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寒心

　　錦衣衛指揮使按制只有三品，但歷朝歷代以來，不少錦衣衛的頭頭都是幾朝幾代用下來的，勞苦功高再加上皇帝樂意提高他們的品級，漸漸的錦衣衛指揮使就不再是廠衛系統中的最高級別，就好比如今掌錦衣衛事的葉廣，便是掛著從二品都指揮同知銜，而按照慣例，這個同知變成都指揮使，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然而，慣例是慣例，他畢竟還不是都指揮使，之前朝中大佬們議定讓徐勛掌錦衣衛事的時候，饒是他飽經滄桑早已經不是熱衷仕途的年輕人，仍不免生出了壹絲怨尤之心來。尤其是徐勛辭了此事之後，他那壹腔不平就越發深重了。
　　他在錦衣衛幾十年，從壹介總旗到如今總領錦衣衛的都指揮同知，每壹步都是走得紮紮實實，縱有壹二冤案，也並不是他的本意。就好比曾經弘治十二年程敏政的所謂科舉弊案，那些大佬們何嘗沒有暗示或是打招呼？如今為了制約徐勛，這些老大人們便義無反顧把他這壹把年紀的拋了出來，打算挑著他和壹個年輕人去鬥，何其過河拆橋，何其卑鄙無恥！
　　因為心下的郁氣，再加上如今白天暑氣重，錦衣衛又積了幾樁需要和刑部會辦的不大不小的案子，他勉力壹壹料理完，那天晚上回到家後就發起了高燒，壹連告假了好幾天只在家裏養病，北鎮撫司的事情就全都交給了李逸風去辦。偷得浮生半日閑，素來忙得腳不沾地的他少有地享受到了含飴弄孫的樂趣，壹時倒也逍遙。
　　這壹日壹大早，小孫兒正捧了碗跪在床榻前笨拙地服侍他吃藥，壹陣敲門聲之後，外頭就傳來了壹個聲音：“老爺，府軍前衛徐大人登門拜訪。”
　　葉廣早從李逸風那裏聽說，徐勛正在和朝中大佬們因為軍功的事在扯皮，所以他這壹病只是此前興安伯府送過壹些藥材補品來。此時聽到徐勛來了，他壹楞之下立時嗆得咳嗽了兩聲，回過神來方才發現藥汁子已經濺了幾滴在小孫兒臉上。見小家夥眨巴著眼睛委委屈屈瞅著自己，他連忙拿起壹旁的手絹在其臉上擦了兩下，這才歉意地說道：“有客人來了，堯哥兒先回房去看書。”
　　“可爹爹出門的時候說，不讓您見外客勞累，您這病還沒好呢。”
　　聽著小家夥清亮的聲音，見其臉上滿是固執，葉廣也不知道該感慨自己這孫兒孝順還是該埋怨小孩子不懂事。伸出手去摩挲了壹下那面頰，他便二話不說下了床，趿拉了鞋子正要去找衣裳，他壹扭頭，就看見葉堯抱著他的那壹堆衣服退到門邊，壹副打算奪門而逃的架勢。見這光景，他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沈下臉來正要喝罵，小家夥卻又猶猶豫豫轉了回來。
　　“衣裳還給爺爺……不過，您見客需得我陪著，時間不能太長，否則爹爹回來肯定要責罰我沒照顧好您！”
　　“妳這孩子！”
　　徐勛在外頭正堂上坐了老半晌，茶也喝了半盞，這才聽到外頭壹陣說話聲。隔著那壹層斑竹簾，他影影綽綽看見外頭人影近了，他連忙放下了手裏那壹只全新的成化窯青花茶盞，又站起身來。下壹刻，門簾就被人高高挑了起來，緊跟著，就只見壹個小童兒扶著葉廣進了屋子。不過是數月不見，他就發現葉廣的面色蠟黃神情憔悴，行動之間竟也有些遲緩，這壹驚頓時非同小可。於是，打招呼寒暄過後，他不免又欠了欠身。
　　“若早知道葉大人這壹病不輕，我就該早些來的。”
　　“早來晚來都是來，徐大人妳有這份心，我就很高興了。”葉廣呵呵壹笑，突然瞥見壹旁的小孫兒葉堯正在偷覷徐勛，他便拍了拍那小腦袋道，“這就是爺爺對妳提過的徐大人，快去上前磕個頭。徐大人可不比妳爺爺只知道抓人沒上過戰場，才剛立了老大的功勛回來。”
　　徐勛這才知道扶葉廣進來的不是葉家的僮仆，而是葉廣的小孫子，不禁楞了壹楞。見葉堯不過七八歲光景，臉上還壹團稚氣，可偏要壹本正經裝小大人似的，上前壹本正經屈膝磕頭，他連忙起身壹把托起了那雙胳膊，把人扶起之後上看下看，這才沖著葉廣笑道：“葉大人妳這不是存心要我好看麽？我才長他幾歲，就讓他給我磕頭？”
　　“有誌不在年高，妳這年紀別人中了舉就已經是少年神童，怎及妳已經做出了壹番事業來！再說了，受了這個頭，妳總得給壹份像樣的見面禮，之前要不是他通融，我這個當爺爺的還沒法出來見妳，這小家夥就惦記著他父親讓我少見客的話。”
　　“哦，這麽說，我還應該賄賂賄賂他？”徐勛聞言哈哈大笑，所幸他出門在外，身上總喜歡帶些小玩意兒，略壹思忖就從腰間解下荷包遞了過去，見葉堯警惕地退後幾步仿佛不敢收，他就板起臉說道，“打開看看，要是真不要就還給我，還有大把人跟在後頭要呢！”
　　葉堯被徐勛說得生出了興致，猶猶豫豫伸出手去，等抓在手裏解開壹看，見裏頭竟然是壹個骨牌，他不禁大為奇怪，抓在手裏就對徐勛問道：“徐大人，這是什麽？”
　　“這是這次我從北邊虜寇那裏得來的，算是戰利品。要是嫌血光兇氣就還我，不然就留在身邊玩玩，日後等妳長大了，自己也上陣殺敵搶這些東西來！”
　　“好！”葉堯壹下子眉飛色舞，緊跟著才想起去看葉廣。見爺爺只沖著自己點了點頭，他如釋重負，抱緊雙手又像模像樣做了壹個揖，“多謝徐大人厚賜！”
　　“長者賜，妳這做晚輩的也該有個回禮，去，到書房好好寫幾個大字送給徐大人！”
　　葉廣見葉堯口中答應著就退出了正堂，這次方才長長舒了壹口氣。收回眼神時，見徐勛笑吟吟看著自己，他便自嘲地笑道：“年紀大了，不免寬縱些孩子。堯哥兒性子和他爹類似，都有些犯執拗，所以他爹到今天也就是個錦衣百戶，我壹直都不給他什麽正經職司，免得他壹不留神得罪了什麽不該得罪的人。如今我在還好，倘若我不在，還有誰會回護他。”
　　“葉大人這話就不對了，且不說妳雖還不到說廉頗老矣的時候，就算是真的七老八十了，沒看朝中那許多年過八旬的老大人們還正老當益壯麽？退壹萬步說，就是將來妳不在了，只要我在壹日，令郎和剛剛的堯哥兒就會照應到底。”
　　聽到這絲毫沒有壹絲凝滯的話，葉廣不禁深深吸了壹口氣，繼而便瞇了瞇眼睛，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欣慰：“徐大人，雖說我不是那等戀棧權位的人，可人非草木，總是有愛恨，原本妳可以順理成章攬在手上的錦衣衛，卻生生拱手依舊讓了給我，這情分我心領了。我當初在金陵不過是壹時愛才，隨手結壹個善緣，要說這情分妳早就還了，此次大可不必如此……”
　　“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這人最不喜歡的，就是被人攆著往別人的飯碗裏奪食！”
　　面對這樣斬釘截鐵的回答，葉廣不禁啞然，隨即莞爾笑道：“既如此，那別人偷雞不成蝕把米便是活該……我也不說那些見外的話了，只要我葉廣在壹日，這錦衣衛便絕不會做不利妳的事……”
　　“葉大人壹言九鼎，我雖然年輕，但也可以給壹句明話。只要妳在壹日，這錦衣衛的位子，我便不容別人染指！”
　　等到葉堯終於寫出了自己滿意的壹幅大字，雙手捧著匆匆回到大堂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自家爺爺和徐勛坐在壹塊品茗談天的情景。眼看徐勛接過字細細壹看，旋即就笑瞇瞇地誇獎了他兩句，他不覺挺起了小胸膛，滿臉的高興，及至葉廣笑容可掬地說等他長大了，就薦到徐勛的府軍前衛去，他就更眉飛色舞了，哪還計較客人呆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父親容許。
　　徐勛壹直在葉宅盤桓了壹個下午，又剛巧碰上了來向葉廣稟報事情的李逸風。得知徐勛上門探病，視葉廣為恩主的李逸風異常高興，索性死皮賴臉地磨著徐勛等自己說完正事壹塊走。而兩人辭了葉廣從葉宅出來，徐勛正要上馬，李逸風卻笑說道：“時辰還早，徐大人可有空和我找個地方小酌兩杯？”
　　知道李逸風是有話要說，徐勛自然滿口答應了下來。然而，等到他帶著阿寶跟著李逸風七拐八繞找到了壹家偏僻到幾乎不像樣的小酒館時，才壹坐下來，李逸風就沈下臉說道：“大人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這次壹病，我逼問過診脈的大夫，說是不再勞心勞力至少還有五六年，可要是照如今這樣……只怕也就是三兩年！”
　　見李逸風說完這話就抄起滿溢的酒碗壹飲而盡，徐勛不禁呆了壹呆，老半晌才問道：“葉大人自己可知道？”
　　“肯定知道，大人又不糊塗，這些他哪裏會不清楚！要不是幾十年勞累卻還被人賣了，他何至於有這次的病！”李逸風忿然壹拍桌子，隨即就看著徐勛壹字壹句地說道，“徐大人，我算是看明白了，任憑妳有多少功勞苦勞，咱們這些鷹犬在那些老爺眼裏什麽都不是！葉大人有些話不好說，可我說！我不想將來給人賣了，當初那些老大人為了程敏政的事做了那些腌臜勾當，這卷宗我可以調給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