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招攬

　　酒棧臨街的窗口，蘇大為見到了常平。
　　說實話，若不是因為反復測試過，證明常平確實是對李大勇忠心耿耿，還有壹位叫做黑齒常之的名將族弟，蘇大為本來不必專程見他壹趟。
　　坐在桌前，蘇大為打量著這位百濟人。
　　常混於市井間，令常平身上總沾染壹絲揮之不去的油滑之氣，只有在認真下來的時候，直視著他那雙眼睛，才能感到這具身體裏，有壹個坦蕩的靈魂。
　　或許正應了那句話，仗義每多屠狗輩？
　　“常平，我聽九郎說妳要見我。”
　　“是。”
　　常平臉上開始還帶著笑，這笑容是壹邊嘴角微微上挑，顯得有些玩世不恭。
　　當聽到蘇大為的話，他的笑容徐徐收起，左右看了看，有些擔心的道：“蘇郎君，我聽說了妳們最近的事。”
　　“什麽事？”蘇大為沒有露口風，而是反問。
　　雖然證明常平沒問題，他仍然不會大意。
　　“我得到消息，夫余臺已經註意到妳們在暗中活動了，蘇郎君，雖然我們沒有深交，但看在李郎君的情份上，我勸妳見好就收吧。”
　　天氣並不熱，但常平額頭上竟滲出汗水。
　　他抹了壹下額頭繼續道：“夫余臺不是好惹的，連李郎君都沒逃脫，我看妳還是早做打算。”
　　原本按常平的想法，蘇大為應該是大吃壹驚。
　　不說俯首便拜，也會細細詢問緣由。
　　但出乎他的意料，蘇大為只是平靜的點點頭：“我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麽個意思。
　　常平急道：“妳是不是不信我說的？這種事寧可信其有，千萬不可大意啊。”
　　“妳說得對。”
　　蘇大為目光透過窗外，投向街外，看著熊津城裏，那些衣著各異的行人，還有迥異於大唐長安的街市商鋪，神情透出深思：“任何事情都不是小事，不可大意。”
　　“既然如此，妳……”
　　“常平，妳在市井中，是怎麽知道這個消息的？”
　　“呃？”常平楞了壹下。
　　蘇大為提問壹針見血。
　　常平就算是個“百濟奸”，但也要面臨壹個難解的問題，那就是情報來源。
　　這麽重要的消息，以蘇大為的情報網，尚且沒發現，常平混在市井間，難道還能知道夫余臺的事？
　　從邏輯上就說不過去。
　　“蘇郎君，我有個族弟在朝中任高官……”
　　“黑齒常之？”
　　“是。”
　　“但這件事不可能是他告訴妳的，他在泗沘。”蘇大為轉過頭來，目視著黑齒常平。
　　他的眼中，已經有了審視的味道。
　　常平是名，黑齒才是姓。
　　所以常平，應該是百濟黑齒氏，名常平。
　　現在想來，這常平本身就有些反常，如果誰在朝中有壹個當朝二品大員的族弟，怎麽會淪落到市井中？
　　而且還成為大唐在百濟情報網的外線，這事擱在長安，是不可想像的。
　　黑齒常平說的這些話，不盡不實，足以引起蘇大為的懷疑。
　　盡管，在這之前，他已經通過了好幾輪測試，證明並沒有背叛李大勇。
　　“是常忠。”
　　黑齒常平有些焦急的道：“常忠往來各城，做走私生意，接觸的都是各地的達官貴人，有時候也會替帶幾句常之說的話，我從他的話裏，聽到了壹些風聲，再結合最近市井上的事，做出如此判斷。”
　　“願聞其詳。”
　　“常之說，最近朝中軍馬有所調動，應該是要對新羅再發動壹次大規模戰役，常忠告訴我，在這之前，各地會做壹次清掃，專為掃除那些新羅的探子，最近各地頻頻有官員被刺殺，已經引起大王震怒。”
　　看著蘇大為若有所思的臉色，黑齒常平繼續道：“我在市井裏，也發覺氣氛有異，不少人其實是夫余臺的探子，明顯對市井開始收緊了。
　　當初李郎君出事前也是這般，所以我判斷，就在近期夫余臺壹定會有所動作，希望蘇郎君接受我的建議，不要重蹈復轍。”
　　站在不遠處守在入口的南九郎情不自禁的向這邊看過來。
　　蘇大為向他搖搖頭，目視常平：“其實我壹直有個疑問。”
　　“什麽？”
　　“妳身為百濟黑齒氏，怎麽會淪落到市井裏？黑齒家族再不濟，也不至於此。而且還為大勇收集情報，我不是懷疑什麽，只是覺得，妳放著高官厚祿不取，反投大唐，有些不合情理。”
　　“妳終於問出來了。”
　　黑齒常平肩膀往下壹塌，似要禦下千斤重擔。
　　“我壹直想著妳什麽時候會問，終於等到這壹天。”
　　迎著蘇大為審慎的目光，常平沒有絲毫慌張，只是苦笑搖頭：“這事我本不願說，但妳既然問起，我就實言相告。”
　　蘇大為看著他，靜靜等待。
　　“在我年輕的時候，家族裏本有意推舉我出仕，但是需要娶另壹位官員家的女兒，以做交換。可是那個時候，我已有心愛的姑娘，她家境壹般，就住我家隔壁，在壹個月夜我與她私定了終身。
　　後來親族逼我去泗沘，放棄這位姑娘，我死活不同意。
　　但是……”
　　常平聲音哽咽了壹下：“在壹個夜裏，她家突然失火……那天，我剛好參加家族裏的宴會，等我回去，什麽都沒有了。”
　　“妳就為這？”
　　蘇大為還是覺得有些難解。
　　常平紅著雙眼，擡頭看向他，苦澀笑道：“她死的時候，肚子裏已經有了我的孩子，才三個月。”
　　稍近處的南九郎，和更遠處的安文生，都向常平看來。
　　那眼神裏，透著吃驚，也透著同情。
　　人，是有共情的，設身處地，若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懷有三月身孕，如此死得不明不白。
　　該如何？
　　能如何？
　　報仇嗎？
　　找誰報仇？
　　“我原本已經打算舍棄身份，與她成親了，那天去家族宴上，便是為了此事，但是……沒了，什麽都沒了。”
　　常平雙手抱頭，手指壹根根插入發根，額頭青筋暴起。
　　“我那時就想，人沒了，給我什麽都換不回來，沒有意義，活著太痛苦了……渾渾噩噩幾個月，我才壹點壹點有了人樣，但是任家族裏的人再說什麽，我心裏只有恨，我恨黑齒氏，我也恨自己的身份，但我……但我好沒用，我沒有勇氣，沒勇氣去報仇。
　　我也不知道找誰報仇。”
　　胸膛急劇起伏著，常平雙手撐著桌子，喘息道：“又過了半年，家族與我斷絕了關系，我的錢花完了，後來，有個商人看中我的身份，問我願不願意壹起做點生意，我便答應了……
　　後面妳也知道了。
　　生意出了問題，我被李郎君救下，走私的生意讓常忠去做了。
　　我身無長物，什麽本事都沒有，既沒有報仇的勇氣，又沒有去死的勇氣，就這樣莫名其妙跟著李郎君幹了，替他打探消息。
　　那個時候支持我活下去的唯壹念頭，便是報答李郎君的救命之恩。”
　　說到這裏，常平沈默下來，良久之後，擡頭紅眼向蘇大為問：“這就是我的故事，蘇郎君，滿意了嗎？”
　　蘇大為微微沈默：“抱歉，我無意揭妳的傷口，只是事關重大。”
　　“都過去了。”
　　常平用手掌在臉上胡亂抹了壹下：“大概我天生就應該混市井的，拋去家族身份，反而壹身輕松，呵……”
　　蘇大為心念急轉，擡頭看了壹眼遠處安文生，見到他的手勢，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難得妳如此重情義，這次的消息非常關鍵，我看不如跟我壹起。”
　　“壹起？”
　　“實不相瞞，這邊雜事，我已經料理得差不多了，我手下正缺壹個熟知百濟情勢之人，如果妳有意，不妨跟著我。”
　　“這……”
　　常平楞住了，蘇大為這話，便是招攬的意思了。
　　也就是說，從蘇大為到百濟初見常平，便是在暗中面試和考察，直到這時，終於認可黑齒常平，向他遞出橄欖枝。
　　“蘇郎君，妳真的相信我？”
　　“妳是什麽樣的人，大勇最清楚，既然他相信妳，我也壹樣相信妳。”
　　蘇大為提起李大勇，聲音裏頗有些感慨。
　　難怪此人能被四哥當初看中，引為身邊親信。
　　大概，四哥也是看中他重情義吧。
　　“蘇郎君，我不舍得離開熊津……這裏有我與她所有回憶。”
　　“別急著拒絕，妳可以回去考慮壹下，不過要快，以三天為限吧，三天之內，如果改變主意，隨時可以來找我。”說完，蘇大為將自己所在地點，壓低聲音告訴常平。
　　“我還有要事再身，先告辭了，記住時間，三日之內，若妳願意，隨時來找我，我會在會館裏恭候大駕。”
　　蘇大為乃是雷厲風行的性子，話說完，向著常平壹抱拳，立刻起身，向南九郎和守在門邊的安文生遞了個眼色。
　　三人匆匆離去。
　　只留下常平坐在原處，怔怔發呆。
　　跟著這位大唐來的蘇郎君？
　　是拋下在熊津城的壹切回憶，重新開始？
　　還是守著回憶，繼續過壹輩子？
　　常平雙手抱著頭，身體伏在桌上壹動不動，良久，從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嘶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