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由明轉暗

　　寬大的宮殿內，立著十二根紅漆巨柱。
　　燭火搖曳，坐在案首的李淳風從案桌上擡起頭，他那雙白眉下的眼睛裏，隱隱閃過壹抹紫氣。
　　“人帶來了？”
　　“回太使令，已經帶來了。”
　　那日在巷口抓捕高大龍的兩名太史官抱拳道。
　　在他們身後，跪著壹個神情惶恐的人，
　　新羅人。
　　原本他是受命與霸府蔡芒交換地圖，誰知道居然會落到太史局手裏。
　　壹名太史官將壹份初審的口供送到李淳風案頭上。
　　“大人，這人說他是新羅使團的人，其余壹概不知。”
　　“確認說的是真的嗎？”
　　李淳風摸了摸自己的白須：“如果問不出太多東西，就把他交給大理寺處理。”
　　“大人，那天的詭異……”
　　“熒惑星君目前不在長安，此事我自有分寸，妳們且下去吧。”
　　“是。”
　　看著兩名太史官將犯人押下去，李淳風摸著胡須，陷入沈思。
　　燭光映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
　　辰時，蘇大為來到宣陽坊的鄧記果子鋪。
　　他現在不是以蘇大為的身份，而是“鄧建”。
　　從第壹天去果子鋪並懷疑鄧建時起，蘇大為就有意識的留意鄧建的言行舉止，乃至如何調制果醬。
　　這些都是作為壹名不良人，偵破案件時的基本手段。
　　現在無論是臉，身形，還是衣著，習慣，蘇大為都與真正的鄧建壹般無二。
　　走入鋪中，將果醬和甜點壹壹取出，他臉上掛著微笑，不緊不慢的磨著豆粉，調著各式果醬，等著生意上門。
　　姜子牙釣魚，願者上鉤。
　　今天要釣的，不光是新羅使團，更是霸府的人。
　　敵暗我明，不得不為之。
　　雖然距離霸府和新羅使團的交易，已經過去壹天。
　　但是蘇大為料定，雙方還沒有重新接洽上，這裏面有壹個時間差。
　　遇到情況不對時，無論是誰，第壹反應壹定是保全自己，
　　霸府的人連夜逃走，新羅使團按兵不動，這是題中應有之議。
　　等雙方感覺沒有危險，或者危險並沒有降臨時，才會有心思繼續做下壹步。
　　或是刺探情報，或是重新聯系對方。
　　而這壹切，都離不了中間人鄧建。
　　這就是蘇大為所說的“機會”。
　　所以他現在就像是真正的鄧建壹樣，安心做壹個果子鋪老板，調制著靈沙臛，等著大魚上鉤。
　　時間過去半個時辰，陸續開始有壹些客人過來。
　　蘇大為招呼著客人，熟練的調制果醬，送上甜品，居然壹絲不亂。
　　這壹幕，讓遠處盯著這邊的南九郎佩服不已。
　　南九郎和錢八指等人，離果子鋪比較遠，也只有像南九郎這樣壹雙好眼，才能看清果子鋪裏的情況。
　　只是不知道蘇慶節去了哪裏，左近都沒看到人。
　　“老板，來碗靈沙臛。”
　　壹個客人走進來，選了個離蘇大為近的位置，壹屁股坐下。
　　蘇大為回頭看了壹眼，臉皮抽動壹下，好不容易忍住了。
　　這個換了身衣服，又化了妝的男人，不是蘇慶節還是誰？
　　蘇大為走近他，低聲道：“獅子，妳搞什麽鬼？”
　　“咦，妳怎麽認出我來了？”蘇慶節有些詫異，他對自己這易容妝還挺有自信的。
　　“廢話，妳說話那聲音，化成灰我都認得。”
　　蘇慶節說話的聲音是帶些金屬特質的，壹聽就知道。
　　“哦，我得註意點。”蘇慶節點點頭，刻意把聲音壓低沈些：“這樣呢？”
　　“妳慢慢玩，我還有生意要做。”蘇大為翻了記白眼，懶得理他。
　　剛好又有桌子客人叫靈沙臛，他回到自己的操作臺前，準備繼續調制果醬。
　　蘇慶節特意壓低沈的聲音就在這時道：“老板，我的靈沙臛不要甜的，妳給我來個鹹的，要像鹹豆腐腦那樣的。”
　　這壹瞬間，蘇大為突然有壹種，想回頭掐這貨脖子的沖動。
　　其他桌的客人向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有人小聲嘀咕：“靈沙臛，能吃鹹的嗎？”
　　“不知道，沒吃過這口。”
　　“要不試試？”
　　蘇大為裝作沒聽見，將客人要的靈沙臛調好，又單獨給蘇慶節調了壹份，送到他桌上。
　　“慢慢吃。”
　　“真是鹹的？”
　　蘇慶節手裏拿著調羹，擡頭看了壹眼蘇大為，嗯，現在是鄧建模樣的蘇大為。
　　“妳嘗嘗看。”
　　蘇大為嘴角挑起壹個促狹的笑容。
　　“吃就吃。”
　　蘇慶節咽了下口水，硬著頭皮吃了壹口。
　　剛才純粹和蘇大為開玩笑，想看他出糗，哪想到風水輪流轉，這第壹碗鹹口的靈沙臛，就輪到自己嘗了。
　　苦著臉，將那勺靈沙臛含在嘴裏。
　　本來想著會很難吃，準備好了吐出來。
　　誰知壹口下去，居然……還不錯。
　　不算鹹，也沒有過去靈沙臛那麽甜膩。
　　細細品嘗，在甜中透著壹絲鹹，口感頗為新鮮。
　　“阿……鄧老板，妳這鹹口味的靈沙臛做得真不錯，出乎我的意料。”
　　蘇慶節舔了舔唇，又試了壹口，這才放心的吃起來。
　　“好吃妳就多吃點。”
　　蘇大為得意的笑了笑，他這種調味的手法，說白了，就和後世的鹹甜汽水差不多。
　　只要合適的配比，甜和鹹味，也未必不能相融。
　　“老板，那個鹹味的靈沙臛也給我們來壹份。”
　　有顧客高聲道。
　　呃……
　　蘇大為看到蘇慶節低下頭，正在不斷聳動著肩膀，有點笑抽的意思。
　　這笑點也忒低了。
　　“鄧老板。”
　　又有壹名客人從外面走進來，他徑自走到蘇大為身邊，拱手客氣的道：“我家主人想請鄧老板過去幫忙制些甜點，上次就約好了的。”
　　蘇大為擡頭看向對方，嘴角微微上翹，露出過去鄧建臉上那種帶著幾分自負的笑容：“好。”
　　新羅整個使團，有三百多人。要想從三百人裏分辨出目標來，並不是壹件容易的事。
　　而這次來找“鄧建”的，正是之前拐子爺他們盯梢中圈出的可疑人物之壹，
　　使團侍衛林義玄。
　　不良人這邊給林義玄做過畫像，而蘇大為，自然是看過的。
　　從第壹眼看到林義玄，蘇大為就知道，自己的計策成功了壹半。
　　剩下的，就要靠自己隨機應變了。
　　說實話，臥底這事，蘇大為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幹過。
　　但是案件壓下來，作為不良人副帥，他必須盡最大可能破案，更何況還有來自李客師的委托，以及背後太史局的壓力。
　　現在想想，那個鬼面水母，好像天生就是為這次行動準備的壹樣。
　　不想這些了，當務之急，還是借著偽裝“鄧建”這層身份，進入新羅使團內部，如此，才能摸清楚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麽，也才能扭轉敵暗我明的劣勢。
　　蘇大為想著這些心事，低著頭跟在林義玄的身後。
　　冷不防走在前方的林義玄忽然回頭看了他壹眼：“鄧老板，今天可是有哪裏不對嗎？”
　　“嗯？”蘇大為擡頭看向對方。
　　林義玄年紀約三十許，臉頰瘦長，頷下留著壹些短須。
　　在他壹雙細長的眼睛裏，光芒閃動，顯然是個疑心很重的人。
　　“我是說，前兩次鄧老板壹路上高談闊論，很是健談，今天怎麽突然變得沈默寡言了。”
　　對方的目光，盯在蘇大為的臉上。
　　像是要刺透他臉上的那層皮，看清內在的東西。
　　蘇大為心中壹凜，臉上不動聲色：“昨夜有些操勞……呵呵，現在還沒緩過來，倒讓客人見笑了。”
　　“客人？”
　　林義玄臉色微變。
　　蘇大為心頭壹震，隱隱感覺自己說錯話了。
　　雖然林義玄口口聲聲喊著“鄧老板”，但真正的鄧建，未必會喊這些新羅人是客人。
　　魔鬼總在細節中。
　　蘇大為微笑道：“對我來說，來找我的，都是客人，林侍衛妳說呢？”
　　“是嗎？”
　　林義玄的腳步放慢，壹雙眼睛在蘇大為身上不斷打量，顯然並未消除疑心。
　　沈默中，兩人繼續延著長街，走向鴻臚寺驛館。
　　雖然林義玄再沒說什麽，但是蘇大為感覺得出來，對方身上明顯釋放出壹種疏冷，似乎對自己起了猜忌。
　　這是之前沒想到的。
　　原本想的還是太簡單了，以為進入使館，隨機應變，從使團人嘴裏套出話就完事了。
　　但是現在看，顯然沒那麽容易。
　　光是壹個小小的侍衛就如此警惕，對自己都起了疑心。
　　真的進入新羅使團，想圓滿的完成任務，談何容易？
　　這壹瞬間，蘇大為甚至都起了壹種，想要掉頭就走的想法。
　　但他強行忍住了。
　　要想破此案，新羅使團是關鍵。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長街盡頭，鴻臚寺驛館已經在望了。
　　此時，巳時剛過。
　　陽光從使館頂上的屋檐反射過來，令蘇大為下意識微微瞇了下眼。
　　就在這壹瞬間，他聽見了風聲。
　　不，不是風聲，而是某種利器破風，帶起細微的嗤響。
　　這聲音是如此的輕柔，如情人的雙手撫摸過來。
　　蘇大為瞬時汗毛倒豎。
　　就算閉著眼睛，他也能感覺到。
　　前方的林義玄正拔劍向自己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