
　　壹旁的周良眼疾手快，壹勾腳將放置在門邊的酒壇勾起。
　　剛才蘇慶節動作太快，險些把酒壇給撞碎。
　　“是壇好酒，可別浪費了。”
　　周良將懷裏的酒壇掂了掂，向蘇大為看了壹眼：“阿彌，妳這生意做得不錯。”
　　這酒壇上，赫然寫著“燒刀子”三個漢字。
　　當年從征西突厥回長安後，蘇大為公事上整合倭正營，得李治之命創建都察寺。
　　於私，自己家的生意也沒落下。
　　除去將公交署、鯨油燈的生意與官家合營，自己手裏還捏著烈酒的生意，後來又吸納了丹陽郡公，還有蘇慶節家、尉遲家，安家，幾家壹起聯手，將這酒的生意越做越大。
　　最近兩年，不但行銷西域，對著遼東之地，也在積極滲透。
　　烈酒麽，只要是苦寒之地，沒有不喜歡的。
　　燒刀子在三韓之地大受歡迎，常有人喝得爛醉，凍斃在雪地裏。
　　倒也不算是什麽新奇之事。
　　半島三國也都習慣了燒刀子這種烈酒，宴請朋友，若無這等烈酒，總覺得差點什麽。
　　常平嘴巴被捂著發不出聲，瞪眼看向蘇慶節，眼裏流露出強烈的情緒。
　　那是疑惑，是震驚，是恐懼。
　　過了片刻，蘇大為在後面道：“可以了，人走遠了。”
　　蘇慶節這才將手放開。
　　常平大口呼吸，剛才險些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氣息喘勻，他有些驚疑不定的擡頭道：“蘇郎君，妳們，這是何意？”
　　蘇慶節冷笑壹聲，正要開口，蘇大為拍拍他的肩膀：“這裏我來吧，妳先去做事。”
　　“好。”
　　蘇慶節點了點頭，整了整衣衫，就這麽好整以遐的走出去，隨手將門帶上。
　　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常平有些驚慌的看著壹切，心裏各種念頭紛雜。
　　這群人，印信是真的，說的也極可信，但怎麽突然行事有些看不懂了。
　　對了，先前還有壹位安郎君，但從酒棧出來便不見了。
　　現在又走了壹位蘇郎。
　　他們這是……
　　還沒等他想明白，蘇大為開口道：“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希望妳認真答我。”
　　“請，請說。”
　　常平有些驚魂未定，下意識道。
　　可憐他過去作為李大勇手下暗線，常年混跡在熊津城市井，在人前頗為油滑。
　　但到了蘇大為面前，就像是被天敵盯住，什麽別的念頭都沒有，被看得死死的。
　　“妳方才說的話，我仔細想來，有幾個問題。”
　　蘇大為直視他道：“第壹，先前我給妳魚符看，妳曾隨口說妳看不懂唐人的字，我相信，應該不是假的。但是方才妳給我提供名字時，又曾說過，有些名字，是妳從館藏的卷宗裏抄的。
　　這些卷宗，我相信是大勇要看的，也會呈報壹份回長安。
　　必然是唐人的字，妳為何能看懂？”
　　蘇大為此話壹出，站在門旁的周良，手持著弓蹲在墻著的南九郎，還有站在蘇大為身旁的聶蘇，都是心中微凜。
　　剛才這個小細節，大家都沒留意到。
　　幸虧蘇大為提起。
　　簡單來說，就是常平無意說起自己不懂漢字。
　　但是在呈交給蘇大為名字時，又說自己是從組織內的檔案裏抄錄下來的。
　　這裏面就有極大的問題。
　　平時的情況，任何情報組織的檔案密卷，都是有保密等級的，豈是妳想看就能看，想抄就能抄的？
　　其次，這種檔案是要匯報給長安的，必定是用的漢字。
　　這就與常平之前的話，自相矛盾。
　　這兩者，必有壹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