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風起於萍末

　　武媚娘懷有身孕，而且快接近臨盆了，這個時候出宮見自己，敘舊是壹方面，更多的可能，是受此事影響吧？
　　否則大可以等生產完，身體恢復後，再出宮省親。
　　從另壹方面來說，也可以看出來，這件事對於武媚娘和李治十分重要。
　　可自己能幫什麽忙？
　　蘇大為壹時還摸不著頭腦。
　　畢竟，自己的身份，不過壹個不良人，距離長孫無忌這壹層，實在太過遙遠，可以說是毫無交集。
　　“阿彌，妳很聰明，妳知道……我和陛下現在最大的敵人是什麽，現在朝堂上，已經是長孫無忌壹家獨大，如果此案再將山東望族拖進去，只怕局面就真的難以收拾了。”
　　武媚娘輕聲道：“我和陛下，其實都不相信房遺愛會反，因為對他並無任何好處。
　　縱使他真有二心，也全在我和陛下掌控之中，現在就怕長孫無忌借機發難，剪除異己。”
　　停了壹停，武媚娘伸出右手，輕輕覆在蘇大為的手掌上：“所以我希望阿彌妳幫我。謀逆之案，非同小可，長孫無忌想讓人心服口服，必然會預留充足的時間去搜集證劇，或者是炮制證據，而且他必然會擴大範圍，將此案做大。
　　要想完成這壹切，就離不了大理寺和刑部，而大理寺搜羅證據，又豈能少了不良人？”
　　她的手掌覆在蘇大為掌背上，稍稍握緊：“所以此事唯有妳才能幫我。”
　　蘇大為壹個激靈，霍然站起來。
　　他看著武媚娘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覺得頭腦裏壹片空白。
　　做夢也想不到，這種大案子，也有自己參與的份。
　　而且聽武媚娘所說，自己甚至頗為關鍵。
　　不行，讓我捋壹捋。
　　假設長孫無忌要查房無忌謀反的案子，應該怎麽查？
　　交給刑部和大理寺？
　　好像沒毛病。
　　大理寺的話，查案除了調集人手，錄取口供，壹些細節可能真的需要不良人參與進去。
　　這樣看的話，媚娘姐的邏輯沒毛病。
　　“等等，媚娘姐，我有壹個問題。”
　　蘇大為突然想到壹件事：“長孫無忌要查謀反案，為什麽不派自己心復秘密去查？通過刑部和大理寺，動靜不會太大了壹點嗎？這樣豈不是很容易走漏消息，要是提前讓房遺愛知道……”
　　“阿彌，這是陽謀。”
　　武媚娘提起瓷壺，給兩人茶碗裏重新註滿茶湯，在滾燙沸騰的煙氣中，平靜的道：“如此大案，陛下都清楚的事，他怎麽可能繞過刑部和大理寺，不怕落人口實嗎？
　　況且，要查案總得要人，他不靠刑部和大理寺還能靠誰？
　　同樣道理，大理寺要查案，必然要動用可靠的人手，相比本部那些盤根錯節的關系，處在底層的不良人，反而更為可靠。”
　　說到這裏，她停下來，等蘇大為點點頭表示理解後，才繼續道：“何謂陽謀？通過刑部、大理寺查案，假設有兩種可能，壹種，是有人偷偷將消息泄露給房遺愛，但這種事後順藤摸瓜，很容易查出來；
　　另壹種更大可能，是大多數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會躲得遠遠的，不敢再接近房遺愛。”
　　蘇大為張了張嘴，心裏不得不承認武媚娘說的有道理。
　　就像是自己，聽說房遺愛涉及謀反之事，那金寶神枕他就不想碰了，怕萬壹把自己牽扯進去，說不清楚。
　　都是有家有業的人，誰會不顧自己的身家性命？
　　如果真有這樣的人，事後也難逃被清算。
　　“第二點。”
　　武媚娘繼續道：“假設真有人告訴房遺愛了，妳猜他會如何反應？”
　　“呃？”
　　“他如果妄動，就是坐實了自己有反意，那樣必死無疑；他若問心無愧，就會老老實實，甚至還要配合調查。”武媚娘白了蘇大為壹眼：“無論是哪種可能，都逃不出長孫無忌的算計，這就是陽謀。”
　　“姐姐……”
　　蘇大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想了想，向武媚娘拱手道：“受教了。”
　　“對於像長孫無忌這樣的人，手握這樣的權柄，對付壹個小小的房遺愛，根本無須，也不屑於用陰謀，堂堂正正擺明了要查，誰敢阻撓。”
　　武媚娘輕輕向茶碗裏吹了吹：“就連陛下都無法幹涉這件案子。”
　　“那萬壹，萬壹大理寺查證據時，不需要用到不良人呢？”
　　“沒有萬壹的，阿彌。”
　　武媚娘眼裏閃過深邃：“此事是陽謀，但我料定長孫無忌還會羅織證據，將壹些他想除掉的人，都囊括進去。
　　這證據嘛，如何讓大理寺和刑部知道？
　　假如妳是長孫無忌，妳覺得，該如何天衣無縫的將證據傳上去？”
　　記不清是第幾次，蘇大為吞咽了壹下唾沫：“不良人……”
　　“是啊，大唐整個刑獄體系裏，最底層的不良人，反而是最容易辦到的。”
　　武媚娘飲了口茶：“風起於萍末，以長孫無忌的老謀深算，自然會用最省力的方法。”
　　“姐姐，我該怎麽做？”
　　蘇大為感覺背心被汗浸濕。
　　在跟武媚娘壹番話下，壹個看不見的敵人，長孫無忌，仿佛立於空中。
　　陽謀，陰謀，信手拈來。
　　但更奇的事，這些都被武媚娘參透，三言兩語，便直指核心。
　　“長孫無忌，很強。”
　　武媚娘向蘇大為面前的茶碗指了指，示意讓他喝茶。
　　然後才接著道：“如果正面對上，就算將陛下和我加起來，都遠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我們現在卻有壹個機會。”
　　她抿了口茶，擡頭看著聚精會神傾聽的蘇大為道：“長孫無忌並沒有把陛下視做他的對手，以有心算無心，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蘇大為不禁凜然。
　　武媚娘用出“鹿死誰手”這個詞，顯然已經把長孫無忌視為最大敵人看待。
　　而這時候的長孫大人，總攬朝綱，大權在握，恐怕絲毫沒料到，那個平日裏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的小皇帝李治，低垂的面孔下，已經攥緊了拳頭。
　　是人，總會長大的。
　　特別李治還擁有李世民這樣的父親。
　　他的血液裏，天生流動的是征服與權力欲，可不是外表的溫良謙恭。
　　“阿彌，依我想，刑部和大理寺很可能為此抽調人手，設立臨時的機構來查這件事案子，妳，必在其中，這也是我們的機會。”
　　蘇大為點點頭，這就有點像是後世的專案組壹樣。
　　至於抽調自己，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畢竟上次蘭池宮之案，自己也算是上達天聽，給大理寺和上面，留下了壹個“才堪大用”的念頭。
　　那這次查謀反案，如果上面抽調人手，十有八九也會用自己。
　　因為長孫無忌沒有將李治視為敵人，就不會去提前布局算計。
　　更不會去查李治身邊的武媚娘，也就不會知道武媚娘還有蘇大為這麽壹條暗線。
　　這是此案中長孫無忌的“盲點”，也是最大的變數。
　　“媚娘姐，道理我都懂，但我身份低微，除了查案別的什麽也幫不上，就算是查案，我也不可能無中生有吧……”
　　武媚娘笑了：“其實最重要的不是妳做什麽，而是此事只要有妳參與，就等於給我和陛下多了雙‘眼睛’，這案子查了哪些，查到了哪裏，只要有妳在，我和陛下便能占得先機。”
　　蘇大為有些佩服的點點頭：“我懂了，媚娘姐，其實如果妳不是入宮做貴人，以妳的頭腦，我看破案也不比狄仁傑差的。”
　　“貧嘴。”
　　武媚伸手在他手掌上輕拍壹記：“我要是男兒，呵呵……”
　　她搖搖頭，沒繼續說下去：“對了阿彌，還有壹點要妳幫我註意的。”
　　“是什麽？”
　　“盯緊案件的證據，如果發現牽涉的證據有問題，那便是機會。”
　　蘇大為點點頭，心裏了然。
　　武媚娘需要自己做的，壹是做好她和李治的耳目。
　　越是大案，越離不了基層的參與，作為不良人中優異者，蘇大為必然會參與其中。
　　到時能提供消息，讓李治和武媚娘不至於被動。
　　其次壹點，如果長孫無忌真的在案子裏“摻了沙子”，想要通過羅織證據剪除異己，壹旦被抓到破綻，就是李治的機會了。
　　雖然不可能憑著這壹點扳倒長孫無忌，但至少可以保全朝中與長孫無忌敵對的勢力，而且可以嚴重削弱長孫無忌在朝中的威望。
　　總之，這件事，頗具有可操作性。
　　最妙的是，以蘇大為的身份低微，根本不可能被長孫無忌察覺到。
　　“聚沙成塔，方可成就百尺高樓，強與弱，並沒有絕對的分野，只看有沒有找到最關鍵的壹點。”
　　武媚娘緩緩起身，走到蘇大為身邊，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阿彌，妳就是此案的關鍵點，也是我最大的依仗。”
　　“媚娘姐，我知道該怎麽做了！”蘇大為深吸了口氣道。
　　怎麽說呢，他感覺到千鈞重擔壓在自己肩上。
　　這可能就是壹份歷史的責任感？
　　畢竟女皇姐姐都要靠自己才有機會翻盤~！
　　竊喜？
　　或許潛意識裏有壹點。
　　“有妳幫我，我就輕松許多。”
　　武媚娘扶著腰道：“我們該出去了。”
　　“姐，我扶妳，對了……”
　　蘇大為猶豫了壹下問：“那個佛經，看了真的有用嗎？以前我只覺得狄仁傑大兄斷案如神，但這次我才發現，姐姐妳才是厲害，以前都沒發覺，難道佛法真能讓人頓悟開智？”
　　“能啊，我回頭讓王福來拿本金剛經給妳，我親手抄寫的。”
　　“哦哦。”
　　蘇大為連連點頭，心裏卻有些犯愁。
　　他伸手摸了摸衣袖裏的那本《道德經》，究竟先看哪本？
　　若論起來，自己修行的法門，無論是鯨吞之術，還是袁守誠傳自己的，都更偏向道家。
　　但是眼看著武媚娘這個活生生的例子在自己面前，似乎有點羨慕。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說起斷案，他蘇大為在不良人裏雖然不錯，但和狄仁傑這種見微知著，斷案如神的比起來，還是有些差距。
　　如果讀佛經能像今天的武媚娘壹樣，壹眼看透本質，抓住問題核心，那簡直就是給智商開掛。
　　要不兩本壹起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