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半面(二)
兵 by 最後壹名
2018-10-3 18:21
張賢擡起了頭來,在門被推開的剎那,壹束陽光直射進來,他的眼睛不由得壹陣眩暈,過了壹會兒,這才看清了走進來的這個女兵的面孔。
這是壹個身材中等,留著短發的年青女兵,穿著壹身的灰布軍裝,雖然顯得有些陳舊,但洗得十分幹凈,裏面顯然罩著壹件棉衣,所以看著身體有些臃腫;她的頭上戴著壹頂有護耳的棉軍帽,前面別著壹個五角星,那兩邊的護耳並沒有放下來,而是折到帽頂,然後用兩根縫在護耳上的繩子在帽頂系成壹個活結,露著齊頸的黑發。不過,她的脖子上還圍著壹條黑色的圍巾,這是她唯壹的壹件洋貨,是當年上學時家裏人從上海幫她買的。她的下身穿著與軍裝壹樣的灰布棉褲,不過,小腿上的綁帶打得整整齊齊,整個人都十分利落。她的面容雖然慘白,仿佛是壹種不健康的顏色,想來也是大病初愈的樣子。這張面孔也算清麗,只是少了壹絲王金娜那樣的嫵媚,少了壹點娜娜那樣的成熟!她的臉龐不大,眼睛卻很大,在微微彎曲的鼻梁兩邊還長著壹些雀斑。這並不是壹個十分美麗的面孔,但是卻肯定有著壹種脫俗的質感。
“我叫徐小曼!”這個女兵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屋裏來,站在了屋子的中間,停下來,望著張賢已然罩住的半邊臉,這樣地告訴著他。
“坐!”張賢點了點頭,指著那邊的壹個木凳子,沙啞著聲音道。
徐小曼看了壹眼那個凳子,又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看著張賢,有些尷尬,但是卻強裝著笑容,對他道:“剛才我跟周醫生過來了,妳的門關著,不願意見我們!呵呵,我想在我離開這裏之前,怎麽也要見壹下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到了醫院的門口,我又回來了,想要看壹看,妳是不是已經願意見我了!”
張賢點了壹下頭,他沒有更多的話來告訴這個陌生的女兵,其實他的心就像這扇門,在剛才的時候,還緊緊閉鎖著,也只是在不久之前,才剛剛打開來。
“我知道,妳現在的樣子很痛苦!”徐小曼十分自責地說著:“要不是我,妳不會這樣!”
“不!”張賢搖了搖頭,有些慚愧地道:“妳其實比我勇敢!”他說得是實話,當大火熊熊肆虐的時候,面前的這個女兵是毫不猶豫地沖進火中救人,而自己,卻要別人來央求,如果從人的本性來說的話,他已經輸了壹次良心!
“哪呀!”徐小曼連忙擺著手,同時告訴他:“雖然我是學醫的,可是到現在,我還不敢殺只雞!”
“這不壹樣!”張賢苦笑著,告訴她:“菩薩說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學醫那是救人治病,殺雞那是殺生害命,這是兩種性質的事情,不能混為壹談!”
徐小曼楞了壹下,忽然覺得面前的這個救命恩人說出來的話,實在高深,仿佛是蘊含了許多她可以感知卻又無法說出來的真理。她怔怔地望著張賢,總有壹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良久,也沒有轉移視線。
張賢被她看得有些局促起來,故意咳嗽了壹聲,將她從沈思中驚醒。
“呵呵,我看到妳,總覺得好象是在哪裏見過!可是,卻又想不起來。”徐小曼實話實說了出來。
“哦?”張賢不由得怔了壹下。
徐小曼卻又隨即笑了起來,連忙搖了搖頭,這才告訴他:“看我,想到哪裏去了,我只是第壹眼見到妳的時候,覺得妳長得象我認識的壹個人而已!”
“他叫什麽?”張賢馬上來了興趣,不由得問道。
徐小曼遲疑了壹下,還是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壹絲無奈的苦笑,仿佛是要把以前不美好的事情忘掉,只當成壹個回憶。
見她不願意說出來,張賢也不好再問下去,屋裏的氣氛頓時沈悶了起來。
過了壹會兒,徐小曼這才再壹次開口,告訴他:“我來的時候,給妳帶了幾個雞蛋,妳沒開門,我就交給周醫生了,他會找人幫妳煮了,這個時候,妳要加壹點營養,這樣,傷才會好得快壹點!”
這話,說得張賢的心裏暖暖的,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王金娜,如果有她在自己的身邊,這種細節根本就無須別人來提醒。“謝謝!”他禮貌地回答著。
又坐了壹會兒,徐小曼終於站起了身來,對著張賢道:“時間不早了,我也要走了。我還有壹個同伴在那邊等我,怕天黑前趕不回部隊了!等以後有空我再來看妳!”
“好,妳慢走!”張賢點著頭,然後又說著:“以後妳也不用來了,等傷好了以後,我也不會在這裏了!”
徐小曼楞了壹下,覺得張賢說得不錯,走到了門口,卻又轉身回來,到了他的面前,猶豫了壹下,還是請求著道:“於得水,我能不能看清妳的整張臉?”
張賢楞了壹下,沒有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來,壹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答不答應。
仿佛也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徐小曼連忙又解釋著:“我……我是想記住妳的模樣,以後壹定還會有見面的機會!”
張賢躊躇良久,終於點了點頭,緩緩地取下了蓋住自己半邊臉的那塊布。
徐小曼的瞳孔收縮了壹下,馬上又放大開來,遠沒有張賢以為的那樣驚恐。這令他很是奇怪,也許在她來的時候,周醫生早就把他的情況描述給了他,已經讓她心裏有了準備。
徐小曼看著張賢的臉,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了那條寬寬的黑色的圍巾,遞給了張賢。張賢接過來,這是壹條機器編織的美國羊絨圍巾,手感十分細膩,柔軟而且暖和。他拿著這條毛巾,楞楞地看著徐小曼,不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
徐小曼笑了壹下,這才對他道:“這條圍巾就送給妳吧,妳可以用他圍住自己的臉!”說著,轉身快步離去。
張賢楞了壹下,望著徐小曼離去的背影,喊了壹聲:“餵……”但是徐小曼並沒有停下來,很快出了門,消失在了門外。
張賢拿著這條圍巾,苦笑了壹下,試著用它遮住自己的半邊臉,然後又在脖子上繞了壹圈,圍巾的壹端正好搭在了胸前,不長不短。
※※※
周醫生又找到了張賢,卻是要跟他商量壹件事,要他搬到樹林裏的帳蓬病房裏去,因為這個屋子要住進來另壹個受傷不輕的解放軍傷員,而這個傷員據說也是壹個戰鬥英雄!
張賢只得無條件地離開了這間雖然簡陋,但是卻很寧靜地避難所,住進了四個人睡在壹起的帳蓬裏,再也沒有原來特殊照顧了。他知道,他的傷快好了,不久也該要離開這裏了。
住進的這個帳蓬裏,還有三個跟他壹樣的輕傷員,壹個是中野壹縱的,壹個是中野四縱的,還有壹個是中野六縱的,此時的張賢已經成為了襄河縱隊汽車連裏的俘虜兵,夏陽履行了自己的諾言,給他帶來了壹身解放軍的棉服,把他那件黃色的國軍棉軍裝帶走了,穿著這身灰布的中野軍裝,總算是融入了解放軍裏,不再有人對他側目相看,倒是避免了許多的不愉快。同壹個帳蓬裏的三個病友對於這個新進來的病友很是關切,對著張賢問長問短,問暖問寒,並沒有把他當成俘虜,只是張賢知道這個時候還是少說為佳,所以多的時候,他總是聽著別人說話,自己很少插嘴。
“妳知道周醫生為什麽讓妳搬出來嗎?”那個中野壹縱的傷員問著張賢,臉上卻帶著壹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模樣。張賢知道這個叫做鄭龍的是壹縱四團的壹個營長,在當初的渦河黃莊之戰中身負的重傷,險些沒有死掉,如果他知道面前的這個人就是當初指揮國軍打下黃莊的十壹師師長時,真不知道會不會把張賢掐死。
“周醫生說有壹個重傷員要用那個病房。”張賢老實地告訴他。
鄭龍神秘地壹笑,又問著他:“妳知道那個重傷員是誰嗎?”
張賢搖了搖頭。
邊上的那個四縱叫做唐雲的傷員連忙湊了上來,用著濃厚的山西話問著:“是誰呀?”
鄭龍把目光從張賢的臉上轉移到了唐雲的臉上,卻依然保持著壹種神秘,反而問著他身後的那個第六縱隊的傷員:“小廣東,妳不想知道嗎?”
小廣東看了他壹眼,搖了搖頭,有壹搭沒壹搭地道:“我不想知道!”
壹聽到小廣東這麽壹說,鄭龍有些泄氣,但還是告訴大家:“這個重傷員可了不得,是華野縱隊的壹個團長,我聽人說在青龍集那邊打杜聿明的時候,他壹個團頂住了敵人五個團的攻擊,妳們知道嗎?那些敵人被我們圍得急了,就像是瘋狗壹樣,狗急跳墻,連續沖過了我們兩個團的阻擊陣地,要不是他帶著這個團緊急趕到,卡住了壹個關口,只怕真要被這部分敵人逃走了!”
“他這麽牛呀?”聽到了鄭龍如此壹說,唐雲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欽慕的表情。
“他叫什麽?”這壹回,便是連那個裝作漠不關心的小廣東也忘記了裝相,圍到了近前來。
鄭龍白了小廣東壹眼,卻是命令著:“小廣東,給我倒碗水來,我有些渴!”
小廣東自然明白鄭龍這是在故意要挾自己,雖然不高興,但還是拖著那條傷腿走到帳篷的另壹頭,從水壺裏倒出壹碗水來遞過來,張賢替他接住,又送給了右臂還被打著夾板吊在胸前的鄭龍。
鄭龍用左手接過碗來喝了壹大口,這才將碗放下,對著他們道:“這個團長叫做雷霆!妳們聽,他這個名字,就是這麽得響亮!”
“雷霆?”小廣東與唐雲不由自主地跟著喊了壹聲。
可是,當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張賢只覺得自己的心裏壹顫,也說不出來是壹種什麽樣的感覺,那是壹種又恨,又憐;又厭惡,又同情;又想遠離,可是又想接近的感覺,他忽然想起了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那個他帶著胡從俊殺出重圍的夜晚,以及在那個夜晚裏殘破的玉皇廟……
“奇怪,他是華野的,怎麽跑到我們中野的醫院裏來了?”小廣東不由得又問道。
“妳們笨蛋!”鄭龍罵道:“妳難道不知道呀?我們這個醫院雖然不大,也沒有他們華野的醫生多,但是新近從武漢來了壹個王醫生,這個醫生可是全中國都有名的,熊革命都快死了,還能被他救過來,他們華野醫院裏哪裏有呀!”
“哦!”小廣東這才恍然大悟。
唐雲卻又皺起了眉頭來,經不住地道:“這就奇怪了,讓王醫生去那邊走壹趟就是了,為什麽還要把雷團長折騰過來呢?這多費事呀?萬壹路上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就不好說了!”
鄭龍看了他壹眼,也點了點頭,卻又有些不滿的道:“我們這個王醫生是個女的,據說她丈夫還是國民黨的師長呢!她能給我們治病就已經很不錯了。我聽他們說,當時連陳老總都親自打電話來請王醫生過去華野走壹趟,但是這個王醫生根本就不賣帳,她說她要帶著她丈夫的骨灰回家過年了,不想在這裏多呆壹天,要讓她幫做手術,那就把病人送到這裏來。所以,真得是沒有辦法!哎!人家有這個本事,就有這個派頭!”
張賢只覺得自己的心壹陣狂跳,每當別人提起娜娜的時候,他的心都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這個雷團長到底傷到了哪裏呀?”小廣東經不住地又追問著。
“好象也是頭!”鄭龍告訴他們:“聽說也是被敵人的壹個團長打中的,敵人的那個團長也是壹個神槍手!”
張賢感到渾身壹片寒冷,不由自主地裹緊了身上的棉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