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招攬

　　殿內中心有壹個銅盆，裏面的炭火正釋放著光熱，還有些許煤煙升起。
　　蘇大為推開門的時候，壹眼看到這壹幕，先是被煙氣嗆得咳嗽幾聲，立刻將窗全都推開，沖裏面的人道：“這般烤火，有幾條命都不夠。”
　　壹個蜷縮在銅盆旁的年輕人，有些迷糊的擡眼看了壹下蘇大為，又重新低下頭去，似乎根本不屑於說話。
　　此人面色黝黑，手腳長大，身穿黑衣，壹雙濃眉如刀鋒壹般。
　　赫然便是上壹次被蘇大為俘虜的百濟郡將，黑齒常之。
　　現在百濟不存在，黑齒常之也無處可去，而且形勢比人強，只得忍氣吞聲，委屈於蘇大為身邊。
　　若按真實歷史，其實現在百濟復國運動已經掀起，首發者，正是黑齒常之。
　　只不過，蘇大為心知歷史走向，未雨籌謀，先壹步把黑齒常之給扣下了。
　　這令百濟暗中的復國行動，比原本歷史上的爆發時間，要晚上許多。
　　在蘇大為身後，阿史那道真抖了抖衣袍上的雪粒，跟著蘇大為走進殿中。
　　這裏他年紀最輕，拜突厥人的血統所賜，他的樣貌帶有白種人的特點，高鼻深目，皮膚白皙，壹雙藍褐色的眼睛甚為靈活。
　　不笑時，阿史那道真給人壹種有如雕像般五官立體的美感。
　　可壹笑起來，就會讓人覺得，這家夥有點逗逼。
　　在阿史那真之後的是蘇慶節。
　　他的個子比蘇大為和阿史那道真略矮幾寸。
　　蓬勃生長的黑發，用發箍在頭頂束起。
　　但是蓬亂的頭發，依舊倔強而張揚，顯得蓬松厚重。
　　給人感覺有如獅鬃。
　　壹雙鋒利的劍眉之下，眼角、鼻梁和嘴角，都透著壹股銳意和鋒芒。
　　他的眼神極亮，盯著人時，有壹種被從頭到腳看透的感覺。
　　最後進來的，是安文生。
　　安胖子如今徹底放棄了自我，在變胖的路上壹發而不可收拾。
　　走路時，那腆起的大腹，渾圓如球，徹底出賣了他。
　　他的眉眼細長，膚色白凈。
　　看上去白白胖胖的，就如普通的貴族公子。
　　然而身上又有壹種淡淡的，不怒自威的氣息，令人不敢輕視。
　　黑齒常之旁，盤坐著黑齒常平，他擡頭將這些走入殿中的唐將壹壹看在眼裏。
　　心裏的情緒有些復雜。
　　雖然厭惡家族，但從未想過，百濟會滅國。
　　這壹切，和眼前這位蘇大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聽說，他因功，被大唐皇帝封為了折沖府都尉，手下掌著四五千的兵馬。
　　在他身邊，那位突厥貴人，阿史那道真，是優秀的騎兵將軍。
　　還有那個被稱為吉祥獅子的蘇慶節，不但是異人，而且極擅長辦案，有很強的偵察能力。
　　前陣子有人想在熊津城做壹番大事，結果就是栽在蘇慶節的手裏。
　　還有那個安胖子，平時不言不語的，但是出手極為陰狠。
　　當時幾個百濟想弄復國的猛士，被他輕輕壹拍，便胸骨內臟皆碎，人如稀泥壹樣癱軟下去。
　　聽說此人還是蘇大為身邊的智囊。
　　更別提，蘇大為手下，還有壹位叫婁師德的陌刀將，壹位叫王孝傑的輕騎將，還有壹個崔器，聽說掌管著重甲騎。
　　這些人，有些人黑齒常平見過，有些只是聽過。
　　雖未曾都謀面，但僅從壹個蘇大為身上，他已經感受到來自大唐的武德充沛，還有那猙獰野蠻的殺意。
　　對，就是野蠻！
　　說起來很奇怪，最光輝燦爛的文化，和最野蠻的武力，同時在大唐身上顯現。
　　這壹切，是黑齒常平從未見過的。
　　他仔細端詳著這夥唐軍的首領，蘇大為。
　　他的身高八尺有余，但行動敏捷，壹點不像那些遲緩的大高個子。
　　而且肌肉勻稱發達，既不會給人感覺粗笨，又不會單薄，處在壹個恰到好處的平衡點。
　　臉上的肌膚是健康的小麥色。
　　這大概和他壹直暴露在風吹日曬下有關。
　　但又不會像黑齒常平和黑齒常之兄弟倆那樣，被海風吹襲得粗糙黝黑。
　　蘇大為的五官乍看起來沒什麽特別的，不如阿史那道真那樣英俊。
　　也不像蘇慶節那樣，眼角眉梢帶著鋒芒棱角，使人壹見難忘。
　　但奇怪的是，這些看似平凡的五官湊在壹起，卻令人感覺非常舒服，屬於越看越耐看的那種。
　　大概就是蘇大為自己說的“親和力”？
　　不過，這副面孔，也就是平時對朋友才會這樣溫和。
　　黑齒常平記得蘇大為對待敵人的時候，會變得無比冷酷殘暴。
　　堂堂百濟國師道慈，被他壹刀裊首。
　　此後他帶著大唐鐵騎殲滅扶余忠信的軍隊，進駐未谷城。
　　黑齒常平至今還記得，當未谷城大門打開時，蘇大為推開面孔擋板，露出那張英氣勃勃，還沾著血滴的臉龐。
　　在他身旁和道旁是倒伏的屍體，還有趴伏在地上投降的民眾。
　　那壹瞬間，這位年輕的大唐將軍，就像是壹柄出鞘的利劍，讓人不敢逼視。
　　就在黑齒常平心裏默默想著這些的時候，蘇大為走上來，輕踢了壹下黑齒常之的腳，說聲：“讓讓。”
　　黑齒常之看了壹眼，默不作聲的將腳收回壹些。
　　蘇大為已經幾次向他遞上橄欖枝，流露出招攬之意，但黑齒常之並沒有答應。
　　他並非是不忠不義之人，讓他在百濟覆滅後，迅速倒向滅國的敵人，這在他心裏，有些難以接受。
　　盡他，從心裏來說，他覺得這大唐的年輕將軍蘇大為很有意思，比百濟朝堂上那些昏聵之輩，有趣得多。
　　而且雙方在兵法上，還真很說得來。
　　蘇大為身上仿佛有壹種奇妙的親和力，或者說自來熟，壹點也沒有把自己當外人，這讓他心中的防備感，不知不覺中消減了許多。
　　蘇大為挨著黑齒常之坐下，阿史那道真等人，也紛紛聚在火盆邊，對著炭火伸出雙手烤火驅寒。
　　“那件事，妳考慮得怎樣了？”
　　蘇大為看向身邊的黑齒常之。
　　黑齒常之微微壹震，停了壹會，才向蘇大為微微欠身道：“多謝蘇將軍賞識，但常之身為百濟人，眼見國破家亡，百姓皆在水深火熱之中，實難安心為君效命。”
　　那日蘇大為擊潰百濟人的騎兵主力後，黑齒常之不得不和扶余忠信率領殘軍狼狽逃走。
　　步兵和輜重全數落入蘇大為的手中。
　　可惜，他們沒逃出多遠，便壹頭撞上了婁師德率領的唐軍。
　　婁師德率領千余人，早就在往未谷城的必經之路上設伏。
　　陌刀壹出，跑在最前的扶余忠信連同數十騎，皆被斬碎，嚇得其余的百濟人，直接棄馬跪地請降。
　　黑齒常之猶未甘心，從小路逃走。
　　還沒來得及學曹孟德大笑三聲，說蘇大為智僅如此，打橫裏殺出王孝傑的壹隊人馬，人人箭法如神。
　　黑齒常之被王孝傑壹箭從馬上射落。
　　還好王孝傑記得蘇大為的交代，要抓活的，不然黑齒常之這位未來的大唐名將，只怕便沒有未來了。
　　就這樣，所有逃走的百濟軍，幾乎全部落入網中。
　　崔器最後率著壹隊重騎出來，還壹直說百濟人太弱，不多掙紮壹會，搞得他都沒表現機會。
　　這番言語，把壹幹投降的百濟人給嚇得臉都白了。
　　暗自慶幸自己投降是明智選擇。
　　否則撐到最後，不是被大唐陌刀剁成碎塊，便是被亂箭射殺。
　　最慘的是遇到大唐重甲騎兵，那是徹底被碾成肉泥，肥了田地的下場。
　　躲在壹旁的金庾信看到唐軍如此配置，方才相信蘇大為說的留有後手，所言不虛。
　　壹張老臉色，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在面對蘇大為的時候，還不得不低聲下氣，賠著笑臉。
　　盡管心裏恨不得殺了蘇大為，面上，卻是壹點也不敢顯露。
　　比之當初見蘇大為時，金庾信仿佛被剪成了落毛雞。
　　正所謂敗軍之將，難以言勇。
　　不管蘇大為是怎麽出招的，最終結果就是百濟和新羅雙方，都落入蘇大為算中，損失慘重。
　　唯壹的贏家，只有大唐蘇大為。
　　“常之，我重妳的才能，其實良禽擇木而棲，妳的才能，足以登上更大的舞臺，百濟這種地方，於妳而言，池水太淺了。”
　　聽到黑齒常之明確的拒絕，蘇大為卻沒有生氣，相反還有點高興。
　　黑齒常之是聰明人，他顯然懂自己的意思。
　　壹個“為君效命”，就表明，他清楚自己是要投效蘇大為，而不僅僅是唐廷。
　　這其中的差別就很大了。
　　投效蘇大為，首先便要站在蘇大為的角度，為蘇大為的利益去行事考慮。
　　而投效唐廷，意味著……
　　“道理我都懂，但是過不了心裏那壹關。”
　　黑齒常之沈悶的道：“我若投效，百濟故人如何看我？被千夫所指，戳斷脊梁骨？讓我又如何面對家族宗長。”
　　“妳有這個顧慮是對的。”
　　蘇大為沈吟道：“但是妳有沒有想過，妳如果只是躲藏著什麽也不能做，但如果妳出仕大唐，妳便有了職權，可以更好的惠及百姓。”
　　“蘇郎君，妳這是詭辯！”
　　“詭辯嗎？”
　　蘇大為笑了笑：“那日妳向我求情，說能否饒過熊津百姓，我便向大總管進言，結果唐軍只是劫掠，卻沒有太傷人命，這是不是有利百姓？”
　　“可他們的財產被剝奪，他們變得壹無所有！”
　　“那也比丟掉命強。”
　　蘇大為嚴肅道：“常之，這是戰爭！”
　　壹句話，將黑齒常之說的啞口無言。
　　是啊，這是戰爭，兩國交戰，還指望敵國仁慈嗎？
　　只是掠奪財富，已經是不幸之大幸了。
　　在古代戰爭，兩國交戰，動輒屠城，太常見了。
　　大唐在征西突厥時，王文度就曾鼓動程知節幹了壹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