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頓悟

　　蘇大為雙手捧著玉枕向玄奘法師走去：“法師，這個玉枕，我朋友說是從高陽府上流出的，不知是否就是太宗的金寶神枕，還請法師幫我看壹下。”
　　玄奘臉上閃過壹絲驚訝，輕輕放下念珠。
　　待蘇大為將玉枕擱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時，玄奘眼中閃過壹絲疑惑先是點點頭，又搖搖頭：“像……但是這寶枕，怎麽會落到妳這裏？”
　　“我也覺得奇怪。”
　　蘇大為道：“上次法師提起過，曾見過這寶枕，所以，想您幫我先辯認壹下。”
　　“當年我只是遠遠看壹眼，而且時間久遠，不能確認，行者。”
　　玄奘沖盤膝靠在墻邊的行者道：“妳過來看壹眼。”
　　“是。”
　　行者走上前，雙眼盯著玉枕，久久壹言不發。
　　蘇大為心裏壹動，隱隱感覺從行者身上有壹種莫名的力量在聚集。
　　像是元氣，又有點像是詭異的妖氣。
　　說是元氣，比普通異人的元氣要暴烈，說是妖氣，又全無詭異的那種陰冷感覺。
　　總之十分奇怪。
　　只見行者眼中金光壹閃，點點頭：“就是這個枕頭，不過……”
　　行者撓了撓頭頂亂糟糟的頭發道：“以前的咒術好像不見了。”
　　“阿彌。”
　　玄奘法師雙手捧起玉枕：“我不知妳是從何處得來的，但我覺得，妳最好將它還回去。”
　　“我還……”
　　“還給高陽公主。”
　　玄奘道：“這寶枕，太宗時已經贈與高陽，後來高陽又贈與辯機，如今辯機不再了，這寶枕，我覺得應該物歸原主，還給高陽公主。”
　　蘇大為頓時傻眼了。
　　還給高陽公主，聽上去沒毛病。
　　可是……
　　最近房遺愛不是被自己親弟弟插刀了嗎。
　　暗中告密說遺愛要反。
　　現在長孫無忌絕對已經盯上了，按長孫無忌壹慣的手段，現在誰挨著房遺愛這壹家，都是找死。
　　平時躲都來不及，這個當口，如果自己去送回寶枕，豈不是要完的節奏？
　　“阿彌？”
　　玄奘法師雙手捧著寶枕，站起身遞向蘇大為：“拿去還給高陽公主吧。”
　　汗珠霎時從蘇大為額頭上滲出。
　　這哪裏是枕頭，分明是個燙手的山芋。
　　接，還是不接？
　　這是壹個問題。
　　從大雁塔走出來，蘇大為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臉頰旁汗水。
　　剛才虧得自己機智。
　　跟玄奘法師說，壹來這個寶枕上不知是否還有詛咒，如果冒然還回去，要是有不妥，那反而是好心辦壞事。
　　二來這枕頭是朋友從市面上收回來的，要還公主還得知會朋友壹聲。
　　最後，如果就這麽還回去，要是枕頭是公主失竊的，只怕說不清楚。
　　也不知玄奘法師怎麽想的，總之法師是答應暫時保管這寶枕。
　　讓蘇大為松了口氣。
　　想起整個事的前因後果，他心裏不禁暗罵自己思慮不周，就忘了房遺愛這件事。
　　居然還從思莫爾手裏接過這枕頭。
　　這特麽簡直就是接過壹個炸藥包。
　　“思莫爾坑我。”
　　蘇大為忍不住道。
　　“阿彌哥，妳說什麽？”
　　盧慧能跟他壹起出來，聽得他說的，忍不住好奇的問。
　　“沒什麽。”蘇大為忙岔開話題：“剛才玄奘法師說的金剛經，妳聽懂了？”
　　“懂壹些，不懂壹些。”
　　盧慧能雙手合十，滿臉都是憧憬：“萬法唯心造，因無所住，而生其心。”
　　“去，妳現在說話越來越像和尚了。”
　　蘇大為忍不住用手扶額頭：“妳以後該不會真做和尚吧？”
　　要妳真做和尚，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禪宗六祖慧能？
　　那我跟佛門的緣份真是……
　　“不會啊。”
　　盧慧能向蘇大為奇怪的看了壹眼：“我娘說了，要我大了就娶媳婦，還要給盧家傳香火。”
　　“妳這樣想就對了。”
　　蘇大為松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道：“那就幫我好好盯著那件案子，如果有發現，賞銀下來，也好給妳攢點老婆本。”
　　“阿彌哥，我知道了。”
　　慧能臉紅紅的，也不知是羞的，還是亢奮的。
　　帶著身邊盧慧能這個小拖油瓶往家走。
　　蘇大為心裏反復咀嚼行者方才說的話，壹點靈光在頭腦裏閃動。
　　剛才為什麽會提到佛道兩門？
　　對了，是因為大唐由道入佛，本來李唐李唐，就是推崇李耳為祖，認道教為國教。
　　可是看現在的大唐，佛法昌盛，道教這存在感也忒弱了。
　　方才法師和行者說，道家是法天象地，師法自然，是人怎麽看待宇宙萬物，如何與外界相處。
　　而佛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內心。
　　明白了！
　　蘇大為暗自點了點頭，心想還是和尚會說話，壹番話居然藏了那麽大的信息量。
　　大唐初立時，唐太祖朝時期，四夷未服，權位未穩。
　　還處於壹個奮力開拓的狀態。
　　正合道家的核心要旨。
　　如何去看待世界，如何與萬物相處，如何與四鄰相處，如何去探索這個外部世界的極限。
　　後世有許多人以為，道家就是無為而治，這個認知是片面的。
　　真正道家的內核是——
　　無為而無不為！
　　重點不是無為，而是無不為。
　　該做的事壹件都沒少做，而且毫不費力，是以顯得無為。
　　就像後世看唐太宗李世明，覺得他沒什麽特別的，就是壹個官二代，打了幾場勝仗，最後又來個玄武門，輕松奪取天下。
　　這當然也是錯誤的。
　　李世民是“無不為”，是天縱之才，所以才顯得輕松。
　　道家思想，在李唐初創的時候是適用的。
　　但是等到李世民掌權，打敗突厥，重創高句麗，大唐疆域穩定，四夷賓服後，唐朝擴張的版圖，達到了人力的極限。
　　外部穩定，關註點自然就要回到自己內部。
　　許多問題以前因為有外部敵人而忽略，在解決掉外部環境後，就得壹壹著手解決那些隱患。
　　這個時候佛法就起到很好的安撫人心的作用。
　　道家主外，是人如何看世界。
　　而佛家主內，代表如何看自己的內心。
　　這兩者，共同組成了如今大唐的精神內核。
　　想到這裏，蘇大為忍不住自言自語道：“佛家果然有智慧，道家辨法辨不過和尚，倒也不冤。”
　　光顧著看世界去了，卻疏於眼前俗世，出世太久，未免顯得太過清高。
　　而佛家，是入世的學問。
　　煩惱即菩提，人心即如來。
　　誠如斯言。
　　“阿彌哥，妳剛才說什麽？”
　　盧慧能好奇的看向蘇大為，又問：“剛才悟空法師說什麽鎖心猿意馬是什麽意思？”
　　“這個是修行法門，不是參悟佛理的。”
　　蘇大為隨口壹說，突然心裏壹動，腦子裏壹閃的靈光仿佛壹伸手抓到了。
　　修煉法門。
　　佛法為心，道法為意。
　　意如青天，無邊無際。
　　心如深淵，無垠無限。
　　所以修煉入手，最難的是控制自己奔騰如天馬的念頭，降伏如猿猴般跳脫的內心。
　　是以方才行者才說要鎖住心猿與意馬。
　　心無限，意無限，在無限中，又要尋求有限，以法度束之。
　　就像是給馬上了疆繩，給猴子套上鎖鏈。
　　這樣才能尋到修行的門徑。
　　“修行之路，在於有限和無限之間，有意與無意之中，內與外，陰與陽……”
　　蘇大為眉頭皺起來，想起自己前幾次是如何得到突破？
　　夢境，騰根之瞳。
　　這些都是從心內得到的啟示。
　　蘇大為壹想到此，忽然有種明悟，下壹次的突破，只怕要從外在尋求機緣。
　　內與外，從來不是割裂的，不是單獨存在的，而是壹體兩面，互為表裏。
　　而人，就站在天地之間。
　　“陰陽動靜之門戶，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蘇大為忍不住大聲道，有壹種狂喜的感覺從心頭油然而生，令他幾乎要忍不住仰天大笑幾聲。
　　“阿彌哥，妳怎麽了？”盧慧能壹臉害怕的瞪著他。
　　糟了，阿彌哥從法師那裏出來後，好像魔障了！
　　“沒事沒事，哈哈，壹會跟我去坊裏看看，有沒有老子三千言賣，道德經，我要看壹看，也許會有意外收獲。”
　　走出佛寺，蘇大為又向著大雁塔遙遙鞠了壹躬。
　　不管行者看不看得到，蘇大為都從心裏感激。
　　今天得到的收獲，何止是壹次突破的機緣，這讓蘇大為開啟了壹片新天地，更加接近“道”的本質。
　　只要能完全領悟所謂“心猿意馬”，今後的修行只會是壹片坦途，再不會迷失道路。
　　突然的，蘇大為有壹個念頭從心裏冒出來：不知下壹次再遇到李大勇時，誰強誰弱？再過幾年，再遇到行者時……
　　說不定我會變得更強。
　　去的時候抱著個玉枕，回的時候，只剩手裏壹本書。
　　書自然就是老子的道德經。
　　蘇大為這個時候才突然明白，為什麽古往今來，那麽多大師級人物，最後要通過修煉藝術、書法，或者看書養氣，來獲得本身的突破。
　　無它，觸類旁通耳。
　　他現在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回自己房間好好翻閱壹下道德經了。
　　心態不同，哪怕是看同樣的事物，也會有不同的感悟。
　　剛剛走到自家巷口，忽見盧慧能耳朵微動了壹下，面露驚訝道：“阿彌哥，有客人來了，是上次那個……咦，她怎麽胖了這麽多。”
　　“妳在說什麽？”
　　蘇大為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再往前走壹些，他壹眼看到了停在自家大宅前的馬車。
　　那熟悉的形制，還有蜷縮在馬車上的王福來時，頓時明白過來。
　　武媚娘姐姐來了，
　　時隔快壹年，姐姐她，終於出宮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