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公交署

　　拚盡胸中最後壹口元氣，蘇大為的身形融入黑暗，猶如利箭般電射向遠方。
　　然而隨即背後響起無數破風之聲，追勢甚急。
　　冷汗從蘇大為的額頭滲下來。
　　他心裏還有壹絲清明，明白拖延下去局勢對自己不利。
　　此時是深夜，又因為壹路馬車過來，並不清楚這裏是長安哪個角落，何況背後還有雪子和高建等人窮追不舍。
　　最麻煩的是，自己還中了苩春彥的“香毒”。
　　毒，這種東西蘇大為以前根本沒太多了解，哪知居然會在這裏栽跟頭。
　　不好。
　　他的心裏壹突，感覺全身的力氣就如潮水般飛快的消退。
　　腳下落地點，就像是踩在沙灘上，不，就像是踩在棉花上越來越軟，越來越無力。
　　這是毒性發作了。
　　身體的血液像是陷入漲滯，像是落入了沼澤。
　　蘇大為心中大驚，聽得背後傳來苩春彥的冷笑音：“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咻~
　　就在此時，破風聲響起。
　　蘇大為腳下壹軟，身體就勢滾出去，貼地昏頭暈腦的不知翻滾了多少圈，才勉強站起來。
　　前方，壹堵高墻攔路。
　　原來慌不擇路之下，居然鉆入了壹條死胡同。
　　如果在平時，輕身壹個縱躍就能翻過去。
　　但此時對他來說，卻是千難萬難，連想奔跑的力氣都用完了。
　　心裏苦笑著，他緩緩轉身。
　　壹支白色的羽箭如狗尾草釘在地上，箭尾兀自“嗡嗡”顫動。
　　遠處，巫女雪子把手裏的弓緩緩放下，顯然這壹箭是她放的。
　　她用的弓不是慣用的東瀛大弓，大概是從新羅花郎那裏借來的，否則剛才這壹箭，必然射中蘇大為的背心。
　　苩春彥與高建、舒先生等人已經追上來。
　　這時候，他們反倒不急了，壹個個帶著勝券在握的笑，緩緩逼近。
　　死胡同，背後和兩邊都是高墻，又有這麽多人圍上來，無論是誰都不可能逃走。
　　這裏，就是“絕地”。
　　“好險，如果不是先中了我的紅手酥，只怕真被他逃掉了。”苩春彥舔了舔唇，眼裏光芒閃動：“但是中了紅手酥還能跑這麽久，此人體力氣脈之悠長，絕非無名之輩。”
　　高建目光冷厲：“他到底是什麽人？”
　　舒先生獰笑壹聲，大步上前：“抓住審問壹番不就知道了。”
　　“等等。”
　　蘇大為突然開口道：“我有壹個問題。”
　　舒先生腳步微微壹頓，回頭看向高建，卻見他身側的苩春彥嬌笑道：“哦，妳有什麽問題？”
　　蘇大為喘了口氣，右手撐住墻，令自己身體站穩壹些：“妳先前被我抓做人質，說要與我談壹筆生意，還算數嗎？”
　　苩春彥臉上神情壹楞，繼爾掩嘴咯咯笑起來：“妳這人，是不是傻啊，奴家不過是為了讓毒性發作，故意拖延時間罷了。”
　　“懂了。”
　　蘇大為點點頭：“謝謝。”
　　謝謝？
　　苩春彥頓覺滑稽，自己遇上的，莫非真是個傻子？
　　沒等她想明白，耳中突然聽得壹聲犬吠。
　　夜色本就昏暗，這聲犬吠後，星月光芒猛地消失，伸手不見五指。
　　“不好！”
　　眾人只聽到舒先生發出壹聲驚怒交加的吼聲，接著是壹聲淒厲的貓叫。
　　喵~
　　陽光從窗口透進來。
　　無數微塵在光芒裏舞動著，忽上忽下，壹刻不停，像是蘊含著某種天地至理。
　　舒大為盤膝端坐在床塌上，雙眼微閉，壹動不動。
　　如果不是久久的，他的小腹丹田會起伏壹次，幾乎讓人以為他變成了泥塑木偶。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皮膚比往日要蒼白壹些，只有被陽光照到的地方，才略微有些暖色。
　　壹片寂靜中，意識終於從空寂虛無的識海深處，壹點壹點的回到現實。
　　當意識恢復清醒時，昨晚經歷的壹幕幕，如電影般從頭腦裏劃過。
　　雖然只是短短的壹夜間，但過程起伏跌宕。
　　從潛伏刺探消息，到抓苩春彥為人質，又被對方用毒翻盤。
　　雙方明面上爭鬥，暗地裏各自精心算計，其驚險程度遠非筆墨所能形容。
　　蘇大為長長呼了口氣，忽然感覺照在臉上的陽光，變得有些……
　　癢癢的，不對。
　　他猛地張開眼睛，卻見自己的妹子聶蘇，不知什麽時候拿了根柔軟的草葉，在自己臉上輕輕撓動著。
　　見蘇大為張眼，聶蘇忙跳下床，沖蘇大為吐了吐舌頭：“哥，妳醒啦。”
　　“小蘇，妳又在玩什麽。”
　　蘇大為摸了摸臉，那上面像是被螞蟻爬過壹樣，又癢又麻。
　　“不是妳讓我叫妳的嘛，要是過了時間，阿娘過來看到又要問，妳昨晚讓我不要跟阿娘說。”
　　“是是是~”
　　蘇大為忙下床，上前按住聶蘇的雙肩：“昨晚的事，壹定不能告訴阿娘，免得他擔心。”
　　“嗯嗯。”
　　聶蘇乖巧的點點頭：“我答應妳，不過……”
　　她的眼珠兒轉動幾下，嘻嘻笑著說：“再有這麽好玩的事，妳還帶上我。”
　　“不行，太危險了！”
　　蘇大為斷然拒絕。
　　“妳……妳昨晚不是答應了嘛。”聶蘇有些急了：“再說，昨晚要不是我帶黑三郎和小玉去救妳……”
　　“瞎說，哥哥我是讀書人，讀書人的事，能叫救嗎？那叫江湖義氣。”
　　蘇大為不由分說，將聶蘇推得轉向門外，再將她壹口氣推出房間：“我要換衣服了，妳去外面等著。”
　　“哎？”
　　聶蘇有些懵，聽得門在身後“嘭”的壹聲合上。
　　她站在門外，咬著食指，腦子壹時轉不過彎來。
　　“什麽叫讀書人的事？哥哥什麽時候成了讀書人？江湖義氣……又是什麽？”
　　可憐的小聶蘇還不知道已經被自己給忽悠瘸了。
　　蘇大為頗有些自得的笑了笑，想到了昨晚，他的臉色又緩緩沈下來。
　　這事，不算完。
　　無論是案子，還是昨晚的場子，自己都得找回來。
　　還有安文生交給自己的事。
　　苩春彥……
　　早晚會把這娘們抓捕歸案。
　　他搖搖頭，手腳麻利的換上常服，然後去洗漱。
　　中間聶蘇壹直在他身邊團團亂轉，急得不行，可惜蘇大為統統無視。
　　他知道，聶蘇是擔心自己，想跟著自己行動。
　　但從心裏，他只想聶蘇過正常人的生活，家裏有自己壹個不良人就夠了，要是把聶蘇也摻合進來，那算是什麽事啊。
　　長安縣衙門。
　　蘇大為剛剛壹腳跨進自己的公廨，壹眼看到錢八指迎上來：“阿彌。”
　　錢八指向壹旁呶呶嘴：“縣君找妳。”
　　“知道了。”
　　蘇大為心裏知道是什麽事，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對了八指，東瀛會館那邊，把兄弟們撤下來。”
　　“唉？”
　　錢八指壹臉狐疑：“不用盯了嗎？”
　　從上次上元夜劫童案後，雖然案子是暫時結了，但蘇大為這邊，壹直派不良人手下去盯著，壹刻也不曾放松。
　　“把尋常的人手撤下來。”
　　蘇大為想了想道：“這幾天不用盯了，三日後，讓南九郎去，讓他做得隱蔽點。”
　　錢八指看了看蘇大為的臉色，點點頭：“好。”
　　他是老不良人，知道蘇大為定是發現了什麽，但是沒說他也不會多問。
　　交待完這件事，蘇大為這才轉身走向縣君裴行儉的公廨。
　　公廨裏，除了裴行儉，還有壹個面生的人。
　　此時裴行儉與對方在案桌前，手拿壹份卷宗似乎在小聲討論些什麽。
　　見到蘇大為，他也沒說話，只是點點頭，眼神示意了壹下。
　　蘇大為了解，放輕腳步，站在堂下壹側。
　　等了大約壹盞茶的時間，裴行儉談完事情了，向對方點點頭。
　　那人拱手施禮，然後大步離開。
　　從頭到尾，對方目不斜視，居然像是沒看到蘇大為壹樣。
　　“縣尊。”
　　蘇大為這才走上來，向裴行儉抱拳施禮。
　　“剛才那是萬年縣派來的人。”
　　裴行儉說了壹句，沈吟了壹下，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改口道：“聽說昨晚妳遇到點事？”
　　“回縣尊，是這樣……”
　　蘇大為將昨晚的事，擇要點與裴行儉說了壹遍。
　　說完，公廨裏安靜下來。
　　裴行儉摸著胡須，面沈如水，似在思考。
　　過了片刻，他開口道：“我會與大理寺知會壹聲，讓他們設法從旁協助，此事還是以妳為主，繼續追查下去，絕不能讓這些人興風做浪。”
　　停了壹停，他繼續道：“不過涉及到別國，需要顧及邦交，這件事需隱秘進行，妳明白嗎？”
　　“縣尊放心。”蘇大為拱手道：“我知道輕重。”
　　“好，妳辦事我壹向放心。”
　　裴行儉臉上神色稍緩，突然笑起來：“說起來，剛才萬年縣來人，妳知道是為什麽事嗎？”
　　“什麽？”
　　蘇大為心想我怎麽會知道。
　　就見裴行儉站起來笑道：“是為公交署的事，萬年縣那只老狐貍終於坐不住了，要求也參壹份，不過嘛，他自然是得在我們之下，這份功勞……”
　　他走上來，用力拍了拍蘇大為的肩膀：“有妳壹份大功，對了，公交署的事是妳提出來的，妳不能甩手不管，兩邊合作的話，是個什麽章程，沒有人比妳更懂，妳還得多操心壹下。”
　　“縣尊我……”
　　見蘇大為有推托之意，裴行儉把眼壹瞪：“咱們縣公交署令可是周良，妳不會把這事就丟給他壹個人吧。”
　　“咳咳咳~”
　　蘇大為大聲咳嗽起來。
　　腫麽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趕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