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 木已成舟

　　相較於五本二十折的《西廂記》，這三本十二折的《金陵夢》無論是在曲調華美，亦或是詞句警人上頭，都遠遠不能相提並論。並不是唐寅筆力有所不及，而是別人都是十年磨壹劍，如湯顯祖王實甫這樣雜劇名家，壹生也不過那麽數得上的幾部作品，而唐寅要在短短兩個月內拿出這樣的壹出戲來，即便內容都是徐勛所述現成的，他也已經是壹等壹的急才鬼才了。至於曲調排練，谷大用憑著西廠之力幫忙挖來了最好的幾個戲班子，可終究遠遠不能盡善盡美。
　　然而，才過了正德元年的春節，當最後《定案》和《重逢》兩折，有消息說要在閑園壹口氣首演放出來的時候，限量發售的兩百張票子依舊被壹搶而空。其中朱厚照更是早早吩咐下來要給自己預留壹個雅座包廂，再加上徐勛自個，和他交情好起哄要來瞧的，閑園新造的戲園子那二樓十個包廂亦是早早被人壹搶而空。
　　這壹天，他特意帶著男裝打扮帽子遮得低低的沈悅早早坐進了簾子還未打起的包廂中等候，才說笑了不壹會兒，壹個腦袋就突兀地探了進來。
　　徐勛壹驚之下正要喝問，卻發現朱厚照赫然是壹身小火者的打扮，認出他便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壹個噤聲的手勢。心中納罕的他和沈悅對視了壹眼，終究都耐不住好奇心，等朱厚照腦袋縮回去，他們不多久就齊齊起身到了門簾縫隙悄悄窺視，發現朱厚照還帶著同樣壹個小火者打扮的人，那壹個滿臉別扭不自在，進旁邊包廂時，還沖著朱厚照怒目以視，移開眼睛的徐勛不禁面色異常古怪。
　　“怎麽回事？”
　　沈悅知道朱厚照就在隔壁，問得極其低聲，徐勛正愁她在外頭不肯和自己太過輕信，便湊過去嘴貼著她的耳朵說：“皇上拐了太後宮裏壹個宮人出來，也不知道劉瑾他們暗地裏花了多少工夫。這會兒戲還早呢，他必定會哄人說咱們這兒沒人，我們不說話，聽聽隔壁他們什麽動靜。”
　　知道朱厚照這個皇帝素來是膽大妄為慣了，雖說沈悅吃了壹驚，可也就是斜睨了徐勛壹眼，輕輕嘀咕了壹聲：“有其臣必有其君……”隨即就由著徐勛拉她回了椅子上坐了。就在兩人豎起耳朵之際，隔壁就傳來了壹個壓得低低的女人聲音。
　　“妳怎麽這麽大膽子！太後分明是讓咱們跟著容尚儀送東西去壽寧侯府，妳倒好，往門上把東西壹扔，就硬把我拉出來，還說什麽來看戲，這戲就是再好，也不是咱們如今該看的！看這包廂造的，待會指不定會有什麽富貴人家過來，看到咱們兩個在這裏成什麽體統！”
　　“哎，七姐，妳怎麽做事老是瞻前顧後的，宮裏沒打點好，我會讓妳來麽？”朱厚照的語氣裏透著毫不掩飾的滿不在乎，“我實話和妳說了吧，太後對這戲也很感興趣，容尚儀壹折不落次次都來看了，等今天全本演完了，趕明兒宮裏教坊司也要排練演給太後看，我好容易才求了李公公，讓咱們倆給容尚儀打個前站。我不知道費了多少工夫才爭取到了這個好差事，七姐妳還罵我，我也太委屈了！”
　　聽到這裏，徐勛對朱厚照的胡說八道嘆為觀止，卻不得不承認小皇帝這壹回拉來打掩護的人實在是絕妙。果然，盡管隔壁的周七娘還是嗔著教訓了幾句，可都是無關痛癢的讓朱厚照收斂些勤懇些，沒別的新鮮意思。肚子都笑疼了的他憋得都快內傷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覺得腰眼裏被人重重捏了壹下，壹個沒忍住不禁叫出聲來。
　　“哎！”
　　沈悅是想起徐勛簡直和朱厚照壹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當初虧自己為其百般擔心，可人硬是左右逢源逢兇化吉，最後甚至在京城闖出了這樣的局面，這才恨恨地給了他壹下子，卻沒料到人竟然這樣不爭氣失聲叫了出來。壹想到隔壁那兩位，她壹時心提到了嗓子眼。
　　“啊，隔壁有人？”
　　“沒人，我剛剛才瞧過，壹個偷懶耍滑的小廝在那睡覺呢！”朱厚照壹句話說得極其順溜，緊跟著又仿佛周七娘起了去意似的，又拍胸脯滿口打包票道，“妳要是不放心，我打著李公公的旗號去對這戲園子的主人說，讓他把這種偷懶耍滑的家夥趕出去！”
　　徐勛聽得直齜牙，見沈悅笑著對他撇撇嘴，暗示他就是朱厚照口中那偷懶耍滑的小廝，他不禁攤開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回到座位上就拿起那壹碟瓜子慢條斯理地磕了起來。見小丫頭貼著板壁聽了片刻，旋即就回來了，他正要把高腳碟遞過去，沈悅卻把頭湊了過來：“妳這戲園子為什麽要讓徐經設計成這樣不隔音的，這樣動靜豈不是隔壁的人都聽見了？”
　　“隔音幹什麽，戲園子又不是酒樓飯莊，待會聽戲的時候，簾子得拉起來，否則妳難道只聽不看？要談秘事，上這種地方來眾目睽睽，那是自己找罪受……我又沒想到皇上自己來了不算，還拉著人壹塊到這裏來聽戲，他倒是不想想容尚儀待會坐著有多難受！”
　　正如徐勛所說，隨著開演時間的鄰近，底下的人大堂裏早早就坐滿了人，大多數人都會買上壹些瓜果點心等等放在手邊備著，而樓上的包廂卻全都大多數還空著。直到眼看快開演的時刻，那些衣衫華麗的人方才姍姍來遲，其中朱厚照另壹邊隔壁赫然給王世坤占了，再隔壁則是徐勛早起才剛剛見過的齊濟良和徐延徹。壹溜往左邊再往前的四五個包廂裏，全都是他認識的人，害得沈悅不得不借著時下文人通用的扇子半遮著臉，眼睛卻去瞟徐勛。
　　叫妳招惹了那麽多人來看熱鬧！
　　這年頭的大家閨秀不能拋頭露面，更何況她還只是徐勛的未婚妻！
　　享受到同樣待遇的還有朱厚照。因為容尚儀久久不來，再加上朱厚照往日“劣跡斑斑”，周七娘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那些話是哄騙自己，壹氣之下就要走，兩人就在包廂中拉拉扯扯了起來。雖說動靜不大，可徐勛這邊聽得清清楚楚，料想另壹邊隔壁的王世坤也不在話下。眼看這情形有些不好，徐勛正躊躇著是否要放下簾子來，免得周七娘拂袖而去的時候路過這兒認出自個，他就看到壹行人從面前走過。為首的人梳著圓髻，頭上只插著壹支金簪，面上雖端著笑容，可怎麽看怎麽有幾分勉強，不是容尚儀還能有誰？
　　正主兒到了，朱厚照自然拉著周七娘上前唱了個大喏，等容尚儀坐下，他就毫不在乎地拉著周七娘在容尚儀背後站了，壹只手還偷偷摸摸地想去拽人的手，見人脫手甩開，他還無辜地擠了擠眼睛，表示自己絲毫沒有撒謊。盡管背後沒長眼睛，可容尚儀想也知道朱厚照什麽脾氣，再加上皇帝站著自己坐著，這如坐針氈的感覺實在讓她背上不知不覺就出了大汗。
　　好容易等到大戲開場，隨著那曲子漸漸高起，四下裏漸漸安靜了下來，就連容尚儀看著戲臺上的戲子們且演且唱，漸漸也就忽略了背後還站著個不得了的人物。朱厚照起初還壹面看壹面去偷瞥周七娘，見她須臾便入了戲，看得目不轉睛，他順勢就把她的手抓在了手心裏，旋即才認認真真地看起了戲來。
　　而另壹邊的沈悅看著以自己二人為藍本演繹的故事，最初還有壹種路人壹般的隔膜感，但漸漸就沈迷了進去，心中甚至後悔不曾早來看這麽壹場，又在想不知道演繹投水壹幕的那戲子，是不是也能品味到自己當初那時的破釜沈舟。因而，當戲臺子上三堂會審趙給事判了絞刑，緊跟著又是查抄趙府時，她忍不住緊緊絞住了雙手，直到前頭傳來了徐勛輕輕的聲音。
　　“惡人自有惡人磨，趙欽要是當初就知道我是個比他更兇惡的絕頂大惡人，只怕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聽著徐勛自詡惡人，又聽著這三句唱詞從那演趙府樂班的老者嘴裏吐出，壹時讓沈悅生出了深深的悸動。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和徐勛從椅子後頭伸出來的手緊緊相握，好壹陣子方才低聲說道：“徐勛，多虧了有妳。”
　　聽到這壹句滿是情意的話，徐勛不禁露出了壹個深深的笑容，壹時更加握緊了她的手。《桃花扇》中哀國運的詞放在如今這壹折上，算不得最貼切的，可誰叫他壹早覺得那三句抒盡了他那會兒心中的不平？便是唐寅不同意他也壹定要加，更何況唐寅對這幾句臺詞贊不絕口？
　　然而，此時此刻角落中的壹個包廂中，隔簾子聽著那壹出快要結束的戲，李東陽長長籲了壹口氣，卻是看著焦芳說道：“東廠去金陵那邊打探消息的怎麽說？”
　　焦芳畢竟和李榮有著多年的往來，此時便沈聲說道：“那還用說？趙欽是自作自受不假，可無論是徐勛捐地，還是苦主相繼鬧上國子監和順天府，還是那個沈氏在文德橋上跳河，應該都是壹早都設好的圈套，便是為了扳倒趙欽！現如今這壹出金陵夢，不但把兩人摘得幹幹凈凈，反而讓他們這名聲深入人心，要說那金陵子的心計，簡直是妖孽！”
　　李東陽並沒有回應焦芳對徐勛的指摘，沈吟片刻就說道：“這事情妳不要再摻和。首輔和木齋對於妳得了刑部尚書，還是頗有微詞的，更何況妳還主張發還唐寅徐經功名，木齋就差沒說妳是阿諛聖意了。徐勛的婚事木已成舟，縱使有人往水面上砸石，也激不起多大的風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