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讖言

　　“阿舅！”
　　太子李弘行完禮，這才邁著不徐不疾的步子，在壹幫侍從的陪同下，向蘇大為走近。
　　他的個子長高了不少，臉頰卻更瘦削。
　　不過臉色看著尚可，壹雙眼睛裏，透著壹抹掩藏不住的喜悅之情。
　　“阿舅，聽說妳入宮了，我趕緊來見妳。”
　　“怎麽了？”
　　蘇大為失笑問：“不是才見過。”
　　李弘左右看了壹眼，輕輕揮手。
　　跟在他後方的侍從立刻散開壹些，並且隱隱守著四方，防止有其他人接近。
　　蘇大為看著壹幕，心中的感覺是，太子的羽翼已經漸漸豐滿了。
　　開始有自己可用的班底了。
　　李弘走近兩步，壓低聲音道：“阿舅，我之前問妳的事，妳還記得嗎？”
　　“妳是說……遷都的事？”
　　“是。”
　　李弘向蘇大為拱手道：“我聽說今日在含元殿上，阿舅大出風頭，父皇和母後也極為欣賞，所以想求阿舅指點壹二。”
　　“遷都的事很急嗎？”
　　“急。”
　　李弘的目光向後掃了掃，確認安全後，才轉頭向蘇大為，誠懇的道：“出了昨天的事，必然有壹批人被清理出去，不知多少人會因此受牽連。”
　　停了壹停，他猶豫了壹下接著道：“母後壹定會擴大打擊面，將反對遷都的人都清除掉。”
　　蘇大為不由多看了李弘壹眼。
　　太子的敏感度還是可以的。
　　“再加上今日阿舅在含元殿上的表現，只要治疫之法能有效，朝臣再也沒法阻止父皇母後遷都的決心。”
　　說著，李弘的眉頭微微皺起，顯得憂心仲仲。
　　他身為太子，在這種事上，理當與李治和武媚娘站在壹起，但是看他的神色，卻又不像是想支持遷都的樣子。
　　“太子有什麽為難處嗎？”
　　蘇大為輕聲問：“妳不想遷都？”
　　李弘搖了搖頭：“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母後主意已定，只怕父皇也會讓她三分……如若父皇和母後去了洛陽，長安必然需要我留守，只怕要好久見不到父皇他們，也見不到阿舅妳了。”
　　原來這才是他所擔憂的地方。
　　無論身份多麽高貴，他的本質，仍是李治與武媚娘的兒子。
　　仍有對父母的渴慕。
　　心中害怕遠離父母。
　　蘇大為壹時啞然，停了壹停，才道：“太子仁孝。”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將李弘與太子的身份分開看。
　　他是太子，可他也是個普通人。
　　哪怕平日裏被教導著裝出成熟的樣子，其實內心裏仍是個孩子。
　　他的壹舉壹動，都在有意無意模仿著李治，模仿著武媚娘。
　　為的只是得到父母的壹句誇獎。
　　若每天醒來看不到父母，他也會慌張。
　　哪怕他在人前不敢顯露。
　　可那顆心，依舊是不安忐忑的。
　　蘇大為沈吟片刻道：“太子妳問遷都的事，我左思右想，只有壹句話送給妳。”
　　“請阿舅指點。”
　　“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李弘呆了壹下，顯然想不到蘇大為會說出這個答案。
　　看似說了，又好像什麽也沒說。
　　順其自然，豈非什麽也不做嗎？這種答案還需要阿舅來說？
　　“並不是什麽也不做。”
　　蘇大為壹眼看出李弘的心思道：“我初學道，看道德經上說，無為而無不為，開始不解其意，這些年倒也慢慢懂了，無為不是讓妳什麽也不做，而是明知自己無法改變的事，不妨放壹放，將自己能做的事，盡力做好。
　　順應環境和規律，順勢而為，自然就是無不為。”
　　“阿舅，我不明白，這和什麽也不做有什麽區別？”
　　“區別可大了。”
　　蘇大為拍拍他的肩膀，看著太子壹副老老實實聆聽的模樣，心裏也不由感慨。
　　在人前莊重威嚴的太子，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流露出這副學生求教的模樣。
　　“什麽也不做，是放任，是自暴自棄，隨波逐流。順其自然是該順應的順應，該努力的努力，無為，本質還是為了有為。
　　但這個有為，是妳能努力的部份。
　　如果是妳努力也無法改變的地方，又何必多糾結。”
　　蘇大為待李弘消化片刻道：“就說此次遷都，如果陛下和阿姊真的打定主意，那麽它就必然會發生。百官阻攔不住，太子也不可能改變他倆的心意。
　　既然如此，妳又何必在遷與不遷之間，來回選擇糾結，這本就不是妳能改變的事。”
　　李弘聽得瞳孔壹縮。
　　頭腦裏，仿佛有壹道電光劃過，壹瞬間，有壹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是啊，自己糾結有何用？
　　就算自己不想，那麽事情就不會發生嗎？
　　該發生的，必然會發生。
　　既是如此，又何須糾結？
　　等待結果，然後在這個結果中，盡力做好自己該做的事，這才是正理。
　　蘇大為看著太子臉色不斷變化，也不出聲打攪他。
　　其實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大道至簡。
　　正如世人皆因為自己的喜好，去追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在這個過程裏痛苦迷失。
　　卻從未想過，那件東西本就不是自己的。
　　自己能擁有掌握的，只有自己而已。
　　甚至許多迷失的人，連自己的情緒和行為都無法掌握，只憑著本能欲望控制著情緒，去做種種傷人害己之事。
　　道家稱之為迷障，佛家稱之為求不得、五蘊盛。
　　不經歷壹些事，道理就始終是道理。
　　聽壹萬遍，也不會真的感同身受。
　　只有經歷得多了，才會從感性上，從生命情感上，產生頓悟。
　　思維層次提升，精神上破繭成蝶，從過去的迷障中走出來。
　　蘇大為的話，自然也是極簡單的。
　　卻是恰好合了李弘的心境，令壹直在黑暗中苦苦思索，找不到出路，在李治和武媚娘和百官之間左右為難的李弘，壹下子仿佛找到了壹扇新的窗口。
　　他的神色漸漸平靜下來，叉手向蘇大為鄭重行禮：“多謝阿舅點醒我。”
　　“想明白了？”
　　“雖然還未完全解脫，但我已經此事該如何做了，有了方向，壹定能比之前做得好。”
　　“如此甚好。”
　　蘇大為也頗為欣慰。
　　太子壹直是個倒黴的孩子。
　　雖然壹出身就被封為太子，但實則並未享受到什麽。
　　相反，這對他而言，更多的是壹種無法推卸的責任。
　　而且他從小便患上肺癆，也就是肺結核，壹直被病痛所折磨著。
　　他的內心，其實比壹般的孩子更敏感和脆弱。
　　更渴望著父母親人的認可。
　　可惜，他生在了帝王之家，又被當做儲君來培養，無論做得有多好，始終無法得到想要的那種正常父母親情。
　　“想明白了就好。”
　　蘇大為以手輕撫李弘的背。
　　只願李弘性情能開朗些，至少在生命裏，也能多見到幾縷陽光。
　　日後若為帝王，便要對抗無數的敵人，接觸到無數的黑暗與權謀。
　　真不知對他來說，是福是禍。
　　遠處壹直偷偷打量這邊的太監和金吾衛，內侍官員，太子府官吏，看到這壹幕，只覺得壹陣眼皮亂跳，差點沒把舌頭給咬下來。
　　那可是太子啊！
　　這開國伯也忒大膽了點，對太子居然上下其手！
　　壹會拍拍肩，壹會摸摸背的，當自己家娃娃呢？
　　天子是真龍，太子怎麽也是條小龍吧，就這樣被蘇大為捏肩摸背摸頭摸屁股……
　　這成何體統！
　　壹雙雙眼睛，透著強烈的嫉妒。
　　心裏破口痛罵，實則也明白，那是嫉妒到發狂，恨不得取而代之。
　　太子與蘇大為如此親近。
　　被摸來摸去都不出聲。
　　日後太子登基，此人豈非可以只手遮天？
　　蘇大為擡頭看了看天色：“太子若無別的事，我就告辭了，阿姊和陛下準了我告假，我這些年在外征戰，甚少陪伴家人，趁現在有時間，要好好陪陪他們。”
　　李弘臉上流露出羨慕之色，嘴唇微微囁嚅，見蘇大為拱手要走，他忙開口道：“阿舅！”
　　“還有事嗎？”
　　“有壹件……”
　　李弘咬咬牙道：“還有壹件事，要請阿舅幫我。”
　　“何事？”
　　蘇大為看著太子的臉色，感覺他的神色很不對勁。
　　但是哪裏不對勁，壹時又說不上來。
　　就見李弘在袖中摸索著，取出壹張紙箋遞過來：“阿舅看看這個。”
　　蘇大為不解其意，順手接過向紙上壹看，瞳孔頓時壹縮。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壹物以報天。”
　　“莫道石人壹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好家夥！
　　蘇大為心中震撼，壹臉難以置信的擡頭看向太子。
　　這上面，就差寫著“大楚興，陳勝王”了吧？
　　他想問李弘：“妳也是穿越來的？”
　　但話到嘴邊，卻又忍住了。
　　只是沈默的看向李弘。
　　不能！
　　從後世穿越而來，以蘇大為的身份活在大唐，是自己最大的秘密。
　　任何時候，也不能透露這個秘密。
　　否則只怕有意想不到的危險。
　　太子李弘也壹直觀察著蘇大為的神色，見蘇大為看向自己，沈默不語。
　　主動解釋道：“昨晚那夥隴右兵……”
　　“嗯？”
　　“入宮的隴右兵，還有幾個活口，父皇現在把這件事交給我在辦，我從其中壹人身上得到這個……這個讖言。”
　　舔了舔唇，李弘接著道：“此事幹系重大，那人又是阿舅妳的舊部，此事，我不敢擅專，只有問問阿舅。”
　　讖言！
　　也就是大唐版的童謠預言。
　　比如唐初曾流行壹陣“女主武王”，“女主昌”的讖言。
　　李世民如此英明神武，卻因為此事而茶飯不思。
　　最後直到將乳名五姑娘的李君羨殺了才覺得心安。
　　不要覺得很好笑，古人就是這麽認為的。
　　讖言這玩意，神神叨叨，寧可信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