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李廣難封

　　聽到劉仁願的聲音，蘇大為和薛紹義、阿史那道真和蘇慶節，先後站起來，走到床榻邊。
　　“副總管，妳醒了？”
　　“感覺怎麽樣？”
　　劉仁願喉頭蠕動了壹下，還沒開口，蘇大為已經從壹旁遞過茶水：“副總管，先喝口水。”
　　看劉仁願嘴唇都幹裂了，這屬於大量失血後，身體脫水癥。
　　沒曾想，劉仁願卻搖頭拒絕，壹邊在薛紹義的攙扶下，坐起身，啞著嗓子問：“有酒嗎？對了，我昏迷多久了？”
　　壹旁的藥童和醫生，看著蘇大為拿酒給劉仁願，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
　　劉仁願壹仰脖子，壹口氣幹了半瓶醪糟酒，喘了口氣，眼睛壹下子瞪在藥童和醫師身上：“本將要議事，還不快滾出去！”
　　“是是！將軍恕罪！”
　　老醫生忙牽起藥童，倒退著走出去，不敢多做申辯。
　　“副總管，還要靠醫生給妳治傷呢。”蘇大為不禁苦笑。
　　劉仁願別的都好，就是對這些出身低賤的人，有些踞傲。
　　當然，這些都是小節，不影響到唐軍的作戰，蘇大為也無意在此事與他頂撞。
　　等房間清場後，劉仁願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雖然臉色依舊蒼白，但卻恢復了幾分力氣，沖蘇大為等人道：“妳們都是獨擋壹面的將才，怎麽如此大意？談軍務壹定要將不相幹的人趕出去，否則遺禍無窮。”
　　“副總管說得是，此事是我們疏忽了。”
　　劉仁願吃力的擺擺手，指了指壹旁的坐位：“妳們坐下說，我氣力不繼……就聽妳們說。”
　　蘇大為點點頭，向蘇慶節他們看了壹眼，四人依著剛才的坐次重新坐下。
　　“剛才說到哪了？”
　　“說到泉蓋蘇文重病，他三個兒子爭權。”
　　“哦對。”
　　蘇大為想了想道：“只要弄清這壹點，後面的事就很清楚了，泉蓋蘇文只會越來越虛弱，他的三個兒子互相掣肘，只會令高句麗越發虛弱。”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感慨道：“這是數十年裏，高句麗最虛弱的時刻，陛下真是挑了個好時候啊。”
　　所謂天地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高句麗有泉蓋蘇文在壹天，便是唐軍難以逾越的天險。
　　李治這個時候，府兵已經不如開國那壹批精銳。
　　但卻碰到泉蓋蘇文快要撐不住病死，這個千載難逢的機緣。
　　這個消息簡直是太宗聽了要默然。
　　隋煬帝聽了會流淚。
　　當初為了征服高句麗，煬帝把大隋江山送了。
　　李世民以四十七歲的高齡親征遼東，並且向李治保證，不破掉高句麗，老子我就不脫下衣甲。
　　壹個快五十歲的老人，整天穿著幾十斤重的鐵甲，在遼東那個破地方，和高句麗人玩了數個月的躲貓貓。
　　最後搞得背後生了大瘡，被嚴寒逼得退兵。
　　到底沒能把高句麗打下來。
　　結果到了李治這裏，眼看著泉蓋蘇文快要不行了。
　　滅亡高句麗的曠世之功，李治唾手可得。
　　這都哪裏去說理去？
　　時也，命也。
　　“高句麗的情況毋須我們擔心。”
　　劉仁願咳嗽了壹聲：“陛下任命契苾何力為浿江道行軍大總管、蘇定方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
　　劉伯英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程名振為鏤方道總管，又以蕭嗣業為夫餘道行軍總管，率回紇等諸部兵進軍平壤。
　　有這五路大軍，依我看，高句麗被攻破的希望很大。”
　　壹口氣說了這麽多，他再次劇烈咳嗽起來。
　　蘇大為明白他的意思，高句麗的戰事，不用熊津都督府太過擔心。
　　就算他劉仁願這個嵎山道副總管，也只用做壹些輔助的工作。
　　當前最重要的任務，依然是穩定百濟的局面。
　　蘇大為話鋒壹轉道：“那我們說回百濟的事。”
　　心中斟酌了壹下用詞道：“泗沘城之圍已解，叛軍元氣大傷，周留城處的扶余豐不足為懼。
　　依我之見，此時萬不可放松，應該派兵繼續追擊叛軍，盡量擴大戰果，消滅叛軍的作戰潛力。
　　爾後，將周留城壹鼓作氣拿下，趕扶余豐下海。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阿彌，有時候妳隨口壹句詩，真是令人驚艷。”
　　劉仁願目露驚訝：“宜將剩余追窮寇……妳打算趁夜進軍？”
　　“是。”
　　阿史那道真和蘇慶節、袁紹義等三人，臉上均露出詫異。
　　泗沘城防守戰雖然唐軍贏了，但自身也是疲憊不堪。
　　此時急需休整。
　　而且夜裏行軍，壹向是軍中大忌。
　　這個時代的人，雖然托唐人肉食豐富之故，不是人人都有夜盲癥，但夜裏可沒電燈，只有火把。
　　對百濟的地形，唐軍也不是那麽熟悉。
　　若是走錯了路還好說，要是中了敵人的埋伏，遭致大敗，那簡直是不可原諒的損失。
　　此時既已取得大勝，理應立刻休整，待天亮後，再分配追擊任務，最為穩妥。
　　蘇大為早就料到眾人心裏的想法，繼續道：“大家都很累很辛苦，但是我們累，叛軍會更累。
　　百濟再小，也不是區區萬人能收拾下來的。
　　現在戰機就在眼前，只要將叛軍最精銳的部份消滅，則相當於釜底抽薪。
　　短時間內，道琛和扶余豐絕對沒有力量再掀起亂子。
　　我們可以從容收拾，積蓄力量。
　　如果我們速度夠快，甚至可以趕在潰兵回周留城之前，先壹步攻下周留城，將扶余豐他們趕下海。
　　反之，如果不壹鼓作氣將叛軍主力消滅。
　　讓他們取得休息時間，回頭再想對付，那就難了。”
　　阿史那道真、蘇慶節和薛紹義等人面面相覷。
　　但又不得不承認，蘇大為說的極有道理。
　　“阿彌，妳不會是因為想要抓到道琛和鬼室福信，才這麽說吧？”
　　阿史那道真摸著腦袋問。
　　他是知道蘇大為與道琛和鬼室福信的恩怨的。
　　這兩人合謀害了李大勇，蘇大為在入百濟時，曾立誓要將道琛等人親手擒殺，以慰李大勇在天之靈。
　　“滾！”
　　蘇大為罵道：“我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嗎？”
　　這話說出來，蘇慶節和阿史那道真，皆壹臉古怪的盯著他。
　　當年誰在擒了阿史那賀魯，滅了西突厥後，留書壹封就跑去吐蕃的？
　　蘇大為老臉壹紅，擺擺手道：“我意已決，如果副總管不同意，我會點起熊津都督府的兵馬去追敵。”
　　“誰說我不同意了。”
　　劉仁願摸著胡子，怪眼壹翻：“妳吃肉我喝湯，風險妳擔，戰果我共享，傻子才不同意。”
　　“副總管妳……”
　　“好了，不開玩笑了，夜裏行軍兇險，妳去追可以，可是萬事皆要小心，若有什麽需要，我這邊人馬隨妳抽調征用。”
　　劉仁願說著，又劇烈咳嗽起來。
　　蘇大為上去替他輕撫後背：“多謝副總管。”
　　壹旁的薛紹義壹直沒說話，現在眼珠子在眼眶裏骨碌碌轉動著，嘴唇微動，欲言又止。
　　以他的觀察，在坐這些將領裏，包括副總管劉仁願，都不如這位代都督取得的戰果多。
　　這位蘇都督年紀雖輕，但用兵師承蘇定方，極為老道刁鉆，對戰機的把握，可堪壹流名將。
　　若是跟著他，說不準真能撈到點軍功。
　　壹想到這裏，薛紹義心思活泛起來。
　　他決定，壹會從房裏出去，他要找蘇大為私下絮叨絮叨。
　　聽說此人為當今武皇後的從弟，要是能跟他攀上交情……
　　劉仁願傷後身體虛弱，說了壹會，便又沈沈昏睡過去。
　　蘇大為等人從房裏退出來，薛紹義還沒找到機會向蘇大為請願，便被手下叫了出去。
　　城上防務還需他來主持。
　　蘇慶節和阿史那道真壹左壹右跟著蘇大為向城內熊津都督府公廨走去。
　　“阿彌，妳準備什麽時候動身？”
　　“不急，先讓兵士們準備壹下，帶上三日幹糧，備好戰馬和兵甲，稍待休息，下半夜再走。”
　　“對了，妳方才話好像沒說完。”
　　蘇慶節看了他壹眼：“劉伯英那邊，這次海船是怎麽回事？還有金仁泰那邊。”
　　“說起這個，我還要去金仁泰那裏壹趟。”
　　蘇大為沈吟道：“劉伯英與我有約定，這次取得的糧草軍械會分他壹半，至於別的妳們別打聽，該知道時自然會知道。”
　　“好。”
　　蘇慶節目光壹閃，把心思藏在心裏。
　　劉伯英與在泗沘城的唐軍雖無間隙，但隱隱自成壹派，對劉仁願，似乎有些瞧不上眼。
　　蘇大為找劉伯英，這老將每次都喜笑顏開，也是咄咄怪事。
　　劉伯英的船，劉仁願都調不動，但蘇大為卻能找劉伯英借船，還借了劉仁軌這支水師來輔助。
　　這其中，必有大家不知道的緣故。
　　至於金仁泰就更奇怪了。
　　之前劉仁願壹直向新羅派兵求援，但新羅無論是錢糧還是人，都不見蹤跡。
　　蘇大為此次突襲買召忽回來，居然還帶回了新羅王子金仁泰的七千新羅兵，這……
　　對劉仁願有點打臉的嫌疑吧？
　　新羅人對副總管壹點面子不給，對蘇大為，倒是頗為乖巧聽話。
　　當然，這些事的內情，蘇大為不說，蘇慶節自然不會多問。
　　只是心下難免猜測。
　　“對了阿彌，這次點哪些人跟隨？”
　　阿史那道真在壹旁迫不及待的問。
　　不光是薛紹義想跟著蘇大為混軍功。
　　蘇大為身邊這些新老將領，哪個不想？
　　跟著蘇大為，能打仗，而且是打勝仗。
　　這種給自己鍍金的好事，誰不爭著上。
　　“我的想法是……”
　　蘇大為低語了幾句，然後拱了拱手，讓阿史那道真去準備，自己則大步走入公廨。
　　門外，蘇慶節和阿史那道真面面相覷。
　　“阿彌他居然想這樣做……獅子，是不是頗有妳阿耶的風範？”
　　“滾妳！”
　　蘇慶節眼中戾氣壹閃，旋即按捺下來，自言自語道：“我倒是覺得，阿彌和副總管，有點像是漢武朝的飛將軍與冠軍侯。”
　　李廣難封。
　　冠軍侯，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