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壹十章 閑園探幽尋好詞

　　朝中因為小皇帝的壹再亂出招而亂成壹鍋粥，但也不是所有官員都在跟著連軸轉，至少在家養病的原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彩日子就過得舒坦得很。他遭人彈劾之後，馬文升壹再上書解釋作保，又親自挽留，可他還是對吏部告了長病假，那些登門相勸的友人見他過得閑適自如，那到了嘴邊的勸說自然全都說不出來了。
　　這壹天，又是壹個友人登門之後，張彩卻有些坐不住了。朝中上書推舉有軍略的官員，他的名字赫然在其上。他雖是曾經上書奏過甘涼軍事，可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這些年在吏部文選司壹步壹個腳印地熬資歷，整天便是研究那些外官京官的資歷考評等等，對於軍事方略早已大不如從前，這又是誰翻了舊賬出來？
　　想不通的事情郁積在心中難受，他便索性出了門散心。京城大居不易，他壹個小小的五品郎中，自然不可能如大佬那般前呼後擁的做派，便只帶了壹個小廝隨行。在西四牌樓附近壹路逛過去，他專挑那些賣字畫文房四寶的和賣書的進去，不壹會兒那小廝手中就拿了好幾把折扇和壹兩個畫軸。就當他自覺心頭漸漸舒暢，慢悠悠地從壹家店裏出來，卻不料壹輛馬車正好從身前駛過，只差壹丁點就撞著了他。心有余悸的他正站在那裏大皺眉頭，壹旁小廝就突然出聲叫道：“老爺，地上落了壹塊帕子。”
　　“帕子？”張彩微微壹楞，低頭壹看是塊粉色的羅帕，沈吟片刻就彎腰撿拾了起來。入手壹看，便只見那帕子左下角繡了壹朵淡雅的牡丹，而背面則仿佛是用描眉的黛石寫的兩句詩詞，壹瞧之下立時看住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他忍不住讀了數遍，臉上那表情壹時精彩十分。雖說入仕為官之後，大多數人縱使有詩詞也都是應制的館閣體，對別人也常常不屑壹顧地說詩詞小道不值壹提，可真正看到名句，卻總少不得有些技癢。然而，他反反復復吟誦了幾次，卻怎麽也想不出該如何接續，竟是壹個人攥著塊帕子在那呆呆出神，渾然沒察覺到背後的小廝已經呼喚了他好幾回。
　　良久，只覺得面前有人，張彩這才壹下子驚醒過來。定睛壹看，卻見是個面目老實的小幺兒，他正奇怪，卻不防對方對他深深壹揖：“這位老爺，我家主人剛剛馬車過去遺落了壹方帕子，差小的回來找尋。小的不合發現是您撿了，不知道是否可以賜還？”
　　聽這小幺兒說話清雅，又稱這帕子是自家主人所遺落，張彩頓時生出了探究的心思，攥著帕子卻不交還，而是饒有興致地問道：“妳既說是妳家主人遺落的帕子，可有什麽記認？”
　　那小幺兒急忙說道：“我家主人說，帕子左下角繡著牡丹，背面還寫了壹首詩。”
　　“什麽詩？”
　　“這……”那小幺兒楞了壹楞，這才搖搖頭說，“我家主人不曾說，小的也不知道。”
　　“妳說不出來，那我怎還給妳？”
　　雖已五十出頭，但張彩保養極好，看上去不過四十許人，再加上為人極其註重邊幅，自然更顯氣度威儀。那小幺兒仿佛懾於張彩這容光，訥訥辯解了兩句之後，壹時賭氣說道：“那老爺就隨我去見我家主人好了，他必然記得那詩詞，那時候您總該還了！”
　　粉紅羅帕再加上那兩句讓人滿口余香的妙詞，張彩自是欣然應諾。見自家小廝拿著壹大堆東西，他便徑直打發了人回去，自己則是跟著這十四五歲的小幺兒前行。及至這小幺兒徑直去了熙熙攘攘的羊肉胡同壹家車馬行雇了壹輛車來，他不禁微微有些詫異，揚了揚眉便問道：“難道妳家主人住在城外？”
　　“不錯。”
　　見那小幺兒依舊有些氣鼓鼓的，張彩不禁有些狐疑，可他如今賦閑在家，這探秘尋奇的心思不知不覺占了上風。於是，思來想去，他還是耐心坐了下來。等馬車出了宣武門，沒走多遠就在壹處大宅邸外停了下來。下了車的他站在門口壹看，四下又壹望，頓時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那次王守仁講學，他也來湊過熱鬧，這地方自然不會認不出來。只事隔不到壹個月，此地瞧上去就已經大變模樣，內中隱約傳來士子對詩的人聲不算，外頭也不如之前全都是各色攤販，對門壹家看似飯莊的樓閣中，隱約可見好些身穿華服的富商大賈。
　　面對這氣派，跟在那小幺兒後頭進了那座大宅子的他少不得存了幾分留意。讓他意外的是，外頭壹道墻之後，裏頭便是大片還未剛剛平整過移栽了幾叢花草，堆上了假山的花園，草亭石桌石凳樣樣齊全，十幾個士子正在那慷慨激揚地縱論古今詩詞，他遠遠壹張望就認出了壹個大大有名的人來。不是現如今在這京城大肆鼓吹復古的李夢陽還有誰？
　　“聽聽昌谷的這首《榆臺行》……榆臺高以臨匈奴，匈奴之罪罪當夷。戰不利，師被圍。師被圍，士無糧，渴無漿。拔劍仰天訣，壯士餓死亡。棄屍不保，蹂藉道傍。嗟爾從軍之人，行不來歸奈之何？心傷悲！”
　　大聲讀完這壹首之後，李夢陽便義憤填膺地說道：“現如今增援的大軍已經開過去數日，可至今仍不見有什麽出師的動靜，每日裏也不知道要耗費多少錢糧，這叫什麽？這就叫畏怯不前，這就叫屍位素餐！戶部韓尚書已經在人前痛心疾首好幾回了，為的就是這些蠹蟲！從前我還覺得那徐勛仗著皇上竊據高位，如今他還知道上萬全右衛城偵緝虜寇下落，怎麽看來都比保國公朱暉之輩要有誌氣得多……”
　　李夢陽說著說著，冷不丁瞥見那邊廂經過的人，微微壹楞後就認出那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彩。張彩之前被劾求去，在中下層官員之中風評極好，因而他立時對眾人打了個招呼後大步走了過去，對揖行禮後就笑吟吟地問道：“西麓先生今日好閑情逸致，居然來壹遊閑園？”
　　“閑園？”張彩起初在宅邸之外見不曾垂掛門匾，此刻聽到這名頭，不禁目露異彩，“這名字壹聽便是閑雲野鶴，倒是好地方！”
　　“當然好地方，而且最可貴的是主人壹邊造這大園子，壹邊不禁人進出，門口設守衛卻只為阻閑漢，自己深居內中壹處獨門小院，其余偌大的地方都白白給人遊覽賞玩，再加上附近有的是酒樓飯莊，正是起詩社會文等等的最好地方，也省得在家裏局促，今天我就邀了徐昌谷何白坡幾個在這裏以之前的大戰為名起社。對了，西麓公此來是……”
　　張彩見那邊廂其他幾個人也都過來行禮相見，知道這些人口口聲聲的榆臺匈奴，說的卻是之前激戰的虞臺嶺和小王子諸部，當即拱了拱手笑道：“各位是詩社雅興，我卻是探秘尋奇的雅興。今天不合聽到了兩句妙詞，所以來探尋探尋作詩的人。”
　　“哦，什麽好詩？”
　　張彩和這些人起碼相差壹輩，自然不會把袖子裏那壹方羅帕拿出來，只含笑吟了那壹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見這七八個人壹下子都眼睛大亮，他心中了然這兩句並不是這些自詡才子的人所做，壹時心中大定，索性對那小幺兒打了個眼色，悄悄撂下這幾個人退走了。待壹路到了最裏邊，他就只見好幾撥巡行家將，壹時面露異色。
　　“妳家莫非是軍中人士？”
　　“我家主人的祖上是軍中宿將。”那小幺兒答了壹句，見張彩面露訝色的同時，隱約還有幾分探幽尋奇的喜色，便閉嘴不再多言了。壹直把人帶到最深處的壹座竹林，他指著竹林中掩映的那壹座小院說道：“這位老爺請等壹等，且讓我去稟報壹聲我家主人。”
　　眼見那小幺兒到了門前隔門大聲稟報，須臾內中就有壹位媽媽出來，張彩壹面暗贊這內無五尺應門之僮的治家嚴謹，越發斷定這家主人是壹介女流，好奇的心思就更重了。因而上了前去，雖是那媽媽徑直說出了那兩句詩，他卻仍不肯輕易還帕子，執意請教這詩的作者。這來來回回扯皮好壹會兒，直到內中終於傳來了壹個悅耳的女子聲音接續了全詩，他才脫口而出贊了兩句，就這麽轉身去了。
　　他這壹走，李慶娘目送阿寶把張彩送出去了，這才舒了壹口氣，立刻反身進了院子。見剛剛吟詩的如意還在那張望著，她伸手在人面前壹晃，見其這才收魂，她少不得拉了人回屋子，卻是看也不看慧通，只含笑對居中坐著的徐良和沈悅施禮道：“看這張彩的性子，這幾日壹準會繼續來探幽尋奇。”
　　“這就叫投其所好。”慧通見李慶娘不理會自己，不禁有些牙癢癢的，說了壹句之後遭了壹個大白眼，他也不以為忤，只笑瞇瞇地說，“他如今在士林之中名氣很不小，這般進進出出，必然也有人會跟來，而且再碰上李夢陽他們幾個愛詩成癖的，這就算名氣打出去了……”
　　這話還沒說完，沈悅就忍不住嗔道：“這詩是徐勛之前壹路打馬送回來的，就這麽散布到外頭去了，他回來之後指不定要怎麽興師問罪……舅舅，家裏還有徐勛做的詩麽？”
　　徐良見慧通和李慶娘也都盯著自己，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裏忍不住把徐勛罵了壹通。這臭小子果然是要逼的，平時人人都以為他沒讀過書，結果這寫給女人的詩倒壹寫壹個準！
　　想到這裏，他不禁無可奈何地說道：“這小子在家裏從來沒做過詩，要逼就只能去逼徐經捉刀代筆了。料想他這大名鼎鼎的才子，總比這小子胡謅的詩強些……”
　　壹家子人正在絞盡腦汁商量著如何繼續使計誘張彩上鉤，眾說紛紜壹時也沒個結果，外頭突然就傳來了阿寶的聲音：“老爺，金六哥來了，說是少爺讓人送回來的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