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父子

　　夜，已深。
　　水霧縹緲，把昆明池籠罩其中。
　　子時，湖水突然翻滾起來，波濤洶湧。
　　壹個巨大的黑影緩緩浮出水面，噴出壹股水柱，瞬間化作霧氣，令水霧更濃。
　　霧氣縹緲，向四周擴散。
　　那黑影在水面壺升忽降，蕩起壹圈圈的波浪，向四面八法推動。
　　觀鯨樓，是丹陽郡公府的最高建築。
　　李客師懶散的坐在榻上，看著飄散而來的霧氣，露出壹抹和煦笑容。
　　“鯨兒又在頑皮了。”
　　“是啊，今天是初十。”
　　李大勇跪坐在李客師的旁邊，看著縹緲霧氣，沈聲回答。
　　“妳這人，也忒無趣。”
　　李客師不滿道：“就不能快意些，總惦記我手裏的鯨珠有意思嗎？”
　　李大勇也不說話，只伸出手，然後看著李客師。
　　“好吧好吧，真懷疑妳是不是我的種，沒有半分情趣。”
　　李客師嘟囔著，從榻座邊上的木盒裏，取出壹個玉制的盒子，放在李大勇手裏。
　　“是不是妳的種，妳可以問我娘去。”
　　李大勇拿了玉盒，起身就要走。
　　李客師倒也不生氣，輕聲道：“怎樣，可看出來歷？”
　　“精充、氣足、神全，已經開靈。
　　不過，他根本不知何為開靈，也不知道如何運用元炁。上次他在歸義坊能殺死那頭鬼卒，應該只是壹個意外。還有，他的履歷很幹凈，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
　　“那他是靈識自啟？”
　　“應該是這樣。”
　　李客師看著李大勇，道：“五郎，妳別是因為三郎的緣故，為他遮掩吧。”
　　“這有什麽遮掩，妳可以自己去查證。”
　　“可按道理說，似他這種靈識自啟，不應該至少觀察壹年嗎？”
　　“觀察他作甚？”
　　李大勇邁出壹大步，凝視李客師道：“我可警告妳，妳別亂來。三郎生前說過，想他這輩子可以平平安安過普通人的日子。就讓他做個不良人，妳休想摻和進來。”
　　“我不摻和，我沒想要摻和。”
　　對於李大勇頗為無禮的態度，李客師毫無在意。
　　他笑道：“我只是想提醒妳，似他這種靈識自啟，最不穩定。
　　如果沒有人指點他，說不定就會出現危險。比如，他不懂元炁之妙，卻擅自調動元炁，又沒有運用元炁的能力。結果會如何？我想妳應該清楚，不用我提醒妳。”
　　“我不想他入道。”
　　“哈，妳以為入道那麽容易嗎？”
　　“那……”
　　李大勇看著李客師，那張沒有絲毫情感的死人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妳教他？”
　　“妳怎麽不教。”
　　“我明日要去百濟。”
　　李客師聞聽，臉色壹變，“去百濟作甚？”
　　“據說，鬼室福信和妖僧道琛近來與順奴走的很近，不知在商議何事。
　　我要前往泗沘城查看究竟，所以明天壹早就會出發。”
　　李客師，沈默了。
　　父子二人相視良久，他嘆了口氣道：“要去多久？”
　　“不知道！”
　　李大勇道：“順利，半載壹年；若不順利，要更久。”
　　“那，妳有什麽事，要交代我嗎？”
　　“幫我教他。”
　　李客師苦笑道：“我就知道，妳會如此。”
　　“妳教我的，做人要知恩圖報。當年若非三郎，我們這個使團都會死在天竺。三郎說，不想我去打攪阿彌母子，我就不去。如果他沒有開靈，我會照顧他無憂無慮過完這壹輩子。可現在，他開靈了……我知道，妳那套手段很有用，不如教他。”
　　李大勇目光灼灼，看著李客師。
　　李客師嘆了壹口氣，道：“妳把話說到這份上，我如果不同意，妳是不是要翻臉？”
　　“嗯！”
　　“小崽子，還挺重情義。
　　賊妳媽，我是妳老子，怎不見妳對我好壹點？”
　　李大勇沒有說話，而是看著李客師，那張死人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他雙手高舉過頭，壹揖到地。
　　李客師的眼睛，有點濕潤了。
　　他從榻座上站起來，走到了李大勇的面前。
　　“當初，我求著妳跟我學，妳死活不答應，寧可跑去老君觀受七戒之苦。現在倒好，為了個外人，妳居然反過來求我。五郎啊，妳可知道，我等妳這壹禮，等了多久嗎？”
　　李大勇楞了壹下，咬著牙沒有說話。
　　只是那眼中，卻閃過壹抹水光。
　　他故作堅強的模樣，也讓李客師更加心疼。這輩子沒怎麽流過淚的老人家，此刻再也無法忍住，淚水唰的就流淌下來。他連忙伸手，抹去淚水，用力吸了下鼻子。
　　“罷了罷了，我這點本事，總要找人傳授。
　　妳那四個兄長，壹個個沒有半點資質；而妳這小崽子，又跑去學了那上清秘術。那小子的老爹救過妳，我就把我這點手段教給他，也算是還了當年救命之恩。”
　　“好！”
　　“妳多說幾個字，會死嗎？”
　　“不會，但是不想。”
　　李客師噗嗤笑了，伸手壹巴掌打在李大勇的腦袋上。
　　“滾吧，確認了，妳真是我的崽。”
　　李大勇也笑了，他咧嘴，露出壹口雪白的牙齒。
　　“笑得真難看，快去休息吧。”
　　“妳也是！”
　　李大勇再次行了壹禮，轉身大步流星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壹直消失在夜色中，李客師站在樓上，發出壹聲幽幽嘆息。
　　他轉身，來到屋裏，探手從刀架上取下壹口橫刀，倉啷拔刀出鞘，然後跪坐在榻上，用幹布輕柔擦拭。
　　良久，他把橫刀還鞘，擡頭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
　　“三哥啊，有點亂了！”
　　他自言自語，然後把橫刀橫放在雙腿上，呆呆坐在那裏，壹動不動，如老僧入定。
　　這壹夜，蘇大為睡的很好。
　　當天蒙蒙亮時，他被壹陣狗叫聲驚醒。
　　迷迷糊糊，他還以為是在濟度巷的家裏，於是大叫壹聲道：“黑三郎，閉嘴。”
　　身邊，傳來壹陣嗚咽聲。
　　蘇大為驀地警醒過來，扭頭看去，就見黑三郎趴在床榻的另壹邊，正瞪大壹雙狗眼，壹臉無辜的看著他。
　　這家夥怎麽上床了？
　　對了，這不是我家！
　　蘇大為呼的坐起來，用力甩了甩頭，感覺清醒了很多。
　　這裏是丹陽郡公府，昨晚他和李大勇嘰裏咕嚕的聊了很久，反正雲山霧罩的，他似懂非懂。
　　李大勇說，他已經開靈。
　　所謂開靈，就可以調用天地元炁。
　　李大勇說的神神道道，壹會兒老子，壹會兒文始經（即關尹子），說的他糊裏糊塗。什麽道啊，炁啊的，又是兩儀，又是五行。從上古炎黃，到魏晉清玄……總而言之，蘇大為聽得頭昏腦脹，最後做出了結論：所謂元炁，有點像是原力？
　　對，就是星球大戰裏，絕地武士的原力。
　　很像，但又似乎不同，更加深奧，更加玄妙。
　　他最後的記憶，是停留在李大勇向他展示了元炁的神妙。
　　赤手空拳，卻憑空出現了壹把水劍……
　　蘇大為覺得，這不是魔幻大唐，分明是修真大唐！
　　只不過，李大勇說，他們求的不是長生，而是要守護平衡。
　　上古時期，他們這些人被稱之為‘巫’；先秦時期，他們被喚作‘方士’；秦漢之後，他們被稱之為‘術士’；到了現在，他們叫做‘道士’。隨著時代的發展，他們的稱呼也在不斷發生變化。不過，伴隨著佛教東進，道士的成分也就變得復雜起來。
　　其中，也不泛騙子。
　　李大勇沒有和他說太多，只讓他好好休息，明日會把刀弩還給他。
　　被李大勇那壹番話，攪得糊裏糊塗的蘇大為回到房間，就倒在床上，壹覺到天亮。
　　黑三郎壹直跟著他，並且保護著他。
　　可黑三郎在床上，那狗叫聲，又是怎麽回事？
　　蘇大為忙下床，披衣走出了房間，就見門外有幾條狗，正叫個不停。
　　黑三郎出現，發出壹聲低吼。那幾條狗立刻閉上了嘴巴，夾著尾巴壹溜煙就跑了。
　　清晨，院子裏彌漫著霧氣。
　　蘇大為隱隱約約看到壹個人影在不遠處閃了壹下，眨眼間就消失不見。
　　“黑三郎，看清楚了嗎？”
　　黑三郎壹聲低吼，似乎是再說：看清楚了！
　　雖說霧氣彌漫，但蘇大為的視力極好，還是看清楚了那人影的模樣。
　　李客師，丹陽郡公，鳥賊！
　　沒錯，就是那老頭。
　　蘇大為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客師說過的話。
　　李客師問他：能不能找黑三郎借種！
　　當時蘇大為說壹切隨緣，沒想到李客師……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幾條狗是母狗？
　　想到這裏，蘇大為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蹲下身子，拍了怕黑三郎的腦袋道：“三郎，看不上嗎？”
　　黑三郎則翻了個白眼，壹副不耐煩的表情，轉身扭著屁股，搖著尾巴就回屋了。
　　這鳥賊，還真是有趣！
　　蘇大為現在有點相信狄仁傑說的故事了。
　　李客師雖地位崇高，身份尊貴，卻不是那種蠻橫之人。說句實在話，如果他強要黑三郎，蘇大為壹點辦法都沒有，只能以死相拼，保護黑三郎。不過，看了昨晚李大勇的手段，蘇大為可不認為他能拼得過去。三原李家的底蘊，厚著呢！
　　但是，李客師並沒有去強行討要。
　　他似乎也知道，黑三郎在蘇家的地位。
　　所以，這老兒居然想出了壹個用母狗勾引黑三郎的招數。
　　那幾條狗，品相都不差，而且其中壹條，似乎是和黑三郎同種。
　　以李客師的身份，想來也不會找什麽串兒來配種。他既然看重黑三郎，那找來的狗，也壹定是純種狗。只是，黑三郎為什麽壹點興趣都沒有呢？蘇大為很好奇。
　　他走進屋裏，看黑三郎已經跳上了床，趴在床上，於是過去抓起黑三郎的前爪就拎起來。
　　黑三郎露出恐懼之色，汪汪叫個不停。
　　“三郎，妳不會是太監狗吧。”
　　“汪汪汪！”
　　黑三郎，勃然大怒。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壹個非常溫柔好聽的聲音，“蘇郎君，我家老爺請妳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