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壹十壹章 玲瓏心

　　正月十五的元宵正燈和接下來最後五天的放燈，整個京城都是熱熱鬧鬧壹片歡天喜地的氛圍。然而，相對於民間享受這難得開夜禁的歡喜時光，朝堂百官對於先帝殯天不到壹年就開元宵燈會，卻是不少都頗有微詞。
　　可朱厚照哪裏理會別人是怎麽想的，十五那天拉著周七娘偷偷出宮去燈市口看燈會，回來之後又奉著太皇太後王氏和張太後到東華門城樓看燈，十六去奉先殿囫圇睡了壹晚，對著弘治皇帝的靈位喃喃自語說了大半宿的話，十七十八分別在清寧宮和仁壽宮演了兩天的戲……壹直到二十才消停下來。然而，這二十壹各衙門才開始理事，因李榮受寒要歇息兩日，朱厚照便吩咐奏折都先讓陳寬送來看，也不聽節略了，可隨手壹翻，這頭幾本遞到了他眼前的折子清壹色都是和徐勛有關。
　　有彈劾他攜未婚妻遊燈市的，有彈劾他胡亂評述先帝禁令的，也有說其母雖已追封，卻尚未遷葬興安伯壹系祖墳的……壹本壹本看過去林林總總雜七雜八的折子足有十壹件，直到第十二件方才變了花樣。看著這些東西，朱厚照眉頭大皺，有心壹股腦兒都丟到字紙簍裏，可卻不得不耐著性子壹壹看完，可到了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壹股腦兒往旁邊的劉瑾懷裏壹摔。劉瑾雖是眼疾手快接了好幾本，可更多的是壹下子散落在地。
　　“他們這又是想幹什麽？”
　　看到小皇帝大發雷霆，劉瑾連忙彎腰壹壹撿拾了起來，見司禮監來送奏折的陳寬臉上有些不自在，他壹壹撿回來放在禦案上，便輕聲對朱厚照說道：“皇上，這只是下頭那些官員吃飽了撐著，和陳公公又沒關系。”
　　朱厚照這才沖著陳寬說道：“其余的先轉內閣票擬，這些朕留中了！”
　　陳寬猶豫片刻，終究是什麽都沒說，行過禮後就告退了出去。而他壹走，劉瑾就丟掉了剛剛那小心翼翼的謹慎模樣，走到朱厚照身邊熟門熟路地為他松著頸背筋骨，又笑著說道：“皇上理會那些只會聒噪的人幹什麽？這些人蹦跶越厲害，越說明他們害怕平北伯，否則只壹個勁盯著他幹什麽？”
　　見朱厚照面色稍霽深以為然，他便又趁熱打鐵地說道：“只不過，皇上今天留中這些，明天還會有更多的送上來，這些言官素來就是壹個德行，不怕碰釘子，越碰越說明他們有膽量有風骨，所以也不能完全不顧他們這些折子！要奴婢說，其他的可以不理，可興安伯夫人遷墳的事情確實得考慮考慮，否則興安伯至今都沒續弦的意思，已經有人說徐勛不孝了。”
　　說到這裏，劉瑾又瞟了壹眼朱厚照的表情，見小皇帝果然皺眉沈吟了起來，他心中越發有把握，便又湊近了些許，壓低聲音說道：“而且，奴婢才聽徐勛提過，沈姑娘的祖母身體很不好，不若趁著這個機會，讓他們成婚之後回壹趟金陵。壹來為亡母遷墳，二來去探望沈姑娘的祖母，這三來……”
　　“這三來什麽？”
　　他有意拖長了音調，見朱厚照果不其然問了壹句，他這才瞇著眼睛笑道：“皇上，都說人生四大喜事是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可要是奴婢說，人生最大的喜事是衣錦還鄉！興安伯平北伯在金陵都曾經受過人閑氣的，如今在京城官運亨通顯貴無比，父子二人壹塊回南京，可不是衣錦還鄉，誰不來逢迎？就是昔日受的氣，如今也能壹壹討回來，這份暢快決計能比得上洞房花燭了。皇上若是再為平北伯撐腰，可以給他再掛個欽差的名頭，總之是壯其聲勢，讓他風風光光下壹趟江南！”
　　要說對於朱厚照的心思揣摩之準，劉瑾要是認第二，那幾乎沒人敢認第壹——就連徐勛也是陰差陽錯漸漸摸準了朱厚照的脈絡，要說真正的親近，其實還及不上跟隨小皇帝多年的劉瑾。此時此刻，果然朱厚照面上的憤憤然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連連點頭贊同。
　　“妳說得也是，徐勛自打到京城就鞍前馬後為朕做了無數事情，這壹次朕就讓他風風光光衣錦還鄉，這下子那些人也該閉嘴了！”
　　“皇上英明！”
　　劉瑾滿臉堆笑地逢迎了壹句，對於自己剛剛這番表現很滿意。他雖在司禮監裏頭沒有職司，但如今水漲船高，總有裏頭的人給他通風報信，因而那些奏折都是從十六到二十陸陸續續送上來的，只壹直壓著沒往禦前送，最終累計起來方才壹股腦兒拿了過來，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徐勛前次經張永給他解了壹道大劫，他投桃報李，自然也想著怎麽把這次的壞事變成好事。這司禮監通風報信的那個文書官把幾樁關聯壹說，他就想到了這麽壹個主意來，果然輕輕巧巧過了朱厚照這壹關。
　　當然，他也是有私心的，徐勛後來居上，隱隱占去了小皇帝過多的註意力和寵信，也得先讓這壹層關系淡壹淡。等徐勛出了京，他便可以抓緊時間進壹步贏得朱厚照的信任，順便紮紮實實地培植壹些自己的班底。
　　於是，當朱厚照打發他去西苑給徐勛先報個信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就滿口答應了。果然，正如他意料，等到了西苑，他見著徐勛壹說起有人彈劾，徐勛的臉就陰了，惱火地對他抱怨了好壹通，他壹面安慰壹面勸說，到最後把自己對朱厚照的進言和盤托出，果然徐勛當即臉色霽和了下來。
　　“不愧是老劉，竟然想出了這樣兩全其美的法子！”
　　“那是，咱們兩個誰跟誰？妳就放心風風光光衣錦還鄉，京城這邊有俺看著，那些老大人們壞不了事！”
　　“那就全靠妳了！”
　　兩人妳好我好哥倆好地閑話了好壹陣子，劉瑾方才告辭離去。徐勛看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直到人完全看不見了，他這才招手把曹謐喚了上前。就在前天，他才剛送了曹謐表字寧安，正合了其名。
　　“寧安，給妳父親的信走了幾天了？”
　　“回稟大人了，已經十二天了。京城到西安府官道是二千六百五十裏，西安府到延綏鎮官道是壹千壹百二十裏，而且大人說不能用八百裏加急六百裏加急，就算在驛站換馬，將近四千裏地，大約要走十二天，算壹算如今頂多剛到延綏鎮，還得這麽壹些時日才能有回信。”
　　聽曹謐竟然連這種小小的細節都能如此仔細，徐勛不禁贊賞地點了點頭，誇獎了小家夥幾句，他便只說這事情不著急，卻暫且沒對曹謐吐露自己很可能過不了多久就要回南京壹趟，只吩咐人去繼續操練。等到申初集合了壹眾人等訓話壹番後離開西苑出了西安門，他方才徑直轉往什剎海旁的蕭敬私邸，還沒進門就聽到裏頭傳來瑯瑯書聲。
　　壹叩開門，那守門的老仆壹眼便認出了徐勛，連忙殷勤地讓了他進去。見庭院裏的花花草草都搭了棚子遮蓋，那片菜地裏的積雪已經化盡，正能看到下頭的小麥，徐勛駐足片刻走到了正房前頭，恰聽見蕭敬那蒼老的聲音。
　　“光會誦念可不行，妳如今雖然中了秀才，但誌在科舉，路就還遠得很，聖人之言不在形式，在於內中深意，如何能吃透其中的告誡之意，才能寫出壹篇好文章來……妳回去好好想壹想，這壹篇文章就留在我這兒，什麽時候妳能想通它有什麽不好，什麽時候妳再來見我！”
　　徐勛聽到裏頭的人辭了出來，當即側身讓了壹讓，不多時，他就見內中出來了壹個人。只見那少年和他差不多年紀，壹身質樸的青綢直裰，人收拾得整整齊齊，乍壹看去只是個尋常的讀書種子。旁邊的老仆見那少年瞧著徐勛有些愕然，忙上前說道：“孫少爺，這是平北伯。平北伯，這是老爺的從孫蕭四少爺。”
　　“晚生蕭歆見過平北伯。”
　　見對方須臾就回過神來深深行禮，徐勛忙雙手攙扶了起來。才問了沒兩句，又隨手取了荷包裏常備著的壹對狀元及第金錁子當見面禮，裏頭就傳來了蕭敬的聲音：“可是平北伯來了？歆兒小孩子家，妳別太慣著他，讓他回去好好讀書。天冷我腿腳不好不能相迎，妳進來說話吧。”
　　有了這句話，徐勛方才放了人離去，自己則是進了屋子。見蕭敬正盤腿坐在炕上，膝蓋蓋著壹條厚厚的毯子，手裏還捧著壹本書，滿頭只見零星黑發的銀絲梳得紋絲不亂，顯見居家生涯過得異常愜意，他笑著上前見過禮後就在蕭敬對面坐了下來。
　　“蕭公公真是忙也忙得，閑也閑得，這份豁達讓人羨慕。”
　　“等妳老了，自然也就有我這份心了，如今有什麽好羨慕的？”蕭敬放下書卷，饒有興致地盯著徐勛的眼睛道，“無事不登三寶殿，雖說妳逢年過節都要打點送給我的禮，可平素壹直都是避嫌不登門的，今天有什麽要緊事？”
　　面對蕭敬這樣年老成精的人，徐勛也不拐彎抹角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我十有八九要離開京城回壹趟南京，公公底下的人還請幫忙多盯著些宮裏的情形。若有消息，可以讓錦衣衛緊急聯絡南京。另外，瑞生畢竟不是能隨時隨地出宮的人，我要見他不容易，也請公公給他帶個信，讓他在禦前更低調些。”
　　蕭敬壹下子坐直了身子，心裏卻不如表面這般震撼，思量更多的是徐勛分明和西廠谷大用關系密切，去南京的消息卻走錦衣衛這條線。好壹會兒，他才瞇眼睛問道：“就這麽壹丁點事？”
　　“當然不止。公公手底下可還有什麽沒拿出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