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雪崩（中）

　　阿桑骨和折顏很快便知悉多於所說的重要的事，是什麽事了。
　　“悉多於大將，您是說，趁夜突襲谷中的唐軍？”
　　折顏臉色微變。
　　“山路狹窄，只能供數人並肩通行，在那裏我軍只怕難以展開。”
　　“我們難展開，敵人就不難嗎？那些唐人難道壹個個都是神仙不成？”
　　悉多於面容冷峻：“是，他們是被我們堵在雪谷裏了，可是妳們知道他們有多少糧草輜重嗎？知道他們能撐多久嗎？我不知道，或許妳們能告訴我。”
　　“這……”
　　“我來之前，收到最新的軍報，大唐的援軍已經快到達武威了，妳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悉多於的目光掃過帳中諸將：“意味著，若我們不能盡快結束這邊的戰鬥，論欽陵大將那裏，不光要面臨原本的十余萬大唐鎮軍，更可能會直面十余萬大唐援兵。
　　到那個時候，哪怕是論欽陵大將，也會面臨極大的壓力。
　　我們現在在這裏，可以毫無顧忌的圍困唐軍主力，皆因為大將在替我們守住防線。”
　　他的話到這裏戛然而止，但所有帳中將領，都能從他的聲音裏聽到壹股焦慮和怒火。
　　身為方面大將，所掌握的情報信息不是折顏和阿桑骨這種中層將領所能知曉的。
　　也就意味著，他將承受的壓力會更可怕。
　　“悉多於大將，那些大唐援軍多久會到？”
　　“按軍情顯示，還有二十日。”
　　阿桑骨神情壹松：“那我們還有二……”
　　“不。”
　　折顏壹口打斷他。
　　他的眉頭死死擰在壹起，仿佛壹個解不開的結：“情報顯示二十日，但從武威那邊傳過來，還得七八日，而我們率軍趕過去增援，路上最少還有十幾日，這麽算，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這句話出來，帳內氣溫陡然又是壹寒。
　　所有人感覺自己的心往下壹沈。
　　感覺到大事不妙。
　　明明占住了主動，將這部唐軍主力圍困在雪谷，但按最新的情報，反倒是吐蕃這邊比較被動。
　　悉多於環視諸人，沈聲道：“今夜，我們與唐軍必有壹戰，其目地有三，第壹，是通過交戰，打探這夥唐軍還有多少力氣，有多少糧草，這樣我們便能判斷出他們的潛力，還需要多少人手，多少時日，能徹底將他們消滅。”
　　“不錯！”折顏精神壹振道：“如果唐軍已經沒力氣了，咱們並不需要把所有大軍都留在這裏，只用壹部盯住谷口，余部可以即刻起行，去增援論欽陵大將。”
　　悉多於微微點頭，伸出兩根手指道：“第二，弓仁的仇不能不報……我兄長論欽陵，只有這麽壹個兒子……我，包括妳們，必須替弓仁報仇，才能給他壹個交代。”
　　這話壹出，帳中氣氛又是向下壹沈。
　　論欽陵原本有二子，長子莫論尊，次子弓仁。
　　但長子早年隨他征戰象雄時，被象雄國主身邊異人偷襲。
　　當時那異人本要刺殺論欽陵，是莫論尊挺身替父擋了致命壹擊。
　　由此而身殞。
　　悲痛之下，論欽陵破了象雄後，下令屠城三日不封刀。
　　致今，無人敢在論欽陵面前提及這壹段往事。
　　正因為論欽陵只有弓仁壹個兒子。
　　極為看重，百般磨煉，壹直帶在身兵，從小兵做起，壹步步升至大將。
　　可以說是冀予厚望。
　　也可以說是論欽陵這壹支，唯壹的傳人。
　　甚至有人傳，若祿東贊退下後，下壹任大相必是論欽陵。
　　而論欽陵之後，則是弓仁。
　　但現在，全沒了。
　　至於論欽陵自己，他的年紀雖才是中年，但……
　　數年前在攻吐谷渾經由巴顏喀拉山雪峰時，在那裏發生壹樁異事。
　　此事上層貴人皆緘口不談，但仍有各種離奇的小道消息傳出。
　　其中最讓人驚愕的壹條就是，當年在大雪山，攻取本教聖地，想要抓住本教聖女的途中，被人從山峰射了壹箭。
　　當時大相祿東贊與論欽陵正在大旗下，那壹箭後，大相受傷甚重，而論欽陵，被傷了大腿。
　　雖然兩人之後緘默不談，但自那以後，大相的身體便每況愈下。
　　而論欽陵，則再也沒有接納任何女人……
　　這種事，也只敢私下悄悄傳壹下，無人敢聲張。
　　但看論欽陵這幾年的狀態，確實是遠離了女色。
　　只怕弓仁之後，他也不會再納女人。
　　那子嗣，自然便絕了。
　　絕後了。
　　甚至帳中還有將領忍不住想到另壹條消息。
　　據說當年射箭之人，便是用的壹張巨弓。
　　今日射殺弓仁的那名唐將，用的也是壹張巨弓。
　　這其中，莫非有什麽聯系？
　　若真要如此。
　　噶爾壹家，與此人的仇恨，只怕傾盡巴顏喀拉的雪，和烏海的水，都無法清洗幹凈。
　　“至於第三點。”
　　悉多於的目光掃過帳中諸人，將眾人的註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那便是不能讓這些唐人休息。”
　　悉多於道：“我們畢竟人多，我們耗得起，輪番交戰，讓雪谷中唐人壹直不得休息，最好是活活累死。多死壹唐人，咱們也可以早點騰出手，去助論欽陵守住防線。”
　　“大將說得對，我等服了。”
　　“我等願意聽從悉多於大將調遣。”
　　眾人七嘴八舌的高聲道。
　　“既然沒人有意見，那麽就議壹議，如何用兵，哪壹部先行，如何輪流交戰。”
　　悉多於環顧左右道：“不瞞諸位，在雪谷另壹頭，我部人馬，今夜也會持續輪戰，騷擾唐軍。”
　　聽得悉多於的話，所有人精神壹振，喜道：“這樣更好，還是悉多於大將深謀遠慮。”
　　……
　　雪山谷口。
　　阿史那道真看了壹眼封住谷口的那道墻。
　　眼神冰冷晦暗。
　　他的眼睛沒有焦距，越過那片用石頭和屍骨堆積起來，凍得冰冷如鐵的半人高的矮墻，不知看向何方。
　　在他身邊的突厥族親衛，有些擔心的向他道：“將軍，總管讓您今夜好好休息。”
　　“我睡得著嗎？”
　　阿史那道真的嗓音沙啞。
　　親衛吞咽了壹下口水，不敢答話。
　　他從阿史那道真的聲音裏，聽到壹種極度壓抑的憤怒。
　　那憤怒的對象，肯定不是親衛。
　　但若親衛不識趣再說下去，只怕就不壹定了。
　　阿史那道真已經自顧自的說下去。
　　他的聲音低沈，充滿沈痛之感。
　　“我睡不著，我壹閉眼，眼前就看到趙胡兒，除了趙胡兒，還有阿史那沁，摩雲，趙意如他們的臉。”
　　他說的都是原本斥候營的兵，也是突厥族的兄弟。
　　為了搶回趙胡兒的屍骨，今日壹戰，阿史那沁他們，已經永遠的倒在了路上。
　　再也回不了長安。
　　也回不了草原。
　　阿史那道真低著頭，沈默著，許久之後，才伸手在自己心口捶了幾捶。
　　“除了突厥族兄弟，還有我麾下騎兵營，兩百余兄弟，他們都留在這片陌生的土地，還有……現在全軍萬余人，都被困在這雪谷絕境裏，皆因為我的過失。”
　　“將軍……”
　　親衛搜腸刮肚，壹時也找不到什麽詞去勸。
　　只能苦笑道：“咱們當兵的，總有那麽壹天，死去的兄弟我們懷念他們，若有壹天，咱們死了，還不知有誰記得。”
　　“賊妳媽，少說兩句。”
　　旁邊壹名大胡子騎將推了他壹把，斥道：“會不會說話？”
　　“呃……”
　　親衛捂住口，壹臉尷尬。
　　這是他在世間最後的神情。
　　咻！
　　壹支冷箭，突然從黑暗中穿出，壹箭正中他的脖頸。
　　親衛的神色瞬間凝固，身體連著手上的火把，壹齊重重跌倒。
　　噗！
　　“敵襲！！”
　　黑暗中，傳出刺耳的吼叫聲。
　　原本平靜的唐軍大營，瞬間被驚動。
　　壹片混亂。
　　谷外的吐蕃人發出壹聲悶吼，似是怪那用箭之人，下手居然還留了活口。
　　趁著谷中唐軍混亂，吐蕃人隱在黑暗中，如潮水中的湧來。
　　這壹夜，註定難眠。
　　天色微明。
　　雄鷹飛翔在天際。
　　寒風凜冽。
　　雪谷兩邊壹片狼籍。
　　從高處看下去，可以看到在雪谷兩頭，各有大戰後的痕跡。
　　有屍體，有斷箭，有散亂的兵器。
　　有死去的戰馬。
　　還有瀕死傷員，絕望的哀號。
　　昨夜兩邊谷口，連續發生數次爭奪。
　　吐蕃人壹度攻入谷中。
　　最後是被崔器領著陌刀營，列陣砍殺過去。
　　才將那些吐蕃人殺退。
　　在出動陌刀之前，唐軍數次組織反攻，都被吐蕃人給打退回去。
　　可見昨夜吐蕃人的兇悍。
　　不過最終，在陌刀之下，這些兇悍的吐蕃人也被殺到膽寒了。
　　畢竟，吐蕃人的甲，擋不住大唐陌刀。
　　蘇大為帶著安文生和薛仁貴，在兩處谷口巡視壹番。
　　眾將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昨夜又折損了不少人手。”
　　“這些惡賊，看來不弄死我們不會罷休。”
　　“阿彌，今日只怕便要斷糧了。”
　　“昨夜我看各營都用牛馬肉烤制了肉幹，應該還能支撐壹下。”
　　“人可以支撐，咱們的戰馬可撐不住了。”
　　薛仁貴長嘆壹聲，伸手拍了拍身下雪白的戰馬。
　　昨夜只吃了很少的豆料。
　　照夜獅子也沒了精神，垂頭蔫腦，顯得沒什麽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