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玉枕

　　夜色，正濃。
　　長安壹百零八坊，伴隨著最後壹通街鼓聲落下，陷入了沈寂。
　　壹場暴雨，令長安夜裏的氣溫驟降。
　　夜風，從灞橋方向吹來，帶著幾分涼意。
　　狄仁傑去睡了！
　　從昨日到今天，他壹直沒有休息。
　　幫助裴行儉處理公文，然後調閱卷宗，整整忙了壹天。
　　“裴君讓我繼續追查玉枕案。
　　其實，這案子原本可以交給楊義之或者妳們，但因為涉及到了皇室，所以裴君不願別人插手。之前，魏山就負責這個案子，說是已經有了線索。可現在，他死了，線索也就斷了。我準備從頭調查，盡快找到玉枕。阿彌，這次妳可要幫我。”
　　“我怎麽幫？”
　　“我今天翻遍了卷宗，以及壹些魏山留下來的記錄。”
　　“有什麽發現？”
　　“妳說，那高句麗奴和玉枕案，會不會有關聯呢？”
　　蘇大為道：“有可能。”
　　他猶豫了壹下，輕聲道：“其實，有壹件事我壹直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大兄。”
　　“什麽事？”
　　“還記得那天我和妳說，魏帥派我們抓捕大安坊的呂掌櫃嗎？”
　　“記得。”
　　“呂掌櫃當時，被詭異附身。”
　　“什麽？”
　　“魏帥當時覺得，這件事牽扯有點大，所以命我們不得外傳。
　　我仔細想來，那天在呂家酒肆裏的動靜有些怪異。當時還有兩個胡人被殺，所以魏帥判斷，是呂掌櫃命胡人偷盜物品，然後約了買家，在酒肆中進行交易。不想我們出現，買家覺察到了變故，於是殺了呂掌櫃和兩個胡人，從酒肆突圍逃走。”
　　“那妳覺得，哪裏不對？”
　　“呂掌櫃當時沒死……我進去後，發現情況不對，於是用我爹留下來的那口刀砍殺了呂掌櫃，才算是把他殺死。之後，魏帥就讓我離開，不多久，他就被人殺害。
　　我昨晚回來後，曾仔細回憶了當時的情況。
　　我發現，昨日在歸義坊出現的高句麗奴，雖然外貌和個頭與當日突圍者不同，但使用的武器，卻壹模壹樣。妳也說了，高句麗鬼卒有易形之能，所以我在想，當日的高句麗鬼卒，和那天在呂家酒肆裏突圍的人，會不會是同壹個人呢？”
　　“妳昨天怎麽不說？”
　　“我不敢確定啊！當日在呂家酒肆，我並沒有和對方交手，只是覺得兩者使用的武器相同。之後，那千牛備身出現，直接封鎖了現場，連帶著我祖傳的刀弩都被沒收，我更沒有機會去確認那口陌刀……嗯，我在想，附身呂掌櫃的詭異，和那高句麗鬼卒會不會是同夥？如果他們是同夥的話，焉敢保證，沒有第三個同夥？”
　　“這個……”
　　狄仁傑陷入沈默。
　　良久，他才有了決定。
　　“明日我先去縣衙，請裴君出面，看能否把那口陌刀要過來，讓當日參與抓捕的不良人辨認壹下？”
　　“此事，可以讓周良來做，他當日也曾參與抓捕，並且與對方交手。”
　　“好！”
　　狄仁傑又道：“我還有壹件事，就是請妳明日去壹趟呂家酒肆。”
　　“再勘查壹次現場嗎？”
　　“正是。”
　　“這個沒有問題，只不過需要妳在衙門裏交代壹聲。”
　　“還有，妳知不知道，如何打探消息？”
　　“魏帥的消息來源我不太清楚，但以常規手段而已，大兄可以找周良詢問。”
　　“妳和周良關系很好？”
　　蘇大為倒也不隱瞞，笑著點頭。
　　他希望能幫上周良，或者說，能夠在裴行儉面前，加強周良的存在感。
　　“如果他真有本事，我自會在裴君面前為他美言。”
　　狄仁傑對此並無反感。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似蘇大為、周良這種生長於市井裏，任職與最底層的色役吏員，也有他們的野心。能幫壹把，也不費什麽事情，還能得壹個人情。對於狄仁傑來說，並不算困難。
　　他有些疲憊，於是在吃完了飯之後，就回房休息去了。
　　柳娘子出屋收拾碗筷，把蘇大為也趕回房間休息。
　　隨著天色越來越晚，柳娘子收拾了餐具之後，也回屋睡了。
　　蘇大為，從床上爬了起來。
　　他用被子蒙住了窗戶，然後點上油燈。
　　門外，傳來壹陣抓撓門板的聲音，他忙打開門，就見黑三郎蹲坐在房門外的地上。
　　顯然，是蘇大為驚動了它。
　　“黑三郎，進來。”
　　蘇大為把黑三郎放進屋裏，關上了門。
　　拍了怕狗頭，他低聲道：“我讓妳進來，但是妳老實壹點，可別給我添亂，否則我就揍妳。”
　　黑三郎發出壹陣輕弱的嗚咽，趴在了門口。
　　從床頭拿起油紙包裹，取出羊角匕首，把油紙劃開。
　　裏面還有壹層綢布，看樣子不太便宜。蘇大為把綢布打開，裏面是壹個長約四十公分，高約二十公分，寬有三十公分盒子。盒子是用金絲楠木制成，上面有李唐皇室的標誌。這說明，這個盒子是皇家之物……蘇大為的心裏，頓時就壹緊。
　　猶豫片刻，他把盒子打開。
　　裏面的東西還不少。
　　壹個黃綢布包裹，此外還有大大小小，十幾個小盒子。
　　拿出壹個盒子打開來，裏面是壹枚田黃石做的印章。印章上的字，好像是大篆，反正蘇大為不認識。還有鎮紙、玉佩……蘇大為把裏面的盒子壹壹拿出來，打開，擺在桌上。
　　心裏，越來越緊張。
　　因為他認得這些東西，似乎就是魏山在追查的那幾個案子裏的失物。
　　這是什麽？
　　在盒子最下面，有壹個長約三十公分的圓柱體。
　　蘇大為拿出來，在手裏把玩。
　　這有點像是術士們經常使用的降魔杵？
　　降魔杵泛著玉色，但卻並非是用玉石制成，觸手溫潤，好像是某種金屬。
　　表面上，刻有雲箓和銘文，兩邊各有壹個虎頭。
　　當蘇大為拿起這降魔杵的剎那，黑三郎突然站起來，發出了壹陣低沈的嗚咽聲。
　　“黑三郎，安靜。”
　　黑三郎壹直都很聽話。
　　它對柳娘子是溫順，對蘇大為，則是唯命是從。
　　以前，只要蘇大為這麽壹開口，黑三郎就會立刻閉嘴。
　　可是今天……它雖然壓低了聲音，但依舊在低聲吼叫。蘇大為眉頭壹蹙，扭頭看向黑三郎。只見它站起來，毛發直立，呲牙咧嘴的低吼著，眸子裏泛著壹絲恐懼。
　　“黑三郎，妳怎麽了？”
　　蘇大為向它走去，可它卻連連後退。
　　“妳是在……害怕它嗎？”
　　蘇大為舉起手裏的降魔杵，黑三郎連退幾步，做出了攻擊的姿態。
　　不敢再刺激黑三郎，蘇大為連忙把降魔杵放下，走到黑三郎身前蹲下，把它摟在懷裏。
　　“別怕別怕，它在我手裏，不會傷害妳的。
　　我是阿彌，黑三郎，還記得嗎？八年前，是我把妳領回家，妳那時候還是個小東西呢。妳看現在，妳都長這麽大了，膽子卻越來越小。聽話，別害怕，好嗎？”
　　黑三郎的身體，壹開始有點抗拒。
　　它在蘇大為的懷裏輕輕顫抖著，顯示出它內心的恐懼。
　　不過，伴隨著蘇大為那溫和的話語聲，黑三郎漸漸平靜下來。它把下巴放在了蘇大為的腿上，壹雙眼睛卻盯著桌上的降魔杵。許久，它從蘇大為懷裏掙脫出來，又趴在了門邊。
　　這降魔杵，還真是古怪呢。
　　黑三郎壹向是天不怕地不怕，號稱崇德坊內第壹惡犬，能打遍崇德坊十六區的流浪狗。蘇大為還是第壹次看到它露出這種害怕的模樣，心裏越發的好奇起來。
　　他打開房門，拍了怕黑三郎的頭。
　　“黑三郎，去外面守著，如果有動靜，妳就叫。”
　　黑三郎壹開始有些不太願意，但是又看了壹眼降魔杵之後，還是聽話的出去，從大門下方的狗洞鉆出了正堂。蘇大為松了口氣，看了壹眼對面柳娘子的房門。
　　柳娘子的屋裏靜悄悄的，沒有壹點動靜。
　　他關上了房門，再次回到桌前，拿起那支降魔杵。
　　分量不輕，應該有七八十斤的樣子。剛才他拿著就覺得重，也幸虧他現在的力氣，增加了許多，所以並不是很吃力。不過，如果單從體積上來看，真不像有這種份量。好奇怪，這麽小的壹支降魔杵，怎麽會有這種份量？究竟是什麽材質？
　　蘇大為在手裏把玩著，突然發現，在降魔杵上，還鑲嵌著三顆玉石。
　　玉石的顏色，和降魔杵很接近，微微凸起。
　　若不是仔細觀察，還真不容易發現。
　　玉石，好像可以按下去，但需要足夠大的力氣。
　　蘇大為手指按在正中間的壹枚玉石上，心裏面暗自緊張。
　　這玉石按下去，會是什麽結果呢？
　　他咬了咬牙，手指用力壹按。手上壹震，壹股巨力襲來，差點讓蘇大為拿不穩降魔杵。緊跟著，就見降魔杵上雲箓流轉玉色，壹面直徑約五十公分左右的圓盾就出現在他的面前。盾牌上，有壹個虎頭，栩栩如生，看上去十分的逼真。
　　蘇大為手握盾牌，反手壹扣，正好可以護住小臂。
　　這是怎麽回事？
　　他揮舞了兩下，有點沈，但並不是很吃力。
　　跨步做出壹個攻擊的姿勢，盾牌豎起，正好護住了前胸。
　　這玩意，有點……高科技的意思啊。
　　蘇大為楞了片刻，再次按下中間的玉石，盾牌壹顫，巨力襲來，緊跟著就恢復成降魔杵的樣子。
　　這壹次，蘇大為早有準備，所以沒有吃驚。
　　他想了想，又按了壹下邊上的玉石。
　　就見那降魔杵壹端的虎頭口中，唰的吐出壹段長約壹米二左右，寬約兩指的劍身。
　　在油燈昏暗的燈光下，劍刃閃爍寒光。
　　如降魔杵壹樣，看不出那劍刃是用什麽材料制成，泛著玉光。
　　蘇大為又按下另壹邊的玉石，從另壹端的虎口中，吐出壹段同樣長短的劍身。
　　兩邊各壹米二，加上三十公分的降魔杵，壹把足有兩米七長短的雙頭劍出現在了蘇大為的手中。蘇大為站在屋子中間，揮舞了兩下。還不錯，用起來不吃力。
　　他想了想，猛然後退壹步，雙頭劍翻飛，壹道劍光掠過，只聽哢嚓壹聲，窗前的壹個架子，被壹分為二。他剛才可沒怎麽用力氣，這雙頭劍，竟如此的鋒利？
　　“阿彌，大半夜的不睡覺，妳幹什麽呢？”
　　架子倒地的聲音，驚醒了對面屋裏的柳娘子。
　　蘇大為嚇了壹跳，忙按玉石，雙頭劍立刻縮回降魔杵內。
　　“娘，我起夜不小心撞倒了架子，沒事，我馬上睡。”
　　“自己小心點。”
　　“知道啦！”
　　蘇大為連連答應，對面屋子裏，又安靜下來。
　　把降魔杵放在了桌上，他深吸壹口氣，努力平息了壹下有些激動的心情，嘴角突然翹起，露出壹抹笑容來。重生至今，遇到的都是倒黴事。不管是身體裏的騰根之瞳，亦或者是詭異，沒壹樣是正常的。現在，總算是否極泰來，轉運了。
　　雖然不清楚這降魔杵的來歷，但蘇大為能猜得出，應該不簡單。
　　說不定，這也是皇宮裏的物品？
　　這東西可是要保存好，免得惹出來麻煩。
　　祖傳的刀弩，被左領左右府收走，正沒有防身利器。
　　蘇大為猜得出來，他那便宜老爹給他留下來的刀弩不壹般。特別是對詭異，似乎有克制的力量。長安城裏，詭異眾多，天曉得什麽時候會碰上。有這麽壹件武器在手，也能多壹些保障。至少，在面對詭異的時候，不至於束手無策不是？
　　至於不良人那邊……
　　沒人會在乎妳用什麽兵器。
　　就比如十壹郎，他除了有不良人配備的橫刀之外，還有壹對短矛。
　　事實上，十壹郎真正的武器是那對短矛，橫刀傍身，大部分時候都只是個擺設。
　　蘇大為把降魔杵收好，轉身又坐回桌前。
　　盒子裏，只剩下壹個黃綢包裹。
　　他把包裹拿出來，解開包裹，目光隨即壹凝。
　　包裹裏，是壹塊玉枕！
　　那玉枕壹看就知道是用上好的玉石制成，而且經常使用，以至於玉枕光澤很潤。蘇大為把玉枕捧在手上，想要仔細查看。可突然間，他覺得手中玉石變得火燙，嚇得他連忙又放下來。油燈燈光下，他雙手看上去很正常，沒有什麽傷痕。
　　但剛才那種火燙的感覺極為真實。
　　蘇大為的目光中，閃過壹絲困惑。
　　他深吸壹口氣，再次用手捧起玉石。
　　火燙的感覺再次出現，而這壹次，似乎更加猛烈，猛烈到蘇大為差點喊叫出聲。
　　他咬著牙，想要堅持住。
　　但他失敗了！
　　那種灼燒的感覺，仿佛來自於靈魂深處，疼的他悶哼壹聲，再次松手。
　　雙手，壹切如常，沒有被火燒灼的痕跡……仿佛他只要不去碰觸玉枕，就沒有危險。
　　蘇大為直勾勾看著那玉枕，呆坐在桌前，壹動不動。
　　這是怎麽回事？
　　那種火燙，燒灼的痛感……難道說，是因為騰根之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