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眼力

　　蘇大為對朝廷的賞賜原本也就不太放在心上，說賞錢，他現在生意做得不錯，不說多富有，至少壹般日常生活，是衣食不愁了。
　　生意賺的錢，現在多到根本花不完。
　　如果說賞賜職務和官職，那蘇大為更無所謂了。
　　他只想做他的不良人，逍遙自在。
　　所以聽了後，只是笑著點頭應下。
　　他這番表現，倒是讓李治多看了幾眼，不知蘇大為因何發笑。
　　“對了阿彌，妳剛才說到用兵，妳對用兵有何見解？如果說大唐要對遼東用兵，以妳之見，如何打比較好？”
　　來了。
　　蘇大為暗自心裏壹動。
　　之前早就猜到李治有心對遼東半島用兵了，現在得他幾乎是親口承認。
　　只不過沒想到李治會問自己用兵方略。
　　蘇大為倒也不虛，在征西突厥軍中，跟著蘇定方他們歷練了兩年，他現在對軍事，說起來也頭頭是道。
　　“陛下，遼東苦寒，若要用兵，首先要註意的就是天時，那邊冬天能把人的手腳凍掉，那種天氣，就算是大唐府兵也支撐不住。
　　所以最佳的用兵時間，是從夏天到秋天，這段時間。
　　春季寒冷，而且多雨，道路泥濘難行，也不可用兵。
　　除了天氣，第二個要註意的就是補給。
　　千裏轉戰於敵國，若不能保證後勤供應，我軍在敵國境內，恐有覆亡之險。”
　　“妳說的這些也不新鮮，算是老生常談了，只做到這兩點，我們就能取勝？”李治拿起壹枚棗，放在嘴邊細細的咀嚼起來。
　　“當然不行，但至少可以讓我們立於不敗之地，未慮勝，先慮敗，此乃兵家求勝之道。”
　　聽蘇大為這麽說，李治臉上露出笑容：“原以為妳只有探案不錯，不曾想，對軍中事也如此清晰。”
　　“這些全是在征西突厥的途中，跟著各位將軍們學的。”
　　“妳學得倒快。”
　　“嘿嘿，蘇將軍和程老將軍都是大唐名將，我自然也想跟著多學點。”
　　蘇大為誠懇的道：“若無老將軍們的栽培，哪有我在戰陣中表現的機會。”
　　李治看著他，微微壹笑，似在推斷他這番話裏，有幾分真心。
　　停了片刻，李治再次開口道：“阿彌，以妳看，蘇將軍用兵如何？”
　　這裏的蘇將軍，自然指的是蘇定方。
　　在李治朝前期，全賴蘇定方東征西討，替大唐四周打下安穩發展的環境。
　　生命最後的幾年裏，蘇定方不是在征討叛逆，便是在出征的路上。
　　最後也是死在軍中。
　　大丈夫馬革裹屍還，雖然是軍人的榮耀，但也同樣是壹種辛酸。
　　能活活累死在半途中，可見，大唐雖強，周邊的環境卻絕不是和平安穩的，相反，壹直會出現各種挑戰。
　　蘇大為略壹思索道：“我在軍中曾讀兵書，兵法有言，用兵有四種，即為兵權謀、兵陰陽，兵形勢和兵技巧。
　　其中兵技巧是便器械，積機關，以利攻守之勝，對士兵訓練和武器裝備都十分重視。
　　蘇將軍精於帶兵練兵，攻城拔寨，自然也精於兵技巧。
　　兵陰陽者，順時而發，假鬼神之助，指的是善於判斷天氣，善於利用天時、地利、人和等條件的人。
　　蘇將軍能在暴雪中揮軍直進，最終破滅東西兩突厥，自然也是精於兵陰陽者。
　　兵形勢者，雷動風舉，後發而先至，以輕疾制敵。主要指戰術方面的運用，侵略如火。”
　　說到這裏，蘇大為吸了口氣：“自古用兵，少有如蘇將軍這樣，善於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所以我認為，蘇將軍屬於兵形勢。”
　　“妳漏了妳自己。”
　　李治看了他壹眼，接過武媚娘從旁雙手捧著遞上來的茶盞，湊到嘴裏喝了壹口，輕輕將茶盞放在小桌上，接著道：“聽蘇定方說，妳用兵時，開始只帶著數百唐軍，後來先兼並弱小部落，招收仆從，隨即得數千之兵，再攻略木昆部，得兵兩萬。”
　　武媚娘在壹旁聽得目中異彩連連。
　　雖然李治是在誇蘇大為，但以她和蘇大為的關系，在壹旁聽了也覺得與有榮焉。
　　“如果說兵技巧，從妳身上看得還不明顯，未知妳練兵之能。
　　兵陰陽，善查天時，這壹種，暫時也沒看出來。
　　兵形勢者，侵如烈火，這方面，蘇定方將軍是其中的翹楚，而妳此次在西域，表現也可圈可點，以數百人，便可征討收服數萬胡人仆從，壹系列做戰勇猛果敢，後來聽說追擊阿史那賀魯，也是妳親自帶的人，追出上千裏，幾乎都快要追到石國了。”
　　李治深深看了壹眼蘇大為。
　　蘇大為面色如常，似乎不為所動。
　　李治有些無奈的搖頭：“以妳這次的戰功，只有古之衛霍可以與之並論。”
　　衛霍便是西漢的衛青和霍去病。
　　正因為兩人善於馬戰，甚至是因食於敵，這才能率軍遠征千裏，深入敵營中而敵不知。
　　“陛下，謬贊了。”
　　蘇大為正想謙虛壹下，卻見李治輕拍桌面道：“阿彌，妳不是外人，我也不瞞妳，馬上，大唐將要對遼東用兵，以妳的才能，稍加打磨，用不得幾年，只怕又是我軍壹員名將。
　　所以我想，此次妳可以隨蘇定方之軍去征遼東，正好多歷練幾次。
　　不知妳的意下如何？”
　　李治嘴角含著微笑，向蘇大為投來熱情的目光。
　　而蘇大為……
　　差點沒被嗆得大聲咳嗽。
　　這是怎麽也沒想到。
　　入宮前，想著會挨責罰，或者武媚娘會幫自己脫罪。
　　但卻沒料到，李治居然現在就點名自己，問自己要不要跟著唐軍壹起去征高句麗。
　　這待遇……
　　真是沒誰了。
　　蘇大為心念急轉，向李治和武媚娘道：“多謝陛下看重，不過從軍非我所願，這次征西突厥，耗時盡兩個年頭，家慈年歲已高，而我又誌不在軍旅，所以懇請陛下三思，還是留我做不良人吧。”
　　武媚娘壹旁嗔道：“阿彌，怎麽跟陛下說話的，讓妳去軍中歷練，這是陛下看重，天大的好事，妳還拒絕。”
　　李治擡手下壓，示意武媚娘不再多說了。
　　他轉向蘇大為，定定的看了壹會，忽然道：“妳真的不想從軍？如果立下滅高句麗之功，朕將不吝封賞，封侯拜相，都有可能。”
　　“回陛下，我散漫慣了，實在不喜歡軍中的約束，所以，請陛下看在阿姊的份上，容我繼續做不良人。”
　　“妳……”
　　李治兩眼微瞇，看蘇大為就像是看著壹個怪物。
　　這人跟人的想法怎麽差這麽多？
　　明明只要在軍中，揮足軍功，日後淩煙閣若評新朝臣，沒準都能入閣。
　　但這蘇大為，他居然這麽奇怪……
　　居然推掉了。
　　蘇大為看著盯著自己的武媚娘，還有似在思索的李治，挺起胸膛道：“封侯非所願，但求海波平。只要大唐安定，無論是領軍在外征戰，還是維護大唐治安，做壹個小小的不良人，我認為都是對大唐有貢獻。”
　　這話說的，武媚娘都傻了。
　　出去歷練回來，阿彌這張嘴是越來越會說了。
　　久久，李治嘴角抽動了壹下，似是有些哭笑不得的道：“算了，征高句麗差妳壹個也沒什麽。”
　　“陛下，別跟阿彌壹般見識，他哪懂什麽軍略，沒有大唐將士在外征戰，哪有機會給他當不良人。”武媚娘挽著李治的胳膊，微晃了晃：“阿彌既然有領軍的才能，多歷練壹下，將來獲許也能獨擋壹面，如此人才，豈能埋沒了。”
　　蘇大為聽得嚇了壹跳。
　　自己拚命想從唐軍這個坑裏跳出來。
　　沒曾想，武媚娘卻拚命想把自己塞回去。
　　當下，他頭搖得好似撥浪鼓壹般：“阿姊，您就別說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比起從軍，我還是更想做不良人，錢多事少離家近，方便照顧我阿娘。”
　　擡出孝道來了。
　　武媚娘只得抿了抿唇，向他瞪了壹眼。
　　李治也笑著擺擺手道：“好了，媚娘，既然阿彌堅持，此事就這麽著吧。”
　　奇怪。
　　蘇大為從李治身上，忽然感覺到壹股輕松之意。
　　連空氣都仿佛活潑了幾分。
　　再看李治和武媚娘之間，蘇大為仿佛悟到了什麽。
　　其實，李治壓根就不想我從軍吧。
　　他好不容易才把關隴門閥給鬥倒，將長孫無忌踩下去，實現中央集權。
　　這時候李治最怕的是什麽？
　　最怕的是身邊人得勢。
　　怕的是武媚娘身邊聚起壹大批精英，替武媚娘出謀劃策，反過來侵占他的權力。
　　自古外戚便是皇帝身邊的壹大隱患。
　　李治自然不願意武則天的實力太過膨脹。
　　這段時間，武媚娘的阿娘，還有阿姊都跑來認親戚，武媚娘身邊的隨從不知不覺又多了不少。
　　在這個時候，李治頭風和痛風還不嚴重，還是親自處理朝政。
　　中後期因為身體的原因，只能令武媚娘在臺前替他掌控朝局，而她在武媚娘身後遙控。
　　堪稱站在則天女皇背後的男人。
　　歷史上也因為這壹點，往往忽略了李治的厲害之處。
　　卻沒想，大唐的疆域，正是在李治手中，達到空前擴張。
　　想明白李治對權力的不安和渴望，就能明白，他對權力的變化，有多敏感，有多大的掌控欲。
　　所以李治根本就不想蘇大為繼續在軍中熬資歷了。
　　畢竟蘇大為是武媚娘的“娘家人”，也可以歸為外戚這壹塊。
　　所以剛才說的那番話，其實只是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