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章 迢遙（三）

　　張賢清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以後了。
　　又壹次回到了醫院，再壹次住進了原來的病房，張賢只覺得自己就好象是做了壹場夢壹樣，這是壹個惡夢，又是壹個驚喜。壹切好象都已經解決，而壹切又好象都沒有解決，現實與幻想之間其實也只隔著壹雙眼皮，睜開的時候就是現實，閉上的時候就是幻想。
　　王金娜還是如同上壹次，眼睛裏面壹直潮濕著，張賢知道這是壹種怨念，同時也是壹種關切。仔細想壹想，是他虧欠這對母子太多了，而如今這種情況之下，便是自己於心不忍，想要作出什麽來補償，也是有這個心而沒有那個力了。
　　愛，其實不需要補償的！
　　“阿賢，我真得害怕再失去妳！”王金娜的淚水在不知不覺之間噙滿了雙睛，淚珠兒滾了壹臉。
　　張賢擡起自己的胳膊，這才感到渾身無力，他還是使勁地握住了王金娜的手，沒有更多的語言，不知道應該如此安慰，但是這壹刻，在手心對著手心的時候，王金娜便是有再多的怨忿、再多的苦水也付之流水了，心裏頭已然感覺到踏實了許多。
　　“小虎呢？”張賢忍不住地問了起來，他有好壹陣子沒有見到小虎了。
　　王金娜伸出另壹只手擦去了張賢臉上同樣滾出的壹滴淚水，幸福地笑著，告訴他：“小虎好得很，剛才跟著三娃出去玩了！”
　　“三娃出來了？”張賢這才想到了自己的兄弟。
　　王金娜點了點頭，告訴著他：“三娃和大興都被放出來了，他們知道這是妳冒死解救的他們，兩個人守著妳已經兩天兩夜了，是我把他們趕回去休息的。可是，三娃又偷偷跑了來！”
　　張賢笑了，這壹刻，他覺得自己便是受到再多的痛，流得再多的血也是值得的。
　　“那個林部長被抓了起來，這壹切都是他在幕後搗鬼，他才是七十二軍裏深藏的特務，熊卓然也洗清了嫌疑，也放了出來！”王金娜接著告訴著張賢。
　　“這就好！”張賢總算是長長地出了壹口氣，但是他又忽然想到了什麽，問著：“夏營長和王鵬怎麽樣了？”他還記掛著與他壹起出生入死的戰友。
　　王金娜知道他在擔心什麽，抹去自己臉上的淚水，笑了起來，對著他道：“妳放心吧，他們兩個比妳命大得多！夏陽只是傷了腿和胳膊，取出子彈來，再養好傷就行了；王鵬身上也有幾處彈片傷，不礙事的！就是妳，腸子都流出來了，也不知道當時妳是怎麽堅持下來的！”說著，還壹臉得埋怨！
　　“呵呵！”張賢笑了壹下，再壹次緊緊地拉住了自己妻子的手，卻是滿懷著深情，低聲地道：“娜娜，有妳在，我就算是死上十回，妳也可以把我救回來！”
　　王金娜楞了壹下，點了下頭，卻又搖著頭道：“阿賢，我不許妳以後再這麽不要命了，我救得妳壹回兩回，卻也怕救不了妳壹生壹世！”
　　張賢默然了，分明感到王金娜的這份埋怨，其實正是她徘徊無措，擔心受怕的表現。
　　門外響起了敲門之聲，這是有人要來了，在作禮貌的示意。
　　王金娜連忙從張賢的手裏抽回了自己的手，站起身來，用雙手洗了把臉，拭去臉上的淚痕，然後才大聲地道：“請進！”
　　門“吱”地壹聲被推開來，出現在門口的是捧著壹大束鮮花的張義。
　　“大嫂！”張義走進來，叫了壹聲，然後看到了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他的張賢，有些欣喜地道：“妳也醒了？”
　　張賢笑了壹下，算是回應了。
　　王金娜點了點頭，接過他手中的這束鮮花，插到了張賢床頭的那只花瓶裏。其實在這個時候，三個人之間都有壹種默契，張義知道自己的大嫂早就認出了丈夫，而王金娜也是從張賢的口中得知張義也認出了大哥來。只是這壹層窗戶紙還沒有到能夠捅破的時候，畢竟此時張賢的身份還是於得水，而鎮反運動的火熱，更是令他們如履薄冰，生怕有那麽壹個萬壹，於得水的身份暴露出來，會成為又壹個冤死者！
　　“妳們兩個談，我先去看看別的病人！”王金娜十分知趣地說著走出了屋去。
　　張義看著張賢憔悴的臉龐，心裏頭有些難過，但是看到自己的大哥終於挺了過來，又覺得有些欣慰，他的心裏有壹件事堵著，想要馬上告訴張賢，可是又擔心大哥的身體還無法承受，所以有些猶豫。
　　“妳好象有什麽心事！”張賢已然看出了張義的臉色，猜測著。
　　張義點了點頭，正要說出來的時候，卻聽到門外的腳步身有些嘈雜，又有人過來了。
　　果然，壹個護士引著熊卓然夫婦，帶著小真走了進來。熊卓然顯然是知道了自己之所以能夠洗清懷疑的原因，特意趕到醫院裏來探望夏陽、王鵬和於得水的。
　　見到熊政委壹家人過來看望於得水，張義都有些驚詫，連忙起身相迎著。這個時候的熊卓然卻沒有壹點的政委的架子，反而對張義是滿面的感激，他已經聽宋明亮講起過，這壹切的過程其實都是張義功勞，是張義想到了那個引蛇出洞之計，也是張義布置下來的陷阱，最終使七十二軍裏隱藏的特務現出形來。
　　面對熊政委的感激之情，只能令張義汗顏莫名，是自己大哥再壹次把功勞推到了他的身上，令他再壹次地成為了眾人矚目的神探，而他在收受這份榮譽的時候，卻不敢在別人的面前提及於得水半句。在這壹切布置中，於得水最多也只能是和夏陽、王鵬那兩個人壹樣，是壹個執行命令的人。
　　熊卓然夫婦在這間病房裏，對張賢和張義兩個人感激涕零，熊三娃帶著小虎也闖了進來，壹見到這裏來了這麽多的人，小虎馬上興奮了起來，不等熊三娃阻攔，已經興奮地喊著熊卓然“熊伯伯”跑了過來，熊卓然轉過了頭，看到了門口處的熊三娃，不由得楞了壹下，馬上又顯得有些激動，叫了壹聲“三娃？”
　　這個時候，熊三娃的尷尬是可想而知的，恨不能馬上有壹條地縫鉆將進去，只能是含糊地應了壹聲，點了點頭，想要轉身逃離，卻又不知道怎麽的，邁不開這壹條腿。
　　立時，病房裏的氣氛有些凝固了起來，熊三娃也好，熊卓然夫婦也好，都覺得分外得別扭，不過對於熊卓然夫婦來講，卻又有另壹種欣慰，最少這壹次熊三娃沒有再躲開，更沒有對他們橫眉立目。倒是小真這個小姑娘，十分親熱地跑過去拉著熊三娃的手，“哥哥！哥哥”地叫著，分外得親切。
　　熊卓然也覺出了熊三娃的難堪，馬上向張義和張賢告辭，只說還要去探望夏陽和王鵬，帶著妻子李月和女兒小真走出了這間病房。在走過熊三娃身邊的時候，熊卓然不由自主地盯著自己的這個兒子看了壹眼，幾乎是與此同時，熊三娃也擡起頭看了他壹眼，兩個人的目光撞到了壹起，熊三娃就像是做錯了什麽事壹樣，又連忙低下了頭去。熊卓然心裏不由得壹動，從三娃那雙無邪的眼神裏，忽然看到了他兒時的模樣。
　　熊三娃感到慚愧，他曾經也沾到了熊卓然這個七十二軍政委的許多好處，盡管那不是他願意的，但卻是客觀存在的；而面對每壹次熊卓然的呼喚之時，他都是那麽無情地予以拒絕，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時候，他去找過了熊卓然壹回，想要通過他政委的身份，能夠幫壹把張賢；卻沒有想到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熊卓然並沒有能夠幫上什麽忙，卻又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身處囹囫，這就好象是老天爺開的壹個大玩笑。
　　熊卓然夫婦帶著小真走了，熊三娃和小虎也來到了張賢的面前，當看到張賢這雙明亮的眸子又睜開來看著自己的時候，熊三娃馬上把所在的不愉快壹股腦地丟到了爪哇國裏去了。張賢也將剛才的那壹幕情景盡收眼底，心裏頭已經在打算著等自己好起來後，找壹個機會要好好的開導開導這個死鉆牛角尖的兄弟了。
　　也許是由於熊三娃回來的緣故，張義想要跟張賢說出來的話再沒有機會單獨地講出來，看看時候不早了，便也告辭而去。
　　張賢看著張義臨走時那閃爍的目光，心裏也不由得有些疑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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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壹個月裏，張義再沒有來看過張賢，張賢卻也知道，如今七十二軍正在重新練兵，也許將要開赴東北邊境，此時張義的身上的事情壹定十分得多。他從收音機裏已經聽到了美國乘著蘇聯不出席的情況下，在聯合國裏動議組成聯合國軍，以幹涉金日成試圖統壹朝鮮的戰爭，並以十三比壹的絕對優勢通過了那個提案。九月十五日這壹天，以美國軍隊為首的聯合國軍在其遠東總司令麥克阿瑟將軍的指揮之下，成功地在朝鮮半島西岸的仁川登陸，金日成的朝鮮人民軍，不得不敗下陣來。
　　朝鮮人民軍的敗退，使新生的共產黨中國馬上感到了危險的降臨。
　　張賢的身體恢復得很快，經過這壹個月的調理和休養，他不僅沒有消瘦下去，反而比原先還胖了不少，瘦削的臉上也有了豐滿的肉。轉眼就要到十月壹日了，這是新中國成立後的第壹個國慶節，許多地方都在大張旗鼓地歡慶著，這個醫院也不例外。
　　九月二十六日是中秋節，還沒有到來的時候，王金娜便專門買了好酒好菜，還托人帶了幾斤牛肉，準備著在自己的住所裏叫著於得水、熊三娃和陳大興壹起來過個節。實際上，叫著熊三娃和陳大興，也只是掩人耳目，張賢知道，她真正期望的是能夠自己跟她，還有小虎壹家三口好好的團團圓，過壹個團圓節。
　　但是，在還差壹天就到中秋節的時候，張義突然來到了醫院裏，這壹次與他壹起過來的還有壹個令張賢想不到的人物——七十二軍的軍長劉興華！
　　見到劉興華的時候，張賢有些詫異，但是還是裝作十分恭敬的樣子，對著自己的軍長立正稍息！劉興華卻沒有那麽多的閑情逸誌來對於得水問長問短，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著，然後去找王金娜，不知道要談什麽事去了。
　　看到劉興華去找王金娜，張賢的心裏便有著壹種說不出來的醋意，但是他馬上被張義嚴肅的表情所疑惑了，肯定是有什麽事發生了。
　　“到底是怎麽了？”張賢經不住地問著自己的弟弟。
　　張義遲疑了壹下，如實地道：“部隊要出發了，去東北！”
　　“哦？”張賢楞了壹下，不過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反而平靜了下來，又問道：“什麽時候走？”
　　“明天！”
　　“這麽急？”
　　“七十二軍已經有兩個師今天就已經開拔了，這壹次上面的命令很急，要我們七十二軍務必要趕在十月十日之前趕到遼陽，如果明天再不走，只怕來不及了！”張義告訴著他。
　　“是要進朝鮮嗎？”張賢不由得問道。
　　張義卻是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張賢沈默了壹下，問道：“妳也要馬上要走？”
　　“是！”張義回答著。
　　“那麽我呢？”張賢問道。
　　張義咬了咬唇，還是如實地告訴著他：“按照軍長的意思，七十二軍所有的傷員，對於可以隨隊走的今天就歸隊，隨部隊轉移；對於不能歸隊的，就地復員，由地方安置！”
　　張賢長長地出了壹口氣，此時他可以做出兩樣選擇，要麽歸隊，要麽復員。
　　仿佛是猜到了大哥的想法，張義問著道：“妳如今身體恢復得怎麽樣了？”
　　張賢晃了晃自己的胳膊，笑了壹下，道：“怎麽說呢？要說好了也可以，要說沒好也可以。”
　　“那妳有什麽打算？”
　　張賢想了壹下，笑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看來我還是要復員了！”
　　壹聽到這個話，張義的眉頭皺了起來，堅決地反對著：“不行，誰都可以復員，妳不可以！”
　　“為什麽？”張賢怔了怔，看到張義如此認真的樣子，並不是在開玩笑。
　　張義想了壹下，還是向他說明著：“妳也許不知道，林宣落網後，曾交待過七十二軍裏可能還有其他的潛伏特務，當初他是與妳們汽車連裏的王瘸子單線聯系的，王瘸子雖然被打死了，但是據他說，還有壹個人也是跟王瘸子聯絡的，他曾經問過王瘸子那個人是誰，王瘸子不說。不過林宣後來還是知道，這個人是國軍裏的壹位很有來頭的家夥，代號叫做深海。韓奇當初把這個人放進來，是想為了拉出壹支反水的隊伍來，因為這個人無論是聲望還是能力，都足以號召那些十二兵團、十八軍裏投誠過來的俘虜兵。”
　　聽著張義的話，張賢只覺得自己渾身在冒汗，不知不覺之中，手心裏已然是壹層的水了。
　　張義還在說著：“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七十二軍在湘西的時候，本來他們還是有機會的，但是那個人卻沒有站出來，也許是看到大勢已去，心灰意冷了！”他說著，又看了看張賢，此時的張賢，已然是壹臉得死灰。他接著又道：“這個人肯定是存在過的，所以必須要查出來。但是王勇司令和劉軍長都認為，這個人可能已經在半途離隊了，因為此後林宣再沒有在七十二軍裏聽到過這個人的行蹤。後來，又有人過來接替了那個王瘸子，卻只與他聯絡，而沒有再去聯絡那個深海。”
　　深海，那正是韓奇給自己起的壹個代號。
　　好不容易，張賢才鎮定了下來，卻是問著張義：“妳說的這些，跟我復不復員有什麽關系？”
　　張義看了他壹眼，卻是搖了搖頭，仿佛對張賢有些失望，但是他還是告訴了他：“劉軍長已經讓宋明亮先重新查實那些從湘西過來後離隊、復員，或者即將復員的人員，與地方上取得聯絡，把每壹個人都核查清楚，壹定要把這個深海挖出來。畢竟這些離隊、復員和即將復員的人數有限，而七十二軍這個時候要開往東北，很可能要入朝作戰，如果核查所有在職人員肯定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等以後再說了！”
　　張賢這才明白了過來，想來張義也是壹個聰明人，可能已經料到那個深海就是指的自己，實際上他只要動動腦筋，也不是太笨的，畢竟有那種威望，可以號召原國軍十二兵團俘虜兵的人沒有幾個，從上往下數也可以數得過來，別的人要麽在徐蚌會戰中成了俘虜，要麽逃到了臺灣，只有他壹個人還隱姓埋名著藏在七十二軍裏，只要宋明亮真得調查起來，就有可能查得壹清二楚。
　　“還有壹件事！”張義忽然又道：“我在負責帶人清理省圖書館的時候，看到了壹些很多舊報紙，其中有不少關於妳的英雄事跡，還有妳的大幅照片。”
　　張賢的心不由得壹哆嗦，如果這些照片被宋明亮看到，那真得就是他的末日來臨了。宋明亮見過他破相之前的模樣，其實很多人都見過他破相之前的模樣，哪怕其中的壹個人看到了那些舊報紙的照片，都將是他的壹個災難。
　　仿佛是看出了張賢的擔心，張義又道：“那些報紙都被我當成是反動派的宣傳，全被燒掉了，只是我想西南地區正是當初國民黨的心臟，這裏不知道還會哪裏有舊報紙，舊照片呢，所以我覺得妳與其復員，還不如留在七十二軍裏，這樣反而更加保險壹些！最差也可以以於得水的名義重新開始！”
　　忽然間，張賢覺得自己的這個弟弟是真得長大了，想得比他還要周道起來。只是，如果自己不能復員，那麽又有什麽機會可以再壹次與王金娜和小虎壹家團圓呢？
　　好象是看透了張賢的疑惑，張義又告訴他：“劉軍長去找大嫂，是希望她能夠說服她跟著七十二軍去東北！”他說著，意味深長地道：“其實我知道，劉軍長知道很多事情，但是他就是不說。來的時候，他就問起過妳來，我老實告訴妳，這些事這些話其實都是他跟我說的，我知道他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事。他最後還告訴我說，七十二軍裏誰都可以復員走，唯獨是妳於得水不能！我問他為什麽，他沒有回答，只是寫了壹首詩讓我交給妳，還說妳看到這首詩就壹定非常清楚了！”
　　“詩呢？”張賢問著。
　　張義從自己的兜裏摸出了壹張紙來，遞給了張賢。
　　張賢接過了這張紙，裏面熟悉的字跡寫著他同樣熟悉的壹首詩，那還是陶淵明的那首《讀山海經》：“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誌故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在昔心，良晨詎可待！”
　　他猛然將這張紙揉成了壹團，心卻是劇烈地跳動著，這正是當初他從淮北戰場上由劉興華的手心逃脫時送給他的那首詩。
　　“好，我今天就歸隊！”張賢壹邊把這張紙撕成了碎片，壹邊只得如此地回答著，分明是壹種被人揪住辮子後的無奈。
　　張義壹張神經崩緊的臉驟然舒展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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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終）
【第五卷 血色朝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