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四章 什麽樣的馬配什麽樣的鞍

　　盡管從前喬裝打扮進過西苑，可進宮城還是大姑娘上轎頭壹回，自打被人引著入了北安門之後，沈悅就壹改往日的跳脫個性，穩重得不能再穩重，楞是連多吭壹聲都沒有。
　　引路的錢太監乃是張太後親自選派來的，見這位沈小姐從剛剛到現在壹直都表現得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倒是有些另眼相看。
　　不過是金陵富戶的女兒，到了這宮中還能如此鎮定，倒是勉強配得上那位平北伯了！
　　從北安門壹路南行，到北中門折向東，旋即再壹路往南，這壹溜地方都是內官衙門，因此沈悅壹路行來，已經是遇著了好幾撥內侍。盡管來人多半都裝成是巧遇，可巧遇的次數多了，再加上人總是饒有興致地朝著自己左端詳右打量，等過去之後就竊竊私語了起來，甚至有人聲音極大，她就是泥人也生出了幾分火氣來，只是努力克制著。於是，當遠遠看見玄武門時，發現那邊有個烏紗帽團領衫的小內侍在探頭探腦的，她忍不住在肚子裏哼了壹聲，可待到前行了沒幾步，她就壹下子認出了人來，這下那些惱火全都化成了烏有。
　　那不是……瑞生麽？
　　“喲，是小瑞公公？”
　　錢太監卻不比仁壽宮管事牌子賈世春時常端著個倨傲的臉，對上對下都是客客氣氣，這會兒哪怕是面對才剛升了答應的瑞生，亦是滿面笑容，壹聲小瑞公公叫得親近，就連沈悅也不禁側頭多瞥了人壹眼。相比他的和氣，瑞生就表現得中規中矩多了，上前壹絲不茍地行了壹個禮，他又偷偷瞅了沈悅壹眼，這才仿佛有些尷尬地說道：“錢公公好。”
　　瑞生自打到了朱厚照身邊，因父親當年對他做下的事情，便舍了姓氏不要，幹脆以瑞為姓。除卻蕭敬劉瑾等寥寥數人，別人少有得知他是徐勛身邊的侍童，錢太監更是壹無所知。此時見瑞生往身後的沈悅瞧，錢太監就笑道：“小瑞公公，這是平北伯的未婚妻沈小姐。”
　　“哦，沈小姐好。”
　　瑞生行了個禮，隨即仿佛急著有事壹般，拱了拱手便快步往回走。見著這光景，錢太監哪裏猜不出這多半是小皇帝對此事好奇得很，嘴裏卻絕不揭破，回頭笑吟吟對沈悅說了壹聲，這才繼續帶路前行。而沈悅惦記著瑞生這舉動，越發明了小皇帝是要借今次之事除去賈世春，因而竟讓瑞生走著壹趟，把好奇這壹點做足了。因想著仁壽宮那壹遭，接下來壹路雖要經過瓊苑坤寧宮等紫禁城中最富麗堂皇的地方，她卻絲毫沒空去留心，錢太監壹時更高看了三分。
　　自打明朝遷都北京建造了皇宮之後，因太宗朱棣和仁宗朱高熾時並沒有太後，原本宮中並不設太後宮，到了宣德朝，宣宗皇帝朱瞻基將張太後安置在了西邊的仁壽宮，等到正統時，太皇太後和太後並重，於是便把太子東宮辟為了太皇太後居住，稱清寧宮。這壹西壹東的規矩，因連著幾朝都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就這麽延續了下來。相形之下，清寧宮因為弘治年間曾經遭過壹次火災，如今乃是重建而成，看起來卻是比沿用多年的仁壽宮要齊整。
　　只不過，對於頭壹次踏足宮中的沈悅來說，進了仁壽宮自然沒多少比較，只覺得這兒比先前所經過的坤寧宮等地顯得偏僻寂寥了許多。此刻站在正殿前頭等候的時候，見眾多宮人太監侍立廊下壹絲咳嗽聲也沒有，她自然而然就打起了精神，直到前頭的簾子被人揭了起來，露出了壹張似笑非笑滿是挑剔眼神的臉來。
　　“沈姑娘，太後召見，隨咱家來吧！”
　　來之前為了應付可能出現的種種不利情況，徐勛拉著沈悅做了種種推演，而其中最要緊的便是對她解說張太後身邊的人事，所以，壹看到那張討人嫌的老臉，她就知道這多半是徐勛得罪過的原坤寧宮管事牌子，如今的仁壽宮管事牌子賈世春。低頭應了壹聲是後，她隨著人跨進門檻，還沒走幾步，她就聽到前頭飄來了壹個陰惻惻的聲音。
　　“沈姑娘，咱家給妳提個醒，太後慈駕是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太後問話的時候妳實話實說也就罷了，若是妳有壹星半點的虛言，休說平北伯，就是皇上也救不得妳。”
　　這就是恐嚇？
　　沈悅暗自嗤笑壹聲，卻連頭都沒擡壹下，更不用說回答了。果然，走在前頭的賈世春詫異地回頭看了壹眼，見人低眉順眼地只顧著跟在自己後頭，誤以為人頭壹次進宮戰戰兢兢，這嘴角就不免挑了起來，竟是趁熱打鐵似的又說道：“這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平北伯如今又是剛封了伯爵，哪怕不是世襲，可在滿朝中也已經是異數了，太後不可能不去派人打探當年金陵舊事。若是妳貪圖那虛無縹緲的榮華富貴……”
　　他說著說著，突然戛然而止。趁著他沒有回頭，沈悅倏然擡起了頭來，見賈世春前頭壹道門簾突然被壹個女官高高打起，而那女官正眉頭緊皺地盯著他，她心裏猜測到那便是徐勛提過張太後最為信任，又和高鳳頗有交情的容尚儀。見容尚儀對自己微微頷首，顯見是聽到了賈世春的話——甚至說不定這番話都是人預料到的，她自是心定。
　　太後再尊貴，卻也是前朝皇帝的未亡人，因而仁壽宮東暖閣的陳設很簡單，遠不如坤寧宮中的雍容華貴。然而，張太後的那張檀木暖榻卻是她從坤寧宮中帶來的，上頭的花紋是連綿不斷的萬字頭，扶手歷經多年已經被摩挲得光潤無華，這會兒張太後並沒有正襟危坐，而是斜倚在引枕上，壹只保養得宜的手就擱在扶手上低垂了下來。
　　“民女拜見太後！”
　　“起來吧。”
　　見底下的少女在擺好的拜墊上跪下磕頭，張太後便輕輕擡了擡下巴吩咐了壹聲。等人站起身之後，她本打算按照壹貫的習慣讓人擡起頭來給自己瞧瞧，卻不料對面的人竟是主動擡起了頭來，她的第壹印象就是那眼神明亮清澈，旋即才意識到對方的大膽。
　　然而，她還沒開腔，左邊的賈世春就越俎代庖地斥道：“大膽，太後禦顏也是妳敢瞧的？”
　　“太後既然召民女進宮，自然是想看看民女，民女不是大膽直視太後禦顏，而是讓太後瞧得清楚壹些！”沈悅直截了當地壹句話頂了回去，見張太後右手邊的容尚儀壹時莞爾，甚至還笑著沖她眨了眨眼睛，張太後壹楞之下也並沒有太多不悅，她的膽子便更大了，索性更加昂起頭來，竟是眼睛壹眨不眨地盯著賈世春。
　　“倒是這位公公，先前帶民女進來的時候，就說什麽太後問話要實話實說，否則別說平北伯，就是皇上也救不得民女，緊跟著又說太後已經派人去打探金陵舊事，讓民女休想糊弄過去！”她說著就直挺挺地又跪下了，隨即壹字壹句地說道，“若太後信不過民女便是平北伯的未婚妻沈氏，盡可從金陵找人來對質，若證得有假，就是千刀萬剮，民女也不會皺壹皺眉頭！可要是證得民女便是貨真價實的沈氏女，便請太後還民女壹個公道！”
　　見沈悅重重壹個頭磕在地上，壹旁的容尚儀心中驚嘆徐勛便是膽大包天的性子，如今冒出了這麽壹個未婚妻來，竟有同樣不相上下的膽色。如此雖是和設計有些許不同，效果卻可能更好。見賈世春的臉漲得如同豬肝壹般，而張太後則是臉露慍怒，她便在旁邊躬下身低聲說道：“太後，剛剛奴婢到外頭去接沈姑娘進來，是聽到賈公公如此警告了沈氏幾句。”
　　賈世春見張太後眼神惱怒地看了過來，氣得七竅生煙的他幾乎下意識地叫道：“太後，誰都知道沈氏女早就跳了秦淮河，現如今突然又冒了壹個人出來，誰知道是什麽名堂，指不定是有人貪慕富貴，和平北伯串通好……”
　　不等賈世春把話說完，沈悅就壹下子直起腰來，聲色俱厲地說：“剛剛公公也是口口聲聲讓民女不要貪慕富貴，要真的圖富貴，想當初平北伯壹無所有，趙家卻有權有勢，民女大可就此嫁入趙家去享富貴，緣何要在文德橋上投河明誌？現如今平北伯平步青雲不忘舊日婚約，寧可婉拒了京城那許多官宦勛貴，莫非民女壹個小小的金陵富戶之女，比得上那許多名門千金？這串通兩個字，沒來由汙了人耳朵！”
　　她說完看也不看賈世春，又在地上磕了壹個頭，旋即再次直起腰來：“太後明鑒，民女不是知書達理的書香門第才女，也不是出身高貴的名門淑媛，可民女卻知道壹個道理，烈女不事二夫。民女死過壹次，本是心灰意冷，誰知道平北伯居然壹面苦尋民女下落，壹面又婉拒多方提親繼續苦等，因而民女這才決心來尋他。古往今來，戲文中雖有如王寶釧這樣苦守寒窯十八載的，可到最後薛平貴卻早忘了寒窯情，雖迎回了她，可卻早已另娶他人，哪裏能如平北伯這樣始終如壹？既然民女平生有幸遇到這樣的良人，莫非就要因為賈公公所說，怕人指著脊梁骨說貪慕富貴，於是要今生今世隱姓埋名？”
　　倘若徐勛在此，必定要盛贊小丫頭這切入點選得絕妙。不是張太後這樣遇著萬載難逢始終如壹皇帝丈夫的女人，必然難以對這壹點有什麽共鳴！果然，張太後聽到始終如壹這四個字，面色在剛剛那好壹陣子變幻之後，終於斜睨了壹眼賈世春，而後竟笑了起來。
　　“果然是什麽樣的馬配什麽樣的鞍……怪道妳當初會那樣剛烈去跳秦淮河，這樣的膽子，就是打著燈籠在天下找，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個來，和徐勛那膽大包天的倒是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