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壹章 老君觀

　　那些目光裏，帶著狐疑，催促，深思，和凜然之意，令蘇大為感覺如芒在背。
　　不能再猶豫了，再拖下去，只怕真的會被人起疑心。
　　蘇大為低頭，學著剛才那名倭人，答應了壹聲，向雪子的方向大步走去。
　　片刻之後，他終於站到了巫女和男神官的面前。
　　加上壹旁沈默不語的那名半妖，壹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
　　蘇大為仍低著頭，註視著自己的腳尖，保持著壹份恭敬的模樣。
　　最理想的狀態，就是這壹切是巧合，對方並沒有發現異常，那麽自己可以借機在壹旁刺探情報，看看這半妖究竟與這倭國的巫女，進行什麽樣的交易。
　　繼續追查下去，壹是有可能查出上元夜劫童案的來龍去脈，二是可以弄清這半妖與巫女雪子究竟有什麽秘謀。
　　此時如果被識破，那就前功盡棄了。
　　篝火在無聲的跳動著，光芒閃爍。
　　蘇大為調勻呼吸，讓自己身體保持著舒緩的狀態，學著身邊的另壹名倭人垂手侍立。
　　耳中聽到雪子向那名半妖道：“既然舒先生有意，那麽我們不妨……”
　　姓舒？
　　蘇大為心裏暗暗記住這人的姓氏。
　　只是後面的話，雪子說得聲音極細，被夜風壹吹，蘇大為耳根微動，居然聽漏了。
　　他心裏不由暗叫可惜，剛想凝神細聽下去，卻冷不防雪子向他看過來：“妳……擡起頭來。”
　　蘇大為心裏“咯噔”壹下。
　　這壹下變化令他有壹種措手不及之感，原本以為最危險的時候是方才半妖出現時，但現在看，似乎巫女雪子對他生疑了。
　　該如何做？
　　硬著頭皮繼續撐下去，還是……
　　沒等他多考慮，雪子口裏輕吐了壹句倭語。
　　雖然蘇大為聽不懂，但能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壹股凜然殺機。
　　下壹刻，蘇大為依言擡頭，看向雪子。
　　巫女的目光在他臉上盤旋了壹瞬，眼神中閃過壹抹隱隱失望。
　　蘇大為心壹松，暗叫壹聲自己賭對了。
　　上次在蘭池，他便不是本來面目，而是冒以霸府三府主蔡芒的樣貌。
　　而剛才在擡頭前壹瞬，又暗運龍形九轉之法，稍稍挪移和改變五官樣貌，現在哪怕是認識蘇大為的人，也不敢壹眼就認做是他，何況是這倭國的巫女。
　　如果方才不是他膽子大，繼續裝下來，壹旦自亂陣腳，只怕現在已經是另外壹種結局。
　　好在雪子似乎打消了疑心，在那姓舒的半妖催促下，轉身向身後那名身著高冠的男神官用倭語說了幾句。
　　對方的臉上閃過壹抹迷惑不解，搖頭壹陣急促的鳥語發出，似是反對著什麽。
　　兩人激烈爭論幾句，終於那男神官還是退讓了，他大袖壹揮，退開壹旁，目光投向那半妖，用生硬的唐語道：“我們巫女說願意相信妳，跟妳去……妳最好不要有別的心思，我要雪女平安歸來。”
　　“放心吧，這只是壹場交易。”
　　舒先生聲音低啞的道。
　　男神官點點頭，目光又投向蘇大為和另壹名倭人：“妳們倆要好好跟著巫女，若有差錯，提頭來見。”
　　“嗨依~”
　　蘇大為跟著倭人壹起鞠躬應下，暗中偷眼看去，只見巫女雪子點點頭，那位半妖“舒先生”轉身向外走去。
　　雪子移步跟上，蘇大為看壹眼身邊那倭人，見對方小步跟上，自己也忙有樣學樣。
　　看來，這雪子是要跟半妖去壹個地方。
　　他們究竟想做什麽，蘇大為眼下還不清楚，但跟著她壹起行動，無疑是離真相又近了壹步。
　　走出東瀛會館之前，蘇大為還偷眼向身後瞥了壹下。
　　他看到，那名壹身長袍的男神官，手提著燈籠，站在大門前，目送著雪子離開，臉龐在燈籠光芒的照耀下，隱隱透著詭譎。
　　在神官不遠處，東瀛會館的館主小野四野，手按著劍柄，微微低著頭，臉龐沈浸在陰影裏。
　　不知他在想些什麽，但壹雙眼睛，在暗夜裏卻閃爍著銳利的光芒，宛如鷹隼。
　　蘇大為心裏總覺得有些怪異，仿佛在這東瀛會館之中，還隱藏著極大的秘密，但眼下最要緊的是跟著巫女與半妖，查明他們要做什麽。
　　心裏縱然有疑慮，也只有暫時放下。
　　前方巷陌冷冷清清，星月光芒下，只見壹輛馬車停在路邊。
　　馬車四角有琉璃銅燈，光芒如豆。
　　舒先生走到馬車邊，拉開車門，向雪子伸手示意了壹下。
　　巫女沒有出聲，輕提裙角，壹言不發的上了馬車。
　　蘇大為與另壹名倭人武士站在車門前壹時不知該不該上去，猶豫間，聽到雪子的聲音從裏面傳出：“妳們也上來吧。”
　　身邊的倭人壹臉感激的鞠躬致謝，然後才小心翼翼的縮著身子，放輕手腳鉆上馬車。
　　蘇大為自然如法炮制。
　　待上了車，車門被人從外面關上，然後聽到那舒先生低喝了壹句什麽，馬車略微往下壹沈。
　　接著，馬蹄聲起，車輪轆轆駛向前方。
　　這麽晚的夜色，坊閭都已經閉門實行宵禁了，這輛馬車從何而來？
　　又打算去哪裏？
　　難道不怕遇到金執吾查問？
　　這些念頭從蘇大為的腦海裏壹閃而過，然後，他視線余光壹掃，發現雪子兩眼微閉，似乎正在閉目養神。
　　身邊的那名倭人武士則是雙手放在膝上，腰桿挺得筆直，兩眼盯著自己的足尖，壹副恭敬的模樣。
　　整個車廂內除了細微的呼吸聲，落針可聞，氣氛有些沈悶。
　　蘇大為的註意力投到車廂內的裝飾上。
　　頭頂上方懸著壹盞油燈，隨著馬車的行駛微微晃動著，光影搖動，不甚明亮，只能說聊勝於無。
　　他又留意觀察車廂其它的位置，可惜壹圈看下來，並無特別之處。
　　蘇大為暗自抿了抿唇，學著身邊倭人的樣子，盯著自己的腳尖，將呼吸調勻。
　　這壹夜還很長。
　　“到了，下來吧。”
　　隨著舒先生低沈沙啞的聲音，車廂的門被拉開。
　　蘇大為眼神掃了壹眼外面。
　　夜色深沈，看不清有什麽，沒察覺有什麽異常。
　　他的身形壹動，鉆了出去，兩腳站定時，重心微微下沈，略為警戒。
　　這個時候終於看清了，外面是壹處荒廢的道觀。
　　月光幽冷，斜照在觀前，半是殘破的觀門上，掛著壹塊歪斜的牌匾——
　　老君觀。
　　蘇大為腦海裏飛快的思索，長安何處有這種殘破道觀。
　　話說李唐立國以後，追封道家李老君為祖。
　　李老君就是戰國李耳，又叫老子，傳諸於後世的便是那篇《道德經》，以及老子騎青牛西出函谷關的傳說。
　　因為這層關系，大唐封道教為國教。
　　在高祖李淵及太宗時期，道教香火很是鼎盛了壹番。
　　可惜後來佛教香火漸盛，及到玄奘法師從西域馱經東歸，佛法大興，在長安舉行的佛道兩門辯法，數次都以佛家為勝，道教的聲勢大不如前。
　　這壹切在蘇大為腦海裏飛快翻起，沒等他想到更多，就聽那舒先生站在觀門前，伸手示意：“貴客請了。”
　　“哼。”
　　身旁的倭人發出不滿的聲音，他手握著腰上刀柄，用生硬的唐語咒罵道：“大膽，請我們聖女來，就來這種破敗地方，妳……”
　　“住口。”
　　雪子伸手，打斷了倭人武士的話。
　　後者神情有些惶恐，深深鞠躬低頭致歉：“在下孟浪了。”
　　雪子搖搖頭，目光掃過低首的倭人武士：“妳很不錯，叫什麽名字？”
　　“在……在下新右衛門！”
　　那倭人武士大為激動，壹時聲音都結巴起來。
　　“好。”
　　雪子從唇間吐出壹個清脆的好字，邁步走向道觀。
　　也不知她是說武士回答的好，還是為他剛才替自己出言而叫好。
　　蘇大為悶著嘴，跟在後面，剛想壹起進道觀。
　　卻不防前面的雪子突然停步，轉頭向他道：“妳叫什麽？”
　　“我……”
　　蘇大為噎了壹下，我去，這是從沒想過的問題。
　　不能猶豫，在雪子那雙黝黑雙眸的註視下，他心裏突的壹下，壹句話脫口而出：“在下，秀念。”
　　“秀念？”
　　“秀念……太郎。”
　　蘇大為硬著頭皮道。
　　剛才差點沖口說出“壹休”兩個字了。
　　都怪那倭人武士，叫啥不好，居然啥新右衛門，尼瑪，好在老子機智，用秀念大師兄的名字混了過去。
　　不過可惜，這個時代，應該沒人會懂壹休和尚的梗了。
　　蘇大為在心中暗道。
　　雪子眉頭微蹙，終於不再糾結，繼續向前。
　　壹行三人，在舒先生的帶領下，走進道觀內院。
　　裏面內光線昏暗，借著頭頂星月的光芒，隱隱可以看到入門的小院十分破敗，像是荒廢了很久。
　　腳下壹條由青石鋪就的小道在月光下散發出清冷的光。
　　小道兩邊是泥土夯實的地面，靠近院墻的位置，有點像是花圃，不過只剩下壹些光禿的枝椏，想必也是許久無人打理。
　　順著小道往前，看到了壹座三清祖師殿，殿門半掩，裏面隱隱透出橘紅色的光芒來。
　　顯然，這次要見的人，就在這道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