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狗食月

　　來自倭國的晦明法師，雙手合十佇立在蘇大為面前。
　　蘇大為留意到，在他的掌指間，有壹串黑色的念珠，看上去像是用木患子的果實制成的。
　　“晦明法師。”
　　“小僧在。”倭僧用略為生硬的唐語道：“這位官爺，小僧知無不言。”
　　口音有點奇怪，稱呼更奇怪。
　　蘇大為想了想忍住了，繼續問：“我想問壹下昨晚的事，究竟法師在何處遇到賀蘭敏之，如何知道他的身份？”
　　此時蘇大為已經回到了院中，小野四郎等倭人都打著火把守在院中，蘇慶節和尉遲寶琳及壹幫不良人、金吾衛守在蘇大為身旁。
　　尉遲寶琳手裏抱著賀蘭敏之，這孩子到現在還沒醒。
　　蘇大為就在這樣的環境裏，叫來了昨晚去大慈恩寺的三名倭僧，晦明、慧性、空流。
　　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下閃爍，地下的影子明暗不定。
　　院內的空氣，也似隱隱透出壹種浮躁之氣。
　　在無數目光註視下，晦明法師道：“昨晚我與慧性、空流二人訪友歸來，結果在回禪房時，聽到墻上傳來響聲，我們擡頭去看，就見這個孩子，從墻上落下來。”
　　慧性法師在壹旁苦笑道：“也幸虧空流眼疾手快，伸手將孩子接住了，但還是摔了壹跤，右手扭傷。”
　　蘇大為的目光，從壹臉淳樸的晦明，移到皮膚黝黑的慧性身上，再順著他說的話，落到那個壹直沈默不語，身形高大的空流身上。
　　註意到他右手腕用白布包紮著，隱隱嗅到壹絲草藥味傳來，似乎慧性說得不假。
　　尉遲寶琳忍不住道：“妳說這孩子從墻頭上掉落下來？”
　　“正是。”晦明雙手合十道：“我知道這很離奇，但，當時就是如此。出家人不打誑語。”
　　蘇慶節壹直抱臂立在壹旁，目光盯著站在蘇大為身邊的明崇儼，此時擡頭道：“從墻頭掉下來不算稀奇，壹定是有人挾持了孩子翻墻而過，被幾位法師撞見，所以丟了孩子逃走。
　　不過，究竟是誰挾持了孩子，幾位法師有見到對方的樣子嗎？”
　　晦明和空流、慧性對視壹眼，三名僧人壹起搖頭：“不曾見到。”
　　“既然發生這種事，為何不報官？”
　　蘇大為開口問。
　　晦明撥動手裏念珠，遲疑了壹下道：“因為當時這孩子有些不太對勁，我曾在家鄉的裏高野見到過類似的情況，所以猜想，他可能……是出了某種狀況，這個時候，我想起曾在大慈恩寺見過的悟空法師，以及這位明崇儼。”
　　慧性補充道：“我們是倭國人遠來大唐，並不想惹麻煩，所以想先問問大慈恩寺，該如何處置。昨夜明崇儼就跟我們回來了，壹直在為這孩子服藥救治。”
　　舉著火把站在壹旁的小野四郎道：“我們也想過要報官，但至少把孩子救醒，問壹問情況吧，結果他還沒醒，妳們便找來了。”
　　蘇大為摸著下巴，在腦子裏推演了壹番。
　　從邏輯上，沒聽出什麽問題。
　　“現在怎麽辦？”
　　尉遲寶琳低聲向他問。
　　蘇大為搖搖頭：“暫時沒發現什麽。”
　　“先把這孩子弄回去，等他醒了，再問壹下口供，看看是否有新發現。”蘇慶節道。
　　蘇大為點點頭。
　　沒有切實的證據，也不好抓人，這些倭人聽上去沒太大問題，不過回頭肯定還要細查壹遍。
　　當務之急，把明崇儼和賀蘭敏之帶回去，再尋找線索。
　　想到這裏，蘇大為向晦明等人道：“今晚多有打擾了，這孩子和明崇儼，我們壹起帶走了，等天亮了，三位大師還煩請來長安縣衙壹趟，我還有些問題想問幾位。”
　　“阿彌陀佛，小僧記下了。”
　　晦明雙手合十，微微頷首。
　　壹行人從東瀛會館裏撤出來，走出壹段距離，回頭還可以看到小野四郎等壹幫倭人，舉著火把立在會館門口，看似恭送。
　　尉遲寶琳吧嗒了壹下嘴：“這些倭人雖然是蠻夷，不過禮數倒是挺周全。”
　　“我不覺得。”蘇慶節冷哼壹聲：“他們站在那裏，目光古怪，哪有半分恭送的樣子。”
　　“呃，離得那麽遠，妳能看清他們目光古怪？”
　　尉遲寶琳有些不甘心的道。
　　“小野四郎，小野妹子的後人，當年來大隋的小野妹子，帶來的可不是恭順，而是‘日出處天子，致日落處天子’。”
　　蘇慶節冷冷的道：“走吧，理這些倭人做甚，手裏還有壹大堆案子要做。”
　　蘇大為在壹旁壹直默默聽著，這時忍不住回頭看了壹眼東瀛會館的方向。
　　暗夜裏，火把閃爍。
　　小野四郎等人的臉孔在火光和陰影之間，有些模糊不清。
　　晦明和空流、慧性三名倭國僧人，雙手合十，似在低頭誦念著經文。
　　不知為什麽，這個場面，竟然給人壹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說不清是哪裏不對勁，就是覺得，很可怕。
　　“阿彌，快走啊。”
　　前方蘇慶節喊了壹聲。
　　“哦，好。”
　　心裏的疑慮不但沒有解除，反而帶出更大的疑雲。
　　蘇大為暗暗記在心裏，扭頭追上蘇慶節他們。
　　沿著長街往東走，小半個時辰就能走出西市，從延平門往東走，再有壹會，就能到縣衙。
　　壹路無話，走了大概壹半的路程，蘇大為忽然感覺有點不對：“獅子，尉遲，妳們有沒有覺得，今晚特別安靜？”
　　“什麽？”
　　前方的尉遲寶琳和蘇慶節回頭看向他：“什麽安靜？”
　　“平時應該有金吾衛巡街的吧？尉遲我不是說妳，妳今晚又不是負責這邊，我是說，怎麽壹路壹點聲音都沒有聽到？”
　　蘇大為皺眉道：“而且，妳們不覺得，有些太黑了嗎？”
　　尉遲寶琳雙手抱著賀蘭敏之，眨了眨眼睛：“太黑？被妳這壹說還真是……對了，阿彌，妳身邊那個白衣小沙彌呢？”
　　“嗯？”
　　蘇大為壹驚，轉頭看去，驚訝的發現，先前壹直在自己身邊的明崇儼不見了。
　　這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壹個五歲的孩子，又是在壹旁金吾衛和不良人中間，怎麽可能會不見？
　　然而，事實卻偏偏發生了。
　　“獅子，妳剛才有發現異常嗎？”
　　蘇大為心裏湧起壹種異樣的感覺，那是壹種即將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某種不祥的預感。
　　蘇慶節搖搖頭，手按在腰上，那裏有他的橫刀刀柄。
　　“噓~”
　　他的左手食指比劃了壹下，示意大家安靜。
　　汪汪~
　　遠處，黑幽幽的街道盡頭，隱隱傳來狗吠聲。
　　“哪家的狗……”
　　有個不良人沒忍住才嘀咕了壹句，下壹刻，蘇大為與尉遲寶琳、蘇慶節三人幾乎同時面色壹變。
　　隊伍裏的火把光芒，本來能照到十尺，就在這壹瞬間，光芒縮小到不足壹半。
　　黑暗中，仿佛有看不見的東西，在吞噬壹切。
　　汪~
　　狗吠聲再次響起。
　　“天……天上！”
　　尉遲寶琳心驚膽顫的道。
　　蘇大為順著他的話擡頭，卻猛地發現，天空中，黑霧翻湧，巨大的陰霾中，似有壹頭看不見的巨獸，在浸染著月光。
　　“天狗食月！”
　　從蘇慶節的牙縫裏，吐出四個字。
　　傳說天上的月亮，會被壹種巨大的黑犬所吞噬。
　　後世民間傳說裏，那是二郎真君的嘯天犬。
　　但蘇大為知道，在這個時代，沒有什麽嘯天犬可以吞吃月亮，若說有什麽比較接近壹點的，那就是自家的黑三郎，詭異中的“天狗”。
　　眼前看到的究竟是月食，還是什麽詭異妖術？
　　蘇大為不能肯定。
　　他唯壹能肯定的壹點是——
　　危險在逼近！
　　伴隨著天上月光壹點點的被吞噬掉，整個大地，壹片黑暗。
　　連手裏的火把光芒，也在瞬間消失。
　　仿佛所有人，仿佛壹腳踏入極冰地獄。
　　無數黑氣，從長街上翻湧起來，地下，黑霧噴吐。
　　陰寒霧氣裏，夾雜著數不清的詭異獸類，在咆哮，在嘶吼。
　　“大家靠近在壹起，背對背，手裏兵器向外，鎮定！”
　　蘇大為大聲喊著，順著之前的記憶上前壹步，伸手按住蘇慶節的手：“是我，背靠背，等黑暗過去，黑暗壹定會……”
　　剩下的話，他沒能說完。
　　因為這壹瞬間，蘇大為突然發現，自己按住的手，絕不會是蘇慶節的。
　　蘇慶節與自己壹樣，乃是異人，壹身武藝。
　　他的手掌很大，腕骨粗壯，指間也有熟練兵器磨出的老繭。
　　而自己抓住的這只手，細皮嫩肉，光皙得好像壹件精美的瓷器，細膩至極。
　　這絕不可能是蘇慶節的手。
　　這是女人的手！
　　但是，隊伍裏哪來的女人？
　　壹念及此，蘇大為頓時生出壹種毛骨悚然之感。
　　身形閃電後撤，同時橫刀出鞘。
　　眼前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但他還是憑借著本能的直覺，向前壹刀斬出。
　　橫刀，天策八法。
　　出這壹刀的時候，他還是留了些力，怕誤傷到自己人。
　　叮！
　　火星迸濺。
　　壹股可怕的大力傳來，蘇大為臉色壹變，腳下腳步連點，借步法不斷後退卸力。
　　手中虎口壹熱，巨大的震力，幾乎令他握不緊手中的刀。
　　剛才，那是什麽？
　　感覺自己劈到的不是兵器，甚至不是人，而像是壹頭巨大的莽牛，壹頭發瘋的巨象。
　　黑霧滾滾，
　　蘇大為連退十余步，順勢壹個後翻，身體蹲伏在地上，這才將這股巨大的沖撞力化掉。
　　然而，危機並沒有解除。
　　左手按住地面，感覺微微震蕩。
　　看不清的黑暗中，某種龐然大物，正向自己奔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