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壹章

　　蘇大為想過回大唐之事。
　　之前是日思夜想，想早日回到長安。
　　有那麽壹瞬間，蘇大為在接到柳娘子讓人代筆寫給他的家書時，忽然意識到娘親已經老了。
　　父母在，不遠遊。
　　遊必有方。
　　無論哪個時空的蘇大為，骨子裏都是華夏之人，自然是想要回阿娘身邊盡孝的。
　　但是在帶兵作戰的那段時間，他只能把親情暫時放下。
　　直到此刻，聽到李勣突然說出李治急召他回去的消息。
　　並沒有想像中的吃驚，反而有壹種肩頭壹松，如釋重負的感覺。
　　終於……
　　終於可以回去了。
　　但是下壹刻，蘇大為忽然又警惕起來。
　　李治這次召自己回去，有些不同尋常。
　　過去因為蘇大為身兼都察寺工作，有壹條與朝中李治百裏加急的通信渠道。
　　李治之前有什麽命令是對熊津都督府的，都會直接對蘇大為下令。
　　但是這壹次，明顯打破了這個規矩，居然是通過李勣來轉達。
　　這其中是否有什麽特別的用意？
　　作為在這個時代已經生活十幾年的唐人，蘇大為早已明白，李治非但不昏聵，反而是壹個極為聰明，政治權謀高明的人。
　　但壹時之間，他也猜不透李治的用意。
　　李勣自是不可能假傳消息，壹切的答案，只有等回大唐，才能清楚李治葫蘆裏賣什麽藥了。
　　李勣輕撫著長須，見蘇大為低頭不語，也不出聲打擾。
　　等蘇大為重新擡起頭來，李勣才道：“傳的是口諭，說是越快越好，妳自己準備壹下吧。”
　　“那熊津都督府那邊……”
　　“陛下同時還有明旨，令劉仁軌為代都督，妳只用把政務印信交接，別的不用多管。”
　　原來如此。
　　蘇大為先是壹楞，接著有壹種明白感。
　　難怪之前劉仁軌在自己面前時，感覺有些怪怪的，想必他早已知道了消息，知道即將頂替自己，成為熊津代都督。
　　蘇大為再壹次沈默下來，腦子裏在思考利弊得失。
　　回大唐的消息，雖然是他壹直期盼的。
　　但在這個時候，真有些措手不及。
　　還有許多事沒有做完。
　　比如對百濟之策，還有在倭國北海道那邊，唐軍的兵鋒還在繼續向前。
　　倭國現在有安文生座鎮，黑齒常之、沙咤相如，再加上後續又增派的阿史那道真、崔器等大將還在縱橫捭闔。
　　若是再有幾個月時間，當能收服全部倭島。
　　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
　　“妳手頭的事，自己與劉仁軌交接，我這裏還有另外壹件事，要單獨與妳說。”
　　李勣看了蘇大為壹眼：“妳聽說過，高句麗鬼卒嗎？”
　　日暮西斜。
　　屬於熊津都督府的臨時行營中，蘇大為端坐於帳中，面色沈凝。
　　帳內鯨油燈的光芒明亮，但卻無法照亮蘇大為心中的那絲陰霾。
　　不僅是天子急召返唐的事，還有李勣白天跟他說的另壹件事。
　　高句麗鬼卒。
　　白天隨李勣走入平壤城中，舊日王宮的壹間密室。
　　鼻子裏仿佛又嗅到密室裏那種似屍臭，似詭異的氣味。
　　那種臭味，就像是曬在海灘上，被烈日暴曬的臭鹹魚，氣味怎麽也驅不散。
　　密室中央，是壹個方型的黑色水池。
　　池中黑色的水，暗沈的不見壹絲光亮，濃黑如墨。
　　這裏原本應該有不少鬼卒，但現在，空空如也。
　　鬼卒去了哪裏？
　　又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據傳昔年隋煬帝征遼東，高句麗大將乙支文德，驅使鬼卒在戰場上大殺四方，殺得隋軍措手不及，陣斬了隋軍大將，以致隋軍大潰。
　　壹舉扭轉整個戰局，最終引起隋末大亂，大隋崩塌。
　　可以說，這壹切的關鍵，便是那壹戰中，突然出現的高句麗鬼卒。
　　原本蘇大為還在奇怪，這幾年大唐與高句麗的戰爭，都沒有見到鬼卒現身。
　　盡管如此，仍沒人可以忽視鬼卒的存在。
　　包括此前蘇大為在進攻平壤時，都時刻緊繃著壹根弦，提防著鬼卒。
　　但直到最後，平壤城陷落，也沒有見到鬼卒的蹤跡。
　　原本，蘇大為還以為高句麗已經沒有鬼卒了。
　　但是現在看，實情並非如此。
　　究竟是什麽人，帶走了鬼卒？
　　鬼卒還有多少？
　　會不會對大唐造成威脅？
　　這壹切，都需要都察寺的跟進。
　　“阿彌。”
　　外面傳來聲音，蘇大為揚聲道：“進來吧。”
　　走進來的是蘇慶節，在他身後還跟著高大龍、周良。
　　這是屬於蘇大為圈子最核心的人手。
　　連婁師德和王孝傑都沒通知。
　　本來蘇大為還想多找些人，但是安文生還在倭國，黑齒常之和沙咤相如、阿史那道真、南九郎也在那邊。
　　“事情整理得如何？”
　　蘇大為擡頭看向蘇慶節。
　　他之前征戰倭國，熊津都督府的事，都是交給蘇慶節暫代。
　　下午知道那件事後，他便已經開始召集人手，做善後之事。
　　“現在熊津都督府有兵員五千五百，劉仁軌身為帶方刺使，手裏有兵七千。”
　　“也就是之後劉仁軌手裏可用之兵，有壹萬二千人。”
　　“這還不算妳找新羅借的那壹萬人。”
　　蘇慶節向蘇大為嘿的壹笑：“當時本為充實都督府，現在也要便宜劉仁軌了。”
　　“休要這麽說。”
　　蘇大為擺手道：“劉將軍為人方正，有他繼任熊津都督府代都督，想必能繼續穩定住局面。”
　　說完，看向周良道：“周二哥，百濟這邊現在錢糧如何？”
　　戰兵聽起來是不多，但是按大唐慣例，原本在新征服的土地上，也就不會駐守太多人。
　　像安西四鎮，此時幾乎就是哨所壹般。
　　真有戰事，首先靠向藩屬借仆從軍。
　　其次才是向都護府借兵。
　　問題是都護府壹般也就幾千兵馬。
　　還要到後來，與吐蕃爭奪控制權，才會增強兵力配置。
　　不過兵力只是壹方面，比兵力更要的，是對地方的資源控制，具體就體現在“錢糧”二字上。
　　周良壹直替蘇大為執掌著都察寺在這邊的情報網，聞言抱拳道：“百濟這邊，之前壹直以手工業和農業並舉，主要是工商業發達，與倭國、遼東高句麗和大唐的生意往來頻繁。
　　如果只說糧食的話，經過之前的戰事，恐怕還得數年才能恢復元氣。
　　最近的糧食連養活本地都有些捉襟見肘，還需要新羅方面資助。”
　　蘇大為默默點頭。
　　想要百濟安定，首先得令當地百姓都能吃上飯，不至餓死。
　　否則壹旦鬧起饑荒，定然又會爆發新壹輪的叛亂。
　　此事不可不防。
　　百濟其實在農業上，是遜色於新羅和高句麗的，之前壹直壓著新羅人打，全靠他的手工業和工商業發達，以做支撐。
　　“新羅那邊，金法敏最近還算老實，我走前會去信給他，再敲打壹番，讓他盡量配合劉仁軌，也給妳們的工作減輕壹點壓力。
　　另外，手工業和商業，可以多加鼓勵，稅制現在朝廷沒有安排，就如他們之前舊例吧。
　　糧食方面……
　　光靠新羅可能還不夠穩妥。”
　　說到這裏，轉向壹旁的高大龍：“大龍，倭國那邊現在生產恢復如何？”
　　“正要提到這件事。”
　　高大龍也是剛從九州回轉來，對那邊的情況比較熟悉。
　　他的眸光微閃：“九州現在占領區，大致還在天草和肥前、肥後、築紫。鵜戶神宮那邊還在交接，壹時還沒落入全部掌控。
　　就九州實控之地，大致有十八萬戶，人口四十余萬。”
　　蘇大為點頭，示意高大龍繼續說下去。
　　就這點人口戶數，當然和大唐遠遠不能相比。
　　但對百濟來說，已經算是不少了。
　　“之前的戰事，已經誤了農時，倭國今年的收成會減少壹些，所以我們的處境會有些艱難。”
　　“倭國也缺糧？”
　　這個結果，令蘇大為頗有些意外，眉頭不由皺起。
　　民以食為天，缺糧會出大亂子。
　　高大龍繼續道：“倒不是那麽缺，糧食其實還是有的，年中時妳命人傳開的那種高產的稻種，收成還算不錯，拉平了壹些損失。
　　只是最近又有新的問題出現。”
　　“什麽問題？”
　　“過去倭國收糧，都是由王族指定的收糧人，世代由其收糧，價格遠低於市價。”
　　被高大龍提及，蘇大為想了起來。
　　那些收糧人，類似後世的“中間商”，或者說是鄉紳。
　　但是這批人，除了少量見機得快，投靠唐軍，大部份在第壹波戰事時，被當做反面典型給抄家了。
　　也就是說，原本倭國地方農業的生態被打破了。
　　就算農人有糧，壹時也不知如何上繳，如何征收。
　　蘇大為壹轉念，把此事想明白，失笑道：“這有何難，就讓糧食自由買賣，都督府若需糧，便照市價向農人買就行了。”
　　“這個問題我們之前也想到了，也向農戶們說過，但結果許多地方的農人都反對。”
　　“反對？”
　　蘇大為楞了壹下：“以前收糧人給的價，是遠低於市價的，現在我們允許他們糧食自由買賣，以市場價來定價，這樣農人賺的錢更多了，他們為何要抵制？”
　　“因為他們覺得，看起來收入是高了，但風險也高了，遇到豐收時，如果按市場價，糧食只會被賤賣。
　　而且農戶每口人壹年下來也就不到三百斤的糧食，除去口糧，能賣的不多，這點糧食讓他們單獨想辦法找地方賣，他們覺得十分不方便，而且會耽誤做農活的時間。”
　　“那他們想怎樣？”
　　蘇大為有些無語。
　　現在這批農戶，當初都是無土地的，無產農人。
　　可以說是倭國的底層。
　　這才過去多久時間，就有些變味了。
　　以前無產的時候，唐軍只要給他們田地耕種，什麽樣的條件，他們都會答應，並且積極響應。
　　“他們說，還是希望像過去壹樣，由統壹的收糧人來征收。”
　　“呵呵，這真是……”
　　蘇大為無奈的搖頭。
　　作為農民，居然會反對壹件對他們利好的政策。
　　人性和地方事務之復雜，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