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烏鴉嘴

　　蘇大為平靜的看著林老大：“那件事，真的發生了嗎？”
　　“是。”
　　林老大艱難的點點頭，從嗓子眼裏擠出來顫抖的聲音，說了三個字：“濮王薨。”
　　永徽三年十二月癸巳，濮王李泰薨。
　　李泰，字惠褒，小字青雀，唐太宗第四子，母為文德皇後長孫氏。
　　史載寵冠諸王，是唐太宗最寵愛的兒子。
　　按慣例皇子成年後都應去封地，不得長駐京畿，但李泰因太宗偏愛，特許“不之官”。
　　李泰才華橫溢，聰敏絕倫，好士愛文學，工草隸，集書萬卷，是唐初書法家、書畫鑒賞家。
　　唐太宗允許李泰在府邸設置文學館，任他自行引召學士。
　　貞觀十二年，李泰開始主編名著《括地誌》，於貞觀十五年完成。
　　由於李泰寵祿過盛，屢次遭到眾臣的進諫。
　　唐太宗種種溺愛，讓李泰漸漸對皇位有了想法。
　　貞觀十七年太子李承乾謀反，李泰涉嫌謀嫡，唐太宗為了不重蹈“玄武門之變”的慘劇，讓李承乾、李泰、李治三個兒子共存，故采取隔離政策，將李泰降封順陽郡王，安置於均州鄖鄉縣。
　　貞觀二十壹年，李泰進封濮王。
　　高宗李治即位後，也壹直對李泰優待有加。
　　但，這個時候，李泰突然死了。
　　據史載李泰是抑郁，導致早亡。
　　真相是什麽已經不重要了。
　　在永徽三年十二月，李泰的死亡，無疑是壹個極強烈的政治信號。
　　林老大，自然想不到那麽多，想不到那麽復雜。
　　上層的事跟他壹個長安獄裏小小的牢頭無關，他只是壹臉恐懼的看著蘇大為，喃喃道：“阿彌，妳，妳是怪物不成？妳怎麽知道濮王會……”
　　早在半月前，蘇大為已經跟他悄然訂了壹個賭約。
　　賭的就是“濮王薨”。
　　當時林老大自然不信，又摸不透蘇大為的想法，想想李泰錦衣玉食怎麽可能掛呢？
　　壹時鬼迷心竅居然答應下來。
　　直到今天，突然聽到“濮王薨”的消息，所有人或哀痛，或震驚，或感慨。
　　只有林老大，
　　他是壹臉被雷劈的表情。
　　我尼瑪，濮王真的死了？
　　半個月前，阿彌是怎麽知道的？
　　這份對心靈的沖擊是極其巨大的，以致於他第壹時間跑回長安獄裏，想向蘇大為問個究竟。
　　蘇大為卻不理他。
　　難道我要告訴妳，歷史大事我都知道壹二嗎？
　　他輕咳了壹聲：“我是怎麽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林老大，妳該不會忘了我們的賭約吧？”
　　“妳告訴我！”
　　林老大雙手抓著牢門，兩眼赤紅，跟輸急眼的賭徒壹樣。
　　“那妳先認賭服輸，把答應我的事做了，我再告訴妳。”
　　“我答應了。”
　　林老大壹口道：“上次賭約，如果濮王……我就答應妳壹件事，現在我輸了，妳說吧，要我做什麽？只要我能做到的，絕不推托。”
　　“很簡單。”
　　蘇大為嘴裏咬著草根，輕笑壹聲：“我想知道，妳跟的人是誰？”
　　長安作為大唐帝國心臟，龍蛇混雜，或明或暗的“道”有千萬條。
　　其人脈和各種隱線關系，盤根錯節，堪比後世京城。
　　像林老大這樣壹個小小的牢頭，背後也是有人的。
　　蘇大為壹直好奇，林老大是屬於哪壹方。
　　這壹點不弄清楚，就無法做後續的事。
　　林老大楞了壹下，喉頭上下滾動：“妳，妳想問的就是這個？”
　　“是啊，澡堂的事，應該不是妳的主意吧？”
　　被蘇大為壹提，林老大臉上閃過壹絲不自然，他避開蘇大為的眼神：“這個……能不能換壹件事？”
　　“不行，就這件了，要是妳不說，就當失約吧，我無所謂。”
　　蘇大為身體向後壹仰，後腦枕在胳膊上，咬著嘴裏的草根，望著牢頂，壹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沈默了片刻，林老大胸膛急促起伏了幾下，終於，狠狠壹拳砸在掌心裏，發出啪的壹聲響。
　　“也罷，其實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不過這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告訴妳，妳可不許說出去。”
　　“我妳還不知道嗎？長安人號誠實可靠小郎君。”
　　蘇大為壹精神，翻身坐起來，兩眼炯炯有神的看著林老大，眼裏透著催促之意。
　　“媽辣個巴子，老子信妳個鬼，妳還誠……”
　　“說不說？”
　　“說了說了，別催了。”林老大咬咬牙道：“我……屬於荊王。”
　　荊王，便是李唐宗室，李元景。
　　林老大作為牢頭，自然不是直接聽命於荊王，中間有的是荊王的人來做聯絡。
　　但從派系這條線來說，他屬於荊王李元景勢力的外圍。
　　不過據說自從澡堂生意火爆以後，林老大似乎也被荊王註意到了，所以在這個圈子裏的地位，有所上升。
　　“阿彌？”
　　林老大有些奇怪的看向蘇大為，卻他瞪大雙眼，兩眼失去焦距的樣子。
　　怎麽？
　　難道壹個荊王的名號就把阿彌給嚇到了？
　　他膽兒不是壹直挺肥的嗎？
　　不應該啊。
　　林老大低聲道：“阿彌，妳沒事吧？是不是我上面來頭太大，把妳嚇到了，無妨，上面歸上面，我倆私交，各論各的。”
　　“賊妳媽！”
　　蘇大為呸的壹口把嘴裏草根吐出，沖林老大道：“老林，妳要是信我，現在就跟荊王劃清界線，離得越遠越好。”
　　“什麽？妳什麽意思？”
　　林老大急了，用力拍了拍牢門，發出咣鐺響聲：“妳把話給我說清楚。”
　　蘇大為仰天翻了記白眼。
　　這話沒法說清楚。
　　他能提前用“濮王薨”這件事跟林老大打賭。
　　難道還能把謀反案的事提前說給林老大聽？
　　涉及這件永徽三年的大案，縱然是跟老鬼桂建超，跟錢八指，跟聶蘇和周良他們，蘇大為都絕計不吐露半個字。
　　抄家滅族的大罪，誰沾上誰死。
　　換句話說，知道得越少，對他們反而是壹種保護。
　　“林老大，做兄弟壹場，總之妳信我，就照我的話去做。”
　　蘇大為低喝道：“多的就不說了，妳出去，讓我靜壹靜。”
　　“靜妳奶奶個腿！”
　　林老大焦躁起來，連罵帶威脅，用腳重重踹著牢門，把其他的獄卒都驚動了，可蘇大為充耳不聞，枕著胳膊躺在地上，就跟睡著了壹樣。
　　盞茶時間後，林老大終於冷靜下來，他也罵累了。
　　仿佛困獸壹樣左右來回走了數步，又瞪眼看了看牢房裏的蘇大為：“阿彌，我不知道妳為什麽這麽說，但我跟上面的聯系，不是說改就能改的，況且……”
　　他搖搖頭，蘇大為不願說原因，他也沒辦法。
　　剛要離開，只聽牢門裏幽幽的傳出壹句話，壹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話。
　　“林老大，過幾天，應該還會有大事發生，和公主有關，如果那件事發生了，妳再來找我。”
　　“什麽？什麽公主？什麽事？阿彌，妳給我說清楚！”
　　可惜，回應他的，只有蘇大為緩慢而悠長的呼吸聲。
　　似乎蘇大為在打啞迷，
　　不到迷底揭開的時刻，決計不會透露半個字。
　　這讓林老大有些抓狂。
　　三日後，
　　林老大直接打開牢門，撲到蘇大為面前。
　　“阿彌，妳怎麽知道？又被妳說中了！”
　　林老大此時看蘇大為的表情，已經不是震驚和恐懼，而是敬若神明，只差頂禮膜拜了。
　　“是嗎？”
　　蘇大為盤膝端坐。
　　他背靠著墻壁，牢裏的透氣小窗在他頭頂上方，無數光線從窗口透入。
　　那些透明的光箭，包裹著蘇大為的上半身。
　　在林老大面前，形成壹副奇異的畫面。
　　就像，就像是佛家裏的那些菩薩、羅漢，頭後有壹頂日輪，釋放萬丈光芒。
　　林老大覺得自己真的瘋了。
　　蘇大為怎麽可能變成佛了？但他連續說中那些事，難道是能掐會算？
　　耳中聽到蘇大為的聲音：“是高陽公主的事吧？”
　　卟嗵~
　　林老大膝蓋壹軟，單膝跪了下去。
　　蘇大為張眼訝異道：“老林，妳跟我平輩論交，何必行此大禮？”
　　“咳咳，我……老寒腿，膝蓋疼，剛疼了壹下……”
　　林老大漲紅著臉，雙手抱著膝蓋強行解釋。
　　不過他這個動作，怎麽看都像是軍中單膝跪主帥，給蘇大為來了個大禮。
　　“阿彌，妳……妳還知道些什麽？”
　　林老大此時再看蘇大為，已經不像過去看兄弟的眼神，而是看到壹個能掐會算，有可能是神棍，也有可能是神明般的存在。
　　眼中除了敬畏，還是敬畏。
　　他舔了舔唇，敬畏的同時，還挾著壹絲對未知之事的好奇與渴望。
　　但想起蘇大為上次跟他說的，要離荊王遠壹些。
　　沒來由的，心裏壹顫。
　　該不會又被阿彌這張烏鴉嘴給說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