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章 同樂（二）

　　軍民大聯歡就在南屏大戲院裏進行著，南屏大戲院是昆明最大的劇院，不僅可以唱戲，表演節目，而且平時主要的還是以放電影為主，此時的南屏大戲院，實際上已經成了昆明的文化坐標。
　　文工團的人早就在劇院裏做著準備，第壹營第壹連的第壹排，當然被安排著坐在了劇院觀眾席的前面，但是坐在最前面的還是那些首長和來賓。
　　張賢這個排總共三十二個人，其中包括他這個排長和副排長武小陽。而三個班長，壹班長是熊三娃，二班長是王鵬，三班長是賀強，想壹想，這三個班長和他這個排長實際上當初都是俘虜兵，反倒是副排長武小陽，曾風光壹時地當過汽車連的副連長，是他們的上司，只是因為壹時糊塗，犯了錯就想當逃兵，才被下放到他們這個排裏頭來，想壹想他終究是劉興華的警衛員，以後可能還是會被提上去的。不過，對於張賢來說，武小陽來做他的副手並不是什麽壞事，這是壹個毛頭毛腦的家夥，相處得久了，反而覺得他還是有著很多的可愛之處，最少在張賢看來，壹個人從副連長掉到戰士，又作了曾經的部屬的副手，這種變化只要是稍有些自尊心的人都可能會覺得別扭，而武小陽卻不同，在他的眼裏好象沒有這麽多的事情，還是那壹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該說就說，該笑就笑，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的榮辱放在心頭，這種心態著實令張賢佩服不已。不過算壹算，張賢也覺得好笑，要說摔得最厲害的應該還是他，曾是國軍少校師長的他，跑到解放軍裏來當了壹名戰士，打了壹年多的仗，才升成了排長，這種變化對他的承受力也是壹種考驗，但是他畢竟不同於武小陽，畢竟還是隱姓埋名之中。
　　按照慣例，在這個劇院裏，作為排長的張賢要坐在最外側，而武小陽則坐在他的旁邊，後面是三個班長帶著那三個班的人。
　　看到自己的排裏所有的戰士都已經坐定，張賢這才坐了下來，可是剛剛坐定，便看到從劇院的後臺側門處走出壹個穿著軍裝的女兵來，壹看到她的身影，張賢便認了出來，推了推身邊坐定的武小陽，指著來人道：“謝三娘，肯定是來找妳的！”
　　武小陽不由得臉壹紅，悄聲對著張賢道：“壹會兒妳就說我上廁所了！”他說著，貓著腰準備從張賢的邊上過去，但是那個謝三娘的眼睛卻非常得尖銳，正壹排排地找過來，壹眼便看到了正準備開溜走武小陽，不由得喊著：“小陽！小陽！”那聲音高得可以刺破這個劇院的穹頂，那是壹種許久未見終於得見的興奮！這聲音引得前面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觀看，連坐在最前排的軍長劉興華也詫異地回過頭看著。
　　再想躲開已然是不行了，武小陽尷尬地站起身來，只能從張賢的身邊站起來，含含糊糊地應著。
　　謝三娘快走幾步也來到了張賢的面前，看到了張賢，當然也算是熟人，客氣地叫了壹聲：“於排長好！”便不再關心別人，張賢看得出來，此時在她的眼裏，只剩下了武小陽。
　　“小陽，妳真得在這裏呀，知道嗎？我想死妳了！”這個謝三娘也不知道是有意要這麽說，還是無心之舉，又或者她本來就是壹個過來人，從湘西山裏走出來的，對於情愛之事壹直就這麽直白，她的這壹句話說出口來，馬上引來了大家夥哄堂得大笑，便是邊張賢與他身邊的這些戰友們也經不住大笑出聲來，直到這個時候，謝三娘才反應了過來，也不由得臉紅起來。
　　可是，武小陽更是恨不能有壹個地縫鉆進去，他都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臉見人了，正色地道：“謝三娘同誌，妳有別的事嗎？如果沒有，我要回隊裏了！”
　　謝三娃怔了怔，已然意識到自己讓他下不了臺了，馬上有些局促不安起來，囁嚅了下，突然從身邊的挎包裏掏出了壹雙布鞋來，遞到了武小陽的面前：“這是我為妳做的，壹直沒有機會送給妳，妳快拿著吧！”
　　又是壹又鞋！
　　武小陽楞了壹下，不由自主地接到了手裏，耳邊只聽著謝三娘還在說著：“壹會兒妳試試，看合不合腳，回頭告訴我！”她說著，不等武小陽答話，馬上回過身，向舞臺那邊跑去，可是剛剛跑了兩步，又象是想起了什麽，回過頭來又道：“等會兒還有我唱的花鼓戲，妳壹定要看啊！”說著，不好意思地跑遠了。
　　武小陽楞楞地握著這壹雙鞋，忽然想起來當年春妮也有這麽壹雙鞋給過他，只是那個時候送的是張義，當時他很想要，於是張義便轉送給了他，哪知道後來被人誤會了，令他到現在還有些不快。望著謝三娘的背影消失在了通往後臺的側門裏，他忽然感到有壹股可以穿透的目光直視過來，不由得轉頭看去，正與壹直在臺上幫忙布景的田春妮的目光對撞在壹起，春妮馬上高傲地把視線轉移開，又忙著自己的事去了，這令武小陽忽然有著壹種從未有過的憤怒，他緊緊的握住了謝三娘送給他的鞋，在大家的笑聲裏渾然不覺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心卻是在上下翻飛著，他抓在手裏的不只是壹雙普普通通的鞋，而是壹個女人的壹顆火熱跳動的著心，就如同當初他的那顆心壹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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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張賢感到有些奇怪的是，這次的軍民大聯歡，雖然劉興華選中了他們的六四三團，六四三團裏所有的官兵壹起出動，而劉興華軍長，熊卓然政委等七十二軍裏的政要們也捧場而來，卻唯獨沒有看到六四三團的直屬上級，二壹五師的師長梁三，便是連政工隊的王芹部長也沒有出現，在臺上負責布置的壹直是七十二軍的宣傳幹事。
　　顯然，梁師長的不出席，也引來了很多人的猜疑，很多人也問過這個問題，但是都被劉興華輕描淡寫地說了壹句：“他還有別的事要做，所以來不了！”就給推掉了。
　　演出很快就開始了，張賢和熊三娃的二重唱排在了中間，所以在節目進行到第五個的時候，他們兩人便去後臺準備了，說是準備，其實也沒有什麽好準備的，只是跟文工團裏拉手風琴的那個邢同誌再作壹回排演，有人幫他們兩個人撲著面粉，稍作化裝，讓臉白凈壹些。可是，便是這樣，後臺裏的閑言碎語還是不斷地鉆進了他們的耳朵裏來。
　　“知道為什麽梁師長沒來嗎？”壹個人問著另壹個人。
　　另壹個人道：“聽說梁師長被軍長處分了，在家裏反省呢！”
　　“為什麽呀？”又壹個人問著。
　　“聽說他要跟王部長離婚！組織上不同意！”有人十分小聲地道。
　　“怎麽會這樣？”
　　“聽說梁師長看上了醫院的壹個女兵了！”
　　“噓！這種事不要亂說！”
　　……
　　顯然熊三娃也聽到了這些閑言，經不住地看著張賢，臉上露著壹種十分古怪的表情。張賢卻是壹聲苦笑，對於梁三來說，怎麽也是壹個壹師之長，他可以理解這個師長的苦悶。王芹被土匪綁架過，至於她被綁架後的情景是什麽樣，沒有人說起過，但是卻不容人胡猜。梁三師長也是壹個十分好臉面的人，當然不願意背負這麽壹個屈辱的過去，想要離婚也許正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說起梁三移情別戀，或許有之，也或許是傳言。不過，對於從鄉村裏剛剛走進城市裏的許多共產黨的官員們來說，面對這個花花世界，他們也許只看到美人如玉，卻看不到劍如虹，離棄老家的糟糠之妻再重新換妻的事情也就很自然地發生了，而且是普遍的存在著。
　　舞臺上，此時演出的正是謝三娘和文工團裏的另壹個人合演的湖南花鼓戲《劉海砍樵》的片斷，因為七十二軍裏有很多的人來自湖南，所以這出戲當然引來了臺下的觀眾的興趣，掌聲不斷地響起來，令熊三娃和張賢也好奇地透過帷幕向臺上看去，難怪文工團會要謝三娘這樣的寡婦，她的確是有著壹個十分美妙的歌喉，有著壹段十分窈窕的身姿，在臺上翩翩起舞，倒也煞是好看。
　　“妳們兩個別看了，快去準備！下面就是妳們了。”報幕的轟趕著張賢與熊三娃，兩個人只好和拉手風琴的邢同誌做起準備來。
　　終於，這壹出花鼓戲結束了，耳聽著報幕員報著：“下面請六四三團壹營的於得水、熊三娃為大家演唱歌曲《從軍行》，大家歡迎！”
　　場下，馬上傳來了暴雷般的掌聲，邢同誌壹推了壹下還有些發楞的張賢和熊三娃兩人，低聲地道：“走，該我們上場了！”
　　張賢這才反應過來，當先地走出幕帷，熊三娃緊跟在他的身後，邢同誌走在了最後面。這三個人中，邢同誌到底是文工團裏的人，已經經歷這很多這種場合，所以並不慌張；而張賢也曾是壹師之長，當著上萬人講過話，自然也不會懼場；倒是熊三娃，壹上臺看到下面成千上萬只的眼睛，便有些慌了，出起了洋相來，正步走的時候，手臂竟然都不知道怎麽甩了，跟著腿壹順邊的來了，邁左腿甩開了左臂，邁右腿甩開了右臂。底下的看客們轟堂大笑了起來，張賢回過頭才看到了熊三娃的洋相，連忙頓了壹下，示意著他轉換胳膊，熊三娃這才反應了過來，自己也不由得笑了。
　　來到了戲臺的中央，三個人立正站好，齊齊轉身面對著觀眾，本來事先三個人都有過壹次預演，由張賢說壹段話，意思是說要把這首歌送給這個，送給那個的，可是到了臺上，張賢忽然覺得那些話都成了多余，如果說要送的話，那麽這首歌真正要送給的，應該是那些已然犧牲在戰場上的兄弟同袍。
　　邢同誌等壹下，看到張賢並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他也以為這個於得水也犯了熊三娃同樣的毛病，緊張了，為了不冷場，他只好當先地拉起了手風琴來。琴聲開始還有些委婉，續而又激昂起來，臺下的哄笑聲也漸漸地平息，紛紛註目著臺上的三個人。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歌聲壹起來的時候，便是相當得豪邁與高亢，熊三娃幾乎是扯著脖子在喊，都有些唱跑了調，但是卻異常得認真；好在張賢是對準了擴音器，把自己標準的音調唱出來，以壓制熊三娃跑得有些遠的雜音，漸漸地把他的聲音也引入正軌。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
　　唱著唱著，兩個人已然融入到了昔時的情景裏，忘記了這只是壹個舞臺，仿佛又回到了當年殺鬼子的戰場之上，在他們的眼前，出現的並非只有那些活著的人，便是那些已然犧牲多年的同袍戰友，也壹個個的站將出來，跟著他們在壹起高聲和唱著，那些人的音容笑貌並沒有隨著時間逝去而變得模糊，反而壹個壹個地鮮活地閃現在他們的面前，這裏面有趙二狗，有劉小虎；有郝彬，有甘良；有司馬雲，有常立強；有肖刀兒，還有魏楞子……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
　　壹呼同誌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
　　臺下，滿場的嘻笑聲終於全部止息，所有的人都被這嘹亮的歌聲所感染著，其中有不少從十八軍裏轉化而來的戰士們，對這首軍歌自然也十分得熟悉，不由自主的跟著哼唱了起來，開始的時候還只是王鵬這幾個第壹排的人，但是隨後，更多的人也跟著哼唱了起來；開始的時候，大家唱得都還小聲；但是不知道是哪個忍不住放開了喉嚨，後面所有哼唱的人也跟著放開了喉嚨，壹時之間臺上臺下，歌聲連成了壹片，沒有人再去再乎這首歌是臺上唱的，還是臺下唱的了，也許在很多人的腦海裏，還印著往日的豪情，印著往日的兄弟，印著往日那些曾跟著自己同食同住、同拼同殺，如今卻已然屍骸無存，或者墳頭長草的同袍們！
　　“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忍情輕斷思家念，慷慨捧出報國心。
　　昂然含笑赴沙場，大旗招展日無光。
　　氣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長矢射天狼。”
　　此壹刻，便是連坐在最前臺中央的劉興華也有些動容了，他曾經聽過張賢今天所唱的這首歌，記憶裏最深的壹次還是當初在劉集的時候，兩邊的人曾經壹邊搶收稻子，壹邊進行過賽歌會，在那次賽歌會上，大家彼些也學過對方的歌，這首歌他並不陌生。他轉過頭，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的王金娜，卻忽然發現這個著名的醫生，眼裏含著晶瑩的淚光，正目不轉睛地盯視著臺上的於得水，便是她身邊的小虎，也安靜地靠在她的身上，聽著這首軍歌。劉興華的耳邊也傳來了另壹個人的輕聲低哼，不用看，他就知道這壹定是張義，張義也是會這首歌的，有的時候還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哼唱起來，他也曾聽過。詩如其誌，歌如其生，人活著並不是只為自己，還有很多的東西值得用生命去捍衛，比如祖國！
　　“采石壹載復金陵，冀魯吉黑次第平。
　　破波樓船出遼海，蔽天鐵鳥撲東京！
　　壹夜搗碎倭奴穴，太平洋水盡赤色。
　　富士山頭揚漢旗，櫻花樹下醉胡妾。
　　歸來夾道萬人看，朵朵鮮花擲馬前。
　　門楣生輝笑白發，閭裏歡騰驕紅顏。
　　國史明標第壹功，中華從此號長雄。
　　尚留余威懲不義，要使環球人類同沐大漢風！”
　　張賢的眼睛裏也含著淚，他知道臺下有壹個人壹直在註視自己，而他的這首歌，是唱給所有的那些同袍的，同樣，也是唱給她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