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五章

　　“什麽？蘇大為居然拒絕見朕？”
　　聽到這個消息時，李治正因頭風發作，躺在武媚娘的懷裏，被武媚娘伸出春蔥般的食指，輕揉慢撚著太陽穴。
　　紗簾外，有宮人輕輕打著扇子，幫助殿內空氣流通。
　　殿角，從波斯引入的上好香料，正通過香爐緩緩吐著香氛。
　　整個殿內香氣馥郁，令人忘憂。
　　這樣寧靜的氣氛，卻被匆匆進宮回報的太監給打破了。
　　李治壹驚之下，連頭風都不顧了，從武媚懷裏壹下子坐起。
　　然後劇烈喘息著，兩眼瞪大，隔著紗簾看向太監：“蘇大為，他敢不遵朕的旨意？”
　　這壹怒非同小可。
　　自從永徽年後，他手掌大權，朝中已經少有人敢與之杵逆了。
　　這蘇大為，他怎麽敢！
　　憤怒令他的胸膛急劇起伏，大口大口的喘息。
　　感覺喉嚨裏仿佛卡住了痰，發出呼哧呼哧，拉風箱般沙啞的聲響。
　　“陛下，陛下先請息怒，先問問清楚。”
　　武媚娘壹邊擔心的用手掌在他背後順氣，壹邊向紗簾外，嚇得跪下瑟瑟發抖的太監問：“蘇大為到底怎麽說的？為何拒絕入宮見陛下。”
　　“回……回陛下，回皇後，蘇……蘇大為他遇刺……”
　　“什麽？！”
　　這壹次，是武媚娘的聲音突然壹下高了八度。
　　李治反而在這壹瞬間冷靜下來。
　　壹個皇帝，壹個皇後，幾乎異口同聲的問：“阿彌的傷勢如何？”
　　很好，既然他是遇刺，那說明不是真心不尊皇命，那便還是自己人。
　　壹切敵意在這壹刻冰消瓦解。
　　太監跪在地上，感覺到刺骨的殺意如潮水般的退去，嚇得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他吞咽了壹下口水，壯起膽子道：“奴婢不清楚蘇大為的傷，但是聽說他發了火，沖到衙門裏，正找各衙門追索兇手。”
　　“都去了哪些衙門？”
　　“去了長安縣、萬年縣，還去了大理寺。”
　　好嘛，長安管案子幾個衙門都被他跑遍了，看來這是真生氣了。
　　“陛下，阿彌他這……他這個不吃虧的脾氣，既然能各處跑，想必無大礙，只是……”
　　武媚娘想到蘇大為氣急敗壞的，沖到各衙門裏查案的形像，不知怎地，忍俊不禁的笑出聲。
　　李治撫了撫自己的胸口，感覺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總算漸漸平復下去。
　　說也奇怪，這麽壹氣，頭風好像不疼了。
　　他看了壹眼武媚娘，無奈搖頭：“這是妳的弟弟，怎麽他遇刺了，妳還笑起來了。”
　　“人沒事就好，倒是……”
　　武媚娘眼波微轉：“他這性子上來，跟犟驢似的，居然連陛下的旨意都敢回，好大的膽子。”
　　說完，向著外面跪著的太監道：“去，不管妳用什麽方法，也不管多晚，把蘇大為帶進宮，若是不然，小心我扒了妳的皮。”
　　“不敢，小的不敢，皇後娘娘息怒，小的這就去！”
　　太監嚇得壹哆嗦，手腳並用，連滾帶爬的跑出去了。
　　武媚娘這麽壹說，其實也是堵住李治的嘴。
　　是愛護蘇大為的另壹種方式。
　　“陛下莫氣壞了龍體，等阿彌來了，我會好好教訓他。”
　　李治擺了擺手，臉上露出深思之色：“這些都是小事，朕奇怪的是……”
　　他的臉上露出壹抹冰冷詭笑：“究竟是什麽人，在阿彌剛回長安，便安排壹場刺殺？幕後之人，究竟想做什麽？是想殺蘇大為，還是指向朕？”
　　“陛下……”
　　武媚娘眼角微微壹跳。
　　以她對李治的熟悉，知道這位看起來和善的天可汗，心中已動了真怒。
　　……
　　永安渠旁，輔興坊。
　　夜色籠罩下的宅院，壹片燈火通明。
　　蘇大為在書房裏，提筆似正要書寫什麽。
　　聶蘇陪在他身邊，替他小心的磨墨。
　　不過想起白天那壹幕，她還是忍不住關心的道：“阿兄，妳回絕了宮裏的太監，真的不要緊嗎？”
　　蘇大為擡頭看了她壹眼，見她真的是皺緊眉梢，壹臉擔心，忍不住伸手在聶蘇小巧精致的瓊鼻上刮了壹下：“妳就別替我擔心了，妳阿兄怎麽說也是做過熊津府都督，又任過遼東道副大總管，做事自有章法。”
　　門外突然傳來壹陣咳嗽。
　　聶蘇和蘇大為兩人，同時臉頰壹紅。
　　原來是柳娘子不放心兒子，居然在門外徘徊。
　　蘇大為苦笑道：“阿娘，妳先去歇息吧，我把公務處理壹下，妳放心，宮裏有媚娘阿姊，不會有人拿我怎樣的。”
　　柳娘子聽了，這才小聲咕噥著，壹步三回頭的遠去。
　　就算是小聲嘀咕，也是在數落著蘇大為，什麽翅膀硬了，有事也不和阿娘商量雲雲。
　　天下父母都是壹樣。
　　刀子嘴，豆腐心。
　　蘇大為無奈的搖了搖頭，把手中的毛筆擱在筆架上，伸手握住聶蘇冰涼的小手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嗯。”
　　從聶蘇鼻子裏發出蚊納般的哼聲。
　　“那……我們的事，什麽時候……”
　　“什麽？”
　　“我說，什麽時候告訴……告訴阿娘。”
　　聶蘇仰起臉來，臉上壹片紅霞，眼裏卻又閃動著希冀的光芒。
　　她在燈下異常嫵媚，有壹種蘇大為極少見到的柔情。
　　這壹幕，將蘇大為看呆了。
　　“阿兄，阿兄？”
　　“燈下看美人，更添三分……”
　　“阿兄，妳說什麽？”
　　“我說……咳咳……先處理公務。”
　　蘇大為老臉壹紅，把話岔過。
　　便在這時，庭院外隱隱聽到腳步聲傳來，接著是柳娘子的聲音，和高舍雞的聲音。
　　過不多時，有人在門外道：“阿彌在屋裏？”
　　“這壹別三年，總算是回來了。”
　　蘇大為和聶蘇擡頭看去，鯨油燈的光芒，隱約照出壹個身材高大壯碩的身影。
　　卻是高大虎。
　　在他身邊，還跟著壹高壹矮兩個人影。
　　高大虎在門前探頭，壹眼看到蘇大為，不由大喜叫道：“阿彌，妳總算回了！”
　　跟在他身邊的李客吐了吐舌頭：“我跟高叔說師父回了，他還不信，現在知道我沒誑人吧。”
　　李博在他身後，撫了撫李客的腦袋，眼中閃過壹抹喜氣。
　　顯慶二年時，李博壹家跟著蘇大為來到長安。
　　那時的李客，年方七歲，還是個小屁孩兒。
　　壹轉眼六年過去，如今的李客，已經十三歲，身高長得極快。
　　眼看著頭頂已經到李博的鼻尖了。
　　按後世算，已接近壹米七，再長幾年，估計都要超過李博了。
　　三人進了房裏，與蘇大為自有壹番親熱，自不須提。
　　柳娘子招呼了壹下高舍雞，拖著他下去準備酒菜。
　　她雖壹直不要蘇大為給家裏找下人，但蘇大為把高舍雞和黑齒常平等壹幫人帶回家，老太太也沒說不高興，相處壹陣子，也就習慣了。
　　“阿彌，我可想死妳了！”
　　高大虎先是猶豫了壹下，待看到蘇大為主動張開雙臂，他臉上湧起笑容，上前幾步，與蘇大為擁抱了壹下。
　　他與蘇大為的交情不同尋常。
　　從當年壹起做長安不良帥，至如今，都快十個年頭了。
　　如今自己得蘇大為舉薦任職，大兄高大龍，也與蘇大為做左膀右臂。
　　連他自己的媳婦兒，也是蘇大為給介紹的媒人。
　　可以說是與蘇大為結下不解的緣份。
　　李博站在壹旁，手按著李客的肩膀，笑吟吟的看向蘇大為，沒有急著上去。
　　待蘇大為與高大虎寒喧完，方才拉著李客，向蘇大為抱拳道：“白天忙著差使，都沒回家，我也是才聽客兒說他師父回來了，這才忙著趕回來相見，恰好與大虎在巷口遇上。”
　　蘇大為上下打量著李博。
　　這幾年沒見，李博也有些變化。
　　原本略微卷曲的頭發，按唐人的發式梳得壹絲不亂。
　　頭束子午冠，以金簪穿過。
　　身上的袍子是壹件道袍，絲帛制成，寬松而瀟灑。
　　看面相，紅光滿面，比之當日顛沛流離，不可同日而語。
　　而且壹雙眼睛精芒閃動，顯得極具野心和魄力。
　　不過相應的，他的額頭上，也多了幾道皺紋。
　　歲月催人老。
　　除了似蘇大為和聶蘇這樣的異人，這些年面容幾乎沒太改變，身邊如柳娘子和高大虎等人，則越見風霜之色。
　　“無妨。”
　　蘇大為向他擺擺手，自家人，不用多說，自能領會。
　　李博壹家壹直住在蘇大為的家裏，李客又是蘇大為唯壹的弟子。
　　他們的關系，既類似客卿，又有師徒半子的親情在，不比尋常。
　　蘇大為的目光投到李客身上，上下打量他壹番，只覺李客虎頭虎腦，透著壹股勃勃英氣。
　　不由欣喜道：“客兒這幾年有沒有好好練功夫？”
　　“師父，妳傳我的破鋒八刀早已熟練，就是那個太極劍，我練得不太好，阿爹老說我太急躁了，失了神韻，我還是喜歡快劍！”
　　“妳這孩子。”
　　蘇大為笑著伸手過去，搭上李客的肩膀，手掌輕輕壹按，感受著少年人肩上健壯的肌肉，點點頭：“看來沒少下功夫。”
　　練功勤不勤，身體會說話。
　　李博在壹旁苦笑搖頭：“客兒這性子，怕是學不了大為這般沈穩。”
　　這話說得，聶蘇在壹旁忍不住噗哧笑出來。
　　“阿兄沈穩？那是妳們沒看到他跳脫的時候。”
　　壹句話，勾起高大虎的回憶，想起當年來宅子裏，看蘇大為光著膀子揮舞著杠鈴。
　　硬是把那數百斤的大石墩子，舞得虎虎生風。
　　“咳咳，談正事，談正事。”
　　蘇大為咳嗽兩聲，板起壹張臉，向李客道：“客兒，妳先回去歇息，明早我要考妳功課，要是練得不錯，為師會傳妳壹套快劍。”
　　“真的？”
　　李客壹聽，眼中壹亮，壹蹦三尺高。
　　看著他火急火撩的跑出去，蘇大為和李博、高大虎等人都是搖頭失笑。
　　待柳娘子帶著下人把酒菜上來，李博輕輕掩上房門，房裏的人四面相對，忽然安靜下來。
　　是時候，說壹些重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