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二十五章 化形

　　輸不起這三個字壹出，房中所有人似乎都凝固住。
　　那些忙碌的文書、長史停住手中的事，目光向蘇大為投來。
　　就連蘇慶節，也投來復雜且疑慮的目光。
　　“這番話在這裏說，不怕老夫治妳壹個惑亂軍心之罪？”蘇定方看向蘇大為，神色頗為復雜。
　　猶如看壹只破繭的蝴蝶，既有期許，又有擔憂。
　　“怕也不怕。”
　　蘇大為向蘇定方笑道：“我個人榮辱是小，但既做了前總管，便要擔起責任，只求必勝。”
　　“好壹個只求必勝。”蘇定方也笑了：“既然必勝，又哪有輸不起之說。”
　　有些話，不能說得太細。
　　三人坐在桌案前，細細品茶，壹時沈默。
　　直到蘇大為再次主動出聲：“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們攻破邏娑，畢其功於壹役，老師以為呢？”
　　“不容易。”
　　蘇定方放下茶杯，沈吟道：“敵專而我分，我們的戰線長，為了守衛河西和商路，處處需得設防，而吐蕃人不用，高原環境是他們天生的城池，再加上冰雪和瘴氣
　　遊牧之民，進退如風，想征服他們，相當於再來壹次高句麗之戰。
　　須得天時地利人和。”
　　蘇大為心中不禁暗贊：不愧是戰神蘇定方，對吐蕃的評價算是最接近事實了。
　　在唐軍裏，大量的將領對吐蕃有壹種天然的優越感，對打吐蕃頗為自負。
　　這或許是因為貞觀年間，太宗與吐蕃曾有過壹次“松州之戰”。
　　松州就是蜀地到吐谷渾的壹片地區。
　　在後世，那裏有藏族有康巴族，包括網紅丁真，也出自那邊的理塘縣。
　　松州之戰，以大唐勝利而告終。
　　此後，吐蕃人主動求合，祿東贊代表吐蕃贊普向大唐求親，願奉大唐為宗主。
　　這才有了文成公主入藏之行。
　　大唐作為天下共主，施展文化外交的羈縻之策。
　　現在來看，這個計策失效了。
　　正像蘇定方之前說的，敵專而我分。
　　吐蕃四周沒有足夠的威脅，雪域高原就是天然的城池。
　　他們只用專心向著大唐擴張就夠了。
　　至於身後的天竺……
　　當年王玄策借壹萬多吐蕃兵就能滅掉中天竺。
　　可想這天竺究竟是什麽破玩意。
　　而大唐則不同。
　　作為天下之主，大唐要四處用兵，要維護地方秩序，要討伐不聽話的小弟，實在太過忙碌和疲弊。
　　這種局面下，令大唐在與吐蕃作戰的局部地區，暫時沒能投放足夠的兵力。
　　“兵不貴多，而在用，若是老夫身體允許，其實翻躍大非川也是壹步不錯的棋，六年前烏海之戰，老夫就用過這招。”
　　蘇定方的話，令蘇大為從沈思中回過神來，忙請教道：“老師，烏海之戰我只是聽說，究竟情況如何？”
　　蘇定方向坐在壹旁壹副虛心聆聽狀的蘇慶節擡了擡手：“去給我把地圖取過來。”
　　蘇慶節像是被抽了壹鞭般彈起。
　　幾步過去，將懸掛在壁上的地圖取下，在蘇大為和蘇定方面前展開。
　　“阿耶……”
　　“阿彌妳看這大非川，它隔開了兩片區域，壹片是廣袤的草原，另壹部則是崇山峻嶺。大非川過去，還有祁連山、昆侖山，許多甚至老夫都叫不出名字的山。
　　而這裏……”
　　蘇定方在地圖上標示大非川的位置指了指：“向北，可以去伏俟城，向西，則可以去邏娑。”
　　“邏娑！”
　　就是說可以直達吐蕃人的王城，後世的拉薩！
　　“不錯。”
　　蘇定方花白的眉頭揚起：“當年文成公主入藏，走得便是這條路，從此路，過烏海，沿途都有水源補給，可直插吐蕃人的邏娑城。”
　　“老師，讓我想想。”
　　蘇大為端起茶杯，壹時思緒起伏。
　　蘇定方這段話的信息量極大。
　　首先是文成公主入藏走的路線。
　　這間接承認，當年太宗皇帝許文成公主給松贊幹布，也是做了預案的。
　　送親隊伍裏，必有大唐的探子，順勢摸清了入藏的路線。
　　相當於先秦贈蜀王金牛，蜀王為了迎接金牛派五丁開山，鑿出棧道。
　　最後秦兵順著棧道攻入蜀中，直接令蜀王敲出GG。
　　其次便是水源補給。
　　這是大軍行走的先決條件。
　　有許多地方，從地圖上看，都有路。
　　但帶兵的將領都知道，就算地圖上看著能走的地方，如果沒有水源，沒有食物補給，仍是死地，是“無人區”。
　　若是從這樣的地方走，多少人都會死光。
　　正如當年鄭仁泰的事壹樣。
　　有充足水源，就能行走大軍，就能做戰略準備。
　　“當年老夫率騎兵直插烏海，就是憑借這條路，不過……用過壹次了，吐蕃人應該會有提防。”
　　蘇定方盯著地圖，目光閃動著睿智的光芒。
　　“妳方才所言，倒也不失為壹條思路，翻躍大非川，取吐蕃人的牛馬牲口做補充，詐做攻伏俟城，調動吐蕃人的防線露出破綻，然後輕騎疾進，直插邏娑。”
　　這個提議，無疑很大膽，也很危險。
　　但卻是蘇定方的風格。
　　輕騎狂飆，攻敵要害。
　　蘇大為先是拍案而起，接著是以手扶額：“大總管，從大非川到邏娑，路上得多長時間？”
　　地圖上看不出來。
　　但蘇大為前世是玩過從青海到西藏自駕遊的。
　　他記得自己沿著川藏公路狂飆，足足開了兩天，裏程差不多有兩千公裏。
　　把人差點累癱。
　　在唐時唯壹的機動工具只有戰馬，就算日行百裏，沒有任何阻撓，也得二十天。
　　而在實際過程中，二十天是遠遠不夠的。
　　恐怕得翻個數倍。
　　這麽長的時間，大軍的補給，只靠劫掠吐蕃人的牛羊，不現實。
　　雪區那麽大，許多地方都是無人區。
　　要是壹整天沒遇到人怎麽辦？
　　就算人不吃，馬屬於邊吃邊拉的動物，壹會不吃就會掉膘，壹掉膘就跑不動了。
　　好，哪怕暫時不考慮馬的草料問題。
　　退壹萬步來說，就算劫掠到吐蕃人的牛羊，這些牲畜士卒不可能當天吃完吧，想繼續吃，就得帶著上路。
　　帶著這些牲口，還怎麽狂飆騎兵速度？
　　蘇定方點頭道：“時間要視戰勢而定，至於食物補充，我之前用兵時，有壹個法子，可解壹時之饑渴。
　　隨行戰馬，備馬中多帶母馬，如果渴了，除了飲冰，還可喝馬奶。
　　此外還可用吐蕃人的法子，將稷麥青稞磨成粉，制成餅帶著。
　　這些都是續命的法子。”
　　蘇大為頗有些驚訝，這就有點像是後世蒙古騎兵的思路了。
　　母馬，馬奶？
　　還有磨面粉做餅。
　　要按這法子，唐騎的持續作戰能力，能增強不少。
　　他想了想又道：“依老師之見，攻下邏娑城，需要多少兵馬？”
　　“兩萬為佳，最少也要壹萬五。”
　　“咳咳。”
　　蘇大為撫胸大聲咳嗽起來。
　　不愧是蘇定方，這特麽用兵神了。
　　憑壹兩萬人就敢說滅了吐蕃帝國。
　　“阿彌，妳沒事吧？”
　　蘇慶節聽得入神，直到被蘇大為的咳嗽聲驚醒，不由出聲問。
　　“我沒事。”
　　蘇大為舉起茶杯喝了壹口：“老師，若遇到吐蕃人的主力，怎麽辦？”
　　壹兩萬人，假如遇到數十萬吐蕃大軍，後來薛仁貴的大非川之戰，就是這種局面。
　　強如猛人薛仁貴，也不得不飲下失敗的苦果。
　　蘇定方雙手負後，淡淡的掃了壹眼蘇大為：“若是正面遇到吐蕃主力……打過去便是。”
　　壹句話，令蘇大為汗毛都豎起來了。
　　耳中聽到蘇定方平靜的聲音：“正面浪戰，吐蕃人縱有十萬，我唐騎壹萬，也足以破之。”
　　要換壹個人，這麽說絕對是吹牛，吹牛大發了。
　　但說這話的人是蘇定方。
　　當年烏海之戰，蘇定方可是憑借壹千唐騎，大破吐蕃副相達延莽布八萬。
　　如今說壹萬破十萬，沒人覺得蘇定方在吹牛，只覺得戰神還是太謙虛了。
　　“老師，我……”
　　蘇大為拍拍自己的胸口：“我是沒老師這份本事了，要我的話，沒有三萬人，大概不能成事。”
　　蘇定方看了他壹眼，哼了壹聲：“何須三萬。”
　　說完，自己忍不住搖頭喃喃道：“也是，老夫能有這份能力，是三十年用兵換來的，妳才多大，要換獅子，只怕給他十萬，也未必能成。”
　　拿著地圖笑呵呵的蘇慶節，瞬間臉色壹變，妳們說就說，怎麽好好的，又數落到我頭上了。
　　“老師現在的身體情況，能親自帶兵嗎？”蘇大為又提到壹個關鍵問題。
　　“當然。”
　　蘇定方毫不遲疑，不過在迎著蘇慶節欲言又止的神色後，他想了想又道：“我需準備壹下，待合適戰機出現，到時我需要阿彌妳做我的副手，去執行我的戰術。”
　　“喏！”
　　蘇大為插手領命。
　　能做戰神蘇定方的副手，能執行蘇定方的戰術，去消滅敵人。
　　去滅敵國。
　　這是每壹個大唐人，夢寐以求的榮耀。
　　“對了老師，裴都護說他過幾日會來酒泉這邊，與妳商議軍事。”
　　“他？”
　　蘇定方眉頭皺起，叱道：“荒唐！安西都護的防區責任何等重大，他怎麽能輕易離開？”
　　“他的書信裏確實這麽說。”
　　蘇大為心中生出壹絲疑惑，接著問：“對了老師，為何妳的回信裏，沒有落款和印信？”
　　此事，是他陪蘇慶節來見裴行儉的緣由。
　　卻直到現在才有空提出。
　　“回信，什麽回信？”
　　蘇定方壹臉詫異：“我何時給妳寫過信？”
　　“沒有？”
　　“阿耶，李謹行過來傳遞消息，妳不是讓他帶了壹封回信給阿彌嗎？”
　　“李謹行？”
　　蘇定方臉上露出疑惑之色：“這名字聽過，但老夫沒見過此人。”
　　蘇大為與蘇慶節兩人的臉上，同時流露出駭然。
　　如果蘇定方沒見過李謹行。
　　那當日，入蘇大為軍帳送上回信的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