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金庾信的隱憂
大唐不良人 by 庚新
2021-9-6 21:46
壹命二運三風水,四修功德五讀書。
人生而不同。
有的生在帝王家。
有的,卻是低賤如草,食不裹腹。
對所有人來說,這世間如果還存在唯壹公平的東西,那便是……
時間。
人間不過百年。
無論帝王將相,販夫走卒。
誰能逃得過時間?
到了大限之日,都是黃土壹抔。
就算再多的陪葬品,又有何益。
所有人的生命,只有壹次。
不。
或許,有些人會超脫這個法則。
蘇大為端坐於營帳內,面前的小木幾上,堆滿了從泗沘城裏帶出來的文書,手裏執著筆,似乎正在發呆。
營帳裏鯨油燈的光芒明亮,聶蘇站在壹旁,正彎腰幫蘇大為磨著墨。
壹低頭,烏黑的發絲,如瀑布般散下,有幾縷飄到蘇大為臉上,又麻又癢。
蘇大為從出神狀態回復過來,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苦笑道:“小蘇,妳在營裏還是註意壹點,把頭發束起吧,讓人看到不太好。”
聶蘇嗯了壹聲,眼波微轉道:“可是剛才梳洗了頭發,不散開晾幹,會癢的。”
蘇大為壹手托著下巴,側臉看向她:“可惜沒有吹風機。”
“什麽是吹風機?”
“咳咳。”
蘇大為輕咳兩聲:“繼續磨墨,我還有些公務要處理。”
聶蘇在蘇大為面前頗為乖巧,立刻彎著腰,接著磨墨。
從她身上散發出壹種如蘭似麝的香氣,非常清淡好聞。
蘇大為不禁吸了口氣,有些昏沈的大腦也變得清明起來。
“現在我手裏掌著四千人,其實已經遠超壹個折沖府的規格了,下面婁師德等人,完全可以獨領壹折沖府兵馬……這次若是穩住百濟的局面,要向朝廷表功,幫他們位置往上挪動壹下。”
大唐共有六百多個折沖府,其中大半都設於關中,實行的是強幹弱枝之策。
折沖府是唐代府兵制基層組織軍府的名稱。
分上、中、下三等,上府壹千二百人,中府壹千人,下府八百人,所屬的兵士通稱衛士。
每府置折沖都尉壹人,左右果毅都尉各壹人,別將、長史、兵曹、參軍各壹人,這是府壹級的組織。
府以下,三百人為團,團有校尉及旅帥。
五十人為隊,有隊正、副。
十人為火,有火長。
當然人員這個規則,只適用於普通情況,在戰時,會根據需要略有調整。
像蘇大為下轄四千人,實則已大大超標了。
不過此時身在敵國,需要統壹軍權事權,方便鎮撫。
按平時的情況,這四千人,可以分成四個中等折沖府。
實際上蘇大為手下有壹幫優秀的將領。
像婁師德早先已因功拔為折沖都尉。
王孝傑和崔器等也升上了果毅都尉。
至於阿史那道真,也因累功升至折沖都尉。
但,之前與薛仁貴征高句麗時,功敗垂成,以至戰損。
李治盛怒之下,雖然沒有嚴懲薛仁貴,但對他手下這幫將領,都是降壹級錄用。
蘇大為此來,正好因重建情報,為蘇定方半月拿下百濟,立下汗馬功勞,被升為折沖都尉。
然後婁師德他們,就被蘇定方順水推舟,大筆壹揮,全都歸於蘇大為帳下節制。
按說婁師德他們,早就有單獨領壹折沖府的能力了。
只不過……運氣不好。
這事蘇大為也頗有些自責。
若不是他極力推薦,當初薛仁貴也不會把這些將領要過去。
誰能想到薛仁貴在戰場上,在大非川之外,還有吃虧的戰績。
所以蘇大為認為,自己有必要,幫著手下這幫兄弟們,立些戰功,把位置往上升壹升。
翻閱著手裏的文書,蘇大為忽然想起壹事,忍不住道:“大唐的軍制,常備只有二十多萬,不到三十萬的樣子,難怪每次出征,普遍只派五萬人左右。”
“阿兄,妳在說什麽?”
聶蘇在壹旁好奇的問。
“哦,我是說,大唐的衛府兵是輪值的,壹般在役的只有三分之壹人。
三分之壹的在役衛兵,也就是二十多萬人。
此次征高句麗,出動十幾萬大軍,已經是在役人數的壹半了。
難怪大總管要這麽急著把主力帶回去。”
不帶回去行嗎,大唐的兵力已經抽調壹半了,這連鎮守本土都有些捉襟見肘。
如此大軍,自然不能太長時間孤懸於外。
蘇定方大戰壹結束,就把人帶回去,想必也是安李治之心。
就在此時,忽聽有人在帳外輕咳壹聲:“都尉,那個扶余公子指名要見妳。”
說話的人,是黑齒常平。
他現在被蘇大為任命為帳下長史。
黑齒常之自然也被蘇大為封了壹個官。
做他帳下參軍。
安文生是別將。
崔器是兵曹。
婁師德和王孝傑是左右果毅都尉。
至於周良和南九郎,在暗處替蘇大為負責半島都察寺的活動,處於半隱形狀態。
“扶余公子?就是那個扶余慶吧?”
蘇大為想了想:“把他帶上來吧。”
“諾。”
扶余慶,就是此前都察寺探員從泗沘城附近抓到可疑之人。
後經審訊,這人招出自己乃是百濟扶余王族。
城破之時,他用竈灰抹黑了臉,換上家中下人衣服,趁亂逃出了城。
可他壹無長技,沒有任何謀生技能,混在郊野裏,餓得跟個鬼壹樣。
正要不支,結果被唐軍發現了。
這等貴公子,並沒有任何頑抗的意誌,很容易就審出來。
原本也沒有什麽特別有用的價值,可扶余慶無意中吐露的事關百濟“龍脈”的說法,引起了蘇大為的興趣。
他本想著把軍務和熊津都督府公務處理完,再見這個人,沒想此人反倒主動提出要見自己。
未谷城。
這裏原本是新羅與百濟的邊境重鎮。
現在,新羅軍在此駐守。
金庾信站在城頭,仰望著夜色。
今晚的月色很好,銀月如盤,高懸天上。
算是近壹段寒冷天氣裏,難得的清朗。
皎皎月色投在墻頭,將飽經戰火煎熬的未谷城城頭,染成壹片雪白。
金庾信就這樣站在城頭,仰首看著天中的銀月,仿佛化作了泥塑木偶,壹動不動。
他早已不再年輕。
近年來的戰役,令他畫上皺紋的臉上,又憑添了幾許風霜色。
在這樣的月色下,花白的頭發、眉梢、胡須,整個變做了銀白,好像壹下子又蒼老憔悴了許多。
沒有人知道,他站在那裏在做什麽,又在想些什麽。
是想起昔年西拒百濟,凡大小百戰百勝的經歷?
是想起曾經的真德女王、善德女王?
還是想起推動自己的妻舅兼妹婿,金春秋登上王位,那跌宕起伏,步步驚心的政治鬥爭?
月色漸漸黯淡,夜裏的寒風開始呼嘯。
烏雲開始遮掩月光。
壹名新羅親兵放慢腳步,輕輕走上城頭。
在距離金庾信數丈遠的時候,先輕咳壹聲,然後用盡可能溫和的聲音道:“上大等,有信到。”
原本以為金庾信會很久才反應,誰知他的眼珠壹動,原本佇立在那裏,毫無生氣的老朽身體,仿佛壹下子又活了過來。
他的白須在寒風中微微抖動,壹種嘶啞的聲音傳來:“呈上來。”
似乎,金庾信對這封夜裏突然來的信,並不奇怪。
根本沒有問信從何來。
又似乎,他根本就在等這樣壹封信。
衛士低頭,雙手將壹個細小的木筒獻上。
“這是剛剛由海東青送來的。”
海東青,是壹種兇猛的禽類。
傳說它是世間飛行最快的鳥,有著萬鷹之神的美譽。
居住在遼東的獵人,在訓練獵鷹的時候,偶然發現這種鳥比鷹飛得更快,更兇猛,嘗試馴化後,便成為獵人的好幫手。
它的目力極佳,沒有任何獵物能逃過它的眼睛。
而且還可以充當信使。
後世《本草綱目·禽部》記載:雕出遼東,最俊者謂之海東青。
金庾信驗看了壹下竹筒封口的火漆。
確認無誤,這才擰開竹筒,從裏面倒出壹枚拇指大的蠟丸在掌心。
顯然寫信之人非常謹慎,經過了層層加密。
防之被人中途偷窺。
金庾信目光凝視掌中的蠟丸,借著黯淡的星月光芒,及周圍的火把,確認蠟丸上的印戳無誤,沒有被人開啟過的痕跡。
兩指壹搓,將蠟丸捏碎。
從裏面抽出壹張卷得極細的絲團。
絲是上好的蜀錦。
既輕,且薄。
將其抖開,上面寫著細如蚊蠅的小子。
虧得金庾信眼神不錯,細細看完,雙手壹搓,將絲團搓為粉末。
“下去吧。”
他對著守在面前,等待自己回信的親兵道:“沒我的命令,不必上來。”
“是。”
等人退開。
在城頭,火把照不到的幽暗中,突然響起壹個人幽幽的聲音:“是苩春彥的信?”
“妳倒是知道不少。”
“唔,知道的不少。”
陰影中的那人,聲音毫無謙虛之意。
說完接著道:“苩春彥的信既然來了,我們那見事,妳考慮得如何了?”
“事關重大,老夫不能僅憑妳壹面之辭。”
“上大等,機會只有壹次。”
幽暗中的聲音,發出噗哧冷笑,略帶嘲諷道:“妳們引來唐人,如今整個半島都在唐人的刀鋒陰影下匍匐,妳們新羅,又能好上多少?
百新與新羅之爭,乃是兄弟之爭,妳們請來外人打死自己的兄弟。
難道外人會放過妳們嗎?”
金庾信默然。
聲音所說,也是他心底裏的隱憂。
“更何況,托妳那份‘重禮之福’,大唐的熊津都督才剛赴任,便暴斃於任上,妳說,以大唐那個小皇帝睚眥必報的性子,會放過新羅嗎?”
金庾信渾濁的眼中,兇光壹閃:“這壹點,不用妳說。”
“嘻嘻,上大等生氣了?那說明我說中了。”
“無禮!”
金庾信冷哼壹聲,大袖壹拂,壹點綠光沒入磚石中。
下壹刻,無數碧綠的藤蔓自墻隙中瘋狂,向著黑暗湧去。
幽暗中那人發出壹聲低呼,聲音瞬息遠去:“舉事在即,是戰是和,上大等可自決。”
余音裊裊,那人不知走了多遠。
金庾信面籠寒霜,重重往墻頭上壹拍。
城頭上的積雪,噗的壹聲,迸碎成白茫茫壹片霧氣。
地上的藤蔓好像瞬間被抽去了精氣神,枯萎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