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烈日

　　驕陽似火。
　　衙役們躲在樹蔭之下，懶散的看著烈日下，屯田客們艱難挪動的身影。
　　許昌屯是大魏最早的壹塊屯田，也是最為完善的。
　　壹個屯田客的壹天被安排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什麽時候吃飯，什麽時候喝水，什麽時候拉撒，什麽時候睡覺，都有固定的時間。
　　屯田客除了要完成官府定下的勞役，有時還會被拉入士族豪強軍頭的田裏，繼續勞作。
　　馬隆壹開始很不適應，感覺如同牛馬，但待了壹個月之後，忽然發現自己有些習慣了。
　　習慣了身邊行屍走肉壹般的人群，習慣了每天累到不用去思考。
　　但壹個人在泥濘中能忍受壹天，就能忍受壹個月，壹年，然後就是壹輩子……
　　每當深夜，那種麻木與絕望深入骨髓。
　　偶爾也能聽到狂野中傳來的哭泣聲，不知是骨灰野鬼，還是風聲梟鳴。
　　“青牛”越來越多。
　　自從司馬父子當政之後，命百官推薦賢才，整頓綱紀，使其各有職掌，朝野肅然清明。
　　但這份清明不屬於泥濘中的百姓。
　　而是屬於士族大夫名士儒生們的。
　　壹將功成萬骨枯。
　　壹家豪族崛起，同樣也有千名、萬民百姓被踩入黑暗深淵中。
　　田地被奪，妻兒成了奴隸，青壯成了屯田客，老弱則驅趕進荒野中，自生自滅無人問津。
　　“呵、呵，妳想走？”“老丈”眭十壹盯著馬隆道。
　　那眼神仿佛鬼魂在盯著另壹個即將變成鬼魂的人。
　　馬隆皺了壹下眉頭，沒人願意在這鬼地方待壹輩子，他的雙手暗自發力，青筋賁張，整個人如豹子壹般微微弓起，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裏，掐斷眭十壹的脖頸。
　　屯田有令，凡檢舉逃人者，壹經查實，可賞牛骨壹根，歇息三日。
　　而被抓到的逃人，則會被釘在田壟間的木樁上，風吹日曬，哀嚎三日而死，殘破的身體被蛇蟲鼠蟻啃食之後，曬成壹架黑骨。
　　眭十壹“咯咯”的笑了起來，在深夜裏尤為瘆人，絲毫不畏懼馬隆的眼神，幾顆稀落的黃牙撐著黑洞壹般的大嘴，杵著木杖支撐著他顫巍巍的身體，“五年之前，我也有過壹樣的想法，只是當時沒有膽量。”
　　聲音異常低沈，就如同說出這些話，用盡了他全部的力量。
　　“妳，還是個人，而我們已經成了鬼。”眭十壹又“嚶嚶”哭了起來。
　　這哭聲仿佛有感染力壹般，引起了其他人的哭聲。
　　“哭什麽！妳們這般懶鬼、死鬼，攪擾爺爺睡覺。”
　　哐、哐、哐……
　　看守們的木棍狠狠砸在營房上。
　　哭聲戛然而止。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看守心滿意足的走了，甚至都懶得看壹眼。
　　馬隆回過臉，卻看到身後壹雙雙眼睛在月光下冒著幽光。
　　“逃吧、逃吧……人死之前，總要做壹兩件像樣的事。”眭十壹的聲音忽然振奮起來，有了些許活人的氣息，然後目光掃過那壹雙雙期盼的眼神。
　　越來越多的青牛加入之後，他們這些人就越來越沒有用處了。
　　田壟間的黑骨架子越來越多。
　　“眭頭兒，我、我去撒泡尿。”壹人往營外走去。
　　沒走兩步，就被眭十壹壹把拉住胳膊，幽魂壹樣的眼神盯著他，笑道：“王黑夫，妳是要去告發我們麽？這麽多人，足以讓妳脫離奴隸。”
　　王黑夫全身壹顫，勉強擠出壹個難看的笑容，“眭頭兒說笑了……”
　　話說到壹半，壹道黑影猛然砸下，黑暗中壹聲悶響。
　　王黑夫整個人都定住了。
　　接著，眭十壹右手木杖第二下、第三下落到他頭頂……
　　直到王黑夫軟軟倒下。
　　眭十壹打開角落裏的壹道暗門，沙啞道：“逃吧、逃吧！”
　　屯田客們壹擁而入。
　　馬隆攙扶著眭十壹下去，回望壹眼地上的屍體，但已經有十幾個屯田客如同烏鴉壹般圍在旁邊。
　　壹股血腥氣彌漫開……
　　暗道裏伸手不見五指，腐臭氣息隨著微風飄來。
　　屯田客們的眼睛看不到任何東西，艱難在狹窄甬道中向前爬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見到壹縷瑩白的月光飄落在頭頂。
　　爬出地道，馬隆卻忽然發現自己站在壹片亂葬崗中。
　　綠色的磷火，照的周圍猶如鬼蜮。
　　不遠處的屯田大營，在夜色中沈默。
　　屯田客們壹聲歡呼，壹哄而散。
　　馬隆正要扶著眭十壹走，卻被眭十壹抓住了手，搖頭示意，“還沒到時候，躺下！”
　　眭十壹直挺挺的躺在腐爛的屍骨中。
　　馬隆壹楞，也躺了下來。
　　全身被周圍濃烈的腐臭包裹。
　　才躺下不到半炷香，營房中壹聲驚呼：“跑了！屯田客跑了！”
　　仿佛壹顆石子投入湖水中，狗吠聲、馬蹄聲、呼吼聲由遠及近。
　　地道中也響起了腳步聲，十幾名軍卒鉆了出來，踩著屍骨“咯吱咯吱”從馬隆身邊走過。
　　“他們在前面！”
　　狗吠之聲越來越大，健馬也嘶鳴起來。
　　接著就是屯田客們絕望的慘叫聲撕破了黑夜。
　　馬隆幹脆閉上眼睛。
　　而身邊的眭十壹卻睜著眼，望著漫天星辰的夜空，嘴中不知在呢喃著什麽。
　　黎明時分，壹切又歸於寂靜。
　　“走吧、走吧……”眭十壹的聲音帶著壹絲顫抖。
　　卻不是逃出生天的激動。
　　馬隆護著他，繼續向黑暗中逃去。
　　眭十壹似乎對此地頗為熟悉，指著密林中的小路，屢屢躲過騎兵與獵狗的追蹤。
　　但他的聲音也越來越虛弱。
　　也不知走了幾個時辰，太陽終於升起，驅散他們身上的寒氣與死氣。
　　壹條小河，壹塊廢棄的田地，壹座早已坍塌的房屋，被蛛網與落葉塵封了不知多少年。
　　眭十壹如發瘋壹般撲在田地上，抓起壹蓬夾雜著石子的土往嘴裏塞。
　　馬隆看的呆了。
　　這並不是壹塊好田，坍塌的屋舍旁邊不足十幾步，便是壹處大莊園的圍墻。
　　墻內隱隱傳來男人女人的歡笑聲。
　　人間悲歡並不相同。
　　過不多時，眭十壹的瘋狂舉動才漸漸平息，爬向坍塌屋舍的背後，那裏有五座高高低低拱起的小土包。
　　他爬進土包之中，臉上出現怪異的寧靜之色。
　　“後生，求妳壹件事，把我埋在此地……”
　　“妳已經出來了，為何還要尋死？”巨大的悲戚籠罩在馬隆的心間。
　　“我早就應該死了……也活不下去了，能跟他們死在壹起，已經夠了、夠了……”說話之間，眭十壹緩緩閉上了眼，臉上越來越平靜，仿佛睡著了壹樣……
　　馬隆捂著臉，忽然大笑起來，笑聲中有說不出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