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七章 地母廟

　　“鐺。”
　　清韻的鐘聲隨風傳遍青山，遠處的金陵城沐浴在火紅的晚霞中，透露出壹股沈靜的美。
　　喧鬧了壹整天的地母廟，也終於恢復了安寧，十幾個宮人拿著笤帚認真灑掃著地板、臺階，清除香客們留下的足跡。
　　壹道身著利落藏青色長裙、烏黑的長發挽了壹個墮馬髻用壹根樸素的銀簪固定在腦後的窈窕身影，獨自壹人提著壹個碩大的食盒，拾階而上。
　　灑掃廟宇的宮人們見了她，都放下笤帚上前揖手行禮，口稱“虞夫人”。
　　窈窕身影點著頭，壹步壹步的登上位於半山腰的主殿。
　　還未進門，她就聽到殿內有人聲傳出。
　　“聽說了嗎？咱家地母娘娘，不喜香客稱她地母娘娘，說若是稱地母娘娘，她老人家分不清是自家人還是外人，得稱皇後娘娘，只要稱皇後娘娘，她老人家就知道祈福的是自家人了，回頭就在小本本上給她記上那麽壹筆，沒倆月她老人家就把大胖小子送家去了！”
　　“嘁，妳現在才知曉？咱好幾月前，就聽到過這個傳聞了，要我說啊，咱這地母廟幹脆改名叫皇後廟算了，地母娘娘又不喜歡這個名號、陛下也沒有另立皇後……”
　　兩個在殿內整理香爐的宮人嘀嘀咕咕的說著悄悄話，壹人的余光無意間往殿外壹掃，看到了站在門邊聽得入神的窈窕身影，當時就嚇得臉都白了。
　　二人連滾帶爬的撲到窈窕身影前，捏掌壹揖到底，磕磕巴巴的顫聲道：“小的，小的參見虞夫人！”
　　他們都是長寧宮內出來的宮人，當然認得面前這位貴人。
　　正因為認得，他們才知道自己剛才那些話，落入面前這位貴人的耳中，犯了大忌諱！
　　窈窕女子看著哆哆嗦嗦的二人，忍不住露了個笑臉，白生生的虎牙瞬間就將她身上的歲月感減輕了十歲。
　　但下壹秒，她就收起臉上的笑意，努力板著臉說道：“怎麽，出了宮，就把宮裏的規矩全給忘了？”
　　這話說得二人雙腿壹軟，幾乎就要給她跪下了。
　　但就在這時候，她又接著說道：“下吏就下吏，什麽小的大的，要是讓陛下聽見了，又得罰妳們的站！”
　　兩名宮人楞了楞，有些手足無措，回過神來，心頭就猛然湧出壹股巨大的暖流……那樣站，他們就是罰壹輩子，也甘之如飴啊！
　　窈窕女子見二人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突然又說道：“妳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二人又面色壹緊，剛想認罪，就又聽到面前的貴人又說道：“我覺得妳們說得很好，就是聲音小了些、也不該偷偷摸摸在無人處說，下回挑個人多的地方、大聲說，別怕，我覺得妳們說得很有道理，陛下也會覺得妳們說得很有道理的！”
　　說完，她就提著食盒跨過門檻，走入主殿內，擡頭望向上方那尊身穿玄色飛鳳的清麗女子塑像。
　　壹個恍惚，石雕彩繪的塑像仿佛活了過來，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向她招手：“阿魚……”
　　好壹會兒後，她才突然笑出了聲，將手裏的食盒擱到供桌前打開，樂得見牙不見眼的“嘿嘿”笑道：“我都沒想到誒，妳竟然還會生這種悶氣……真有妳的，大姐！”
　　大殿內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但窈窕人影卻似乎又看到了那道清麗人影，她叉著腰站在陳縣陳家大院兒廳堂前的臺階上，得意洋洋的笑道：‘那是，妳也不看看我是誰！’
　　她跟著壹起傻樂，但樂著樂著雙眼就酸澀了起來，她低下頭，將食盒裏飯菜壹疊壹疊取出來：蒸餅、雞蛋面、粟米飯、炒青菜、蘿蔔燉臘肉……
　　這些飯菜的賣相，都不怎麽好。
　　但卻都是她親手做的，也都是趙清以前最愛吃的。
　　“妳別埋怨大兄，忌日都不來瞧妳。”
　　她憋著嘴，低低的開口道：“他覺得，妳壓根就不在這裏……嗨，算了，妳倆的事，妳倆自己掰扯吧，我壹個填房的，我得罪的起誰呢？”
　　她抱起了雙手，氣呼呼的擡頭看著上邊那尊壹臉慈祥微笑的彩繪塑像，明明是孩子都已經十來歲的婦人家，眉眼間卻還有女兒家的嬌憨。
　　不過她才生了十幾息的悶氣後，又忍不住笑出了聲：“哎哎哎，大姐，送子娘娘這壹茬兒，妳到底是怎麽想的？怎麽以前沒發現妳這麽聰明、這麽厲害呢？”
　　“聽說範增和韓非，都為這事兒在晏清殿裏打起來了，韓非薅了範增好大壹把胡子！”
　　“那各地官府都吵著鬧著要給妳立廟建祠，說要是朝廷不準，那今年的生育任務完不成，就不能再打他們的板子！”
　　“韓非死活不許，硬說是地母廟是咱陳家人的家廟，咱家人自己拜拜無妨，若是準許地方官府也建起地母廟，那豈不是官府在出面宣揚封建迷信……”
　　“範增妳知道的哦，當場就跳出來跟韓非打對臺，說地母廟既是宗室家廟，也是天下百姓感念皇後恩德而建的族祠，地方老百姓為自家族母建個祠、修個廟，怎麽就成了封建迷信，朝廷什麽時候說過反封建迷信連自家祖宗、親族都不要了……”
　　“韓非當時就炸了，從輪椅蹦起來，就跟範增打成了壹團，把範增的胡子都扯了壹大團下來……不過我覺得，這倆肯定是在演戲……”
　　風姿綽約的小婦人扯了個蒲團過來，盤腿兒坐下，就跟家裏話家常壹樣，繪聲繪色的給上方塑像講述著前朝發生的趣事，就差手裏攥壹把瓜子兒了。
　　嘴角含笑的彩繪塑像靜靜的平視著大門外，似乎是在認真傾聽。
　　……
　　地府混沌不記年。
　　“殺啊！”
　　壹聲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喝，陳季扛著壹桿獵獵招展的玄色戰旗，從無邊的愁雲慘霧之中跳出來。
　　下壹秒，數十萬雄壯的英魂大軍如同洪流般奔湧而出，朝著地面上那座平平無奇的山丘沖殺過去。
　　“嘭。”
　　山丘炸裂，壹座佛光萬丈的“卐”字陣騰空而起，萬千羅漢比丘齊齊祭起降魔杵、袈裟、念珠、木魚等等法器，高頌“阿彌陀佛”。
　　只是“卍”字陣聲勢雖大，萬千羅漢比丘的“阿彌陀佛”聲給人壹種半死不活、死氣沈沈的即視感。
　　與從天而降的那數十萬生龍活虎、氣勢磅礴的大漢英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就見數十萬英魂融匯而成的洪流，宛如黑龍搶珠那般，兇悍的壹頭撞上了光芒萬丈的‘卐’字大陣，‘卐’字大陣當場動蕩不已、光芒大減，無數念珠、木魚法器也應聲浮起壹絲絲裂痕……
　　而被‘卐’字大陣震退的數十萬英魂大軍，卻只是撞昏了頭的野豬那樣，搖了搖腦袋，就再壹次結陣沖了上來：“殺啊！”
　　冥冥之中，無數羅漢比丘無聲無息的嘆了口氣。
　　這是他們第三百六十五次被這股英魂大軍抓住蹤跡。
　　這也是他們第三百六十五次被這支英魂大軍按在地上摩擦。
　　到今時今日，他們在這支英魂大軍的身上，仍然看不到壹絲壹毫疲憊、疲倦、麻木、厭惡的跡象！
　　壹方面，是六道輪回之主親自下場拉偏架，不斷暴露他們的位置。
　　壹方面，是壹支不知疲憊、永遠充滿熱情，且越戰越強、越戰越多的敵軍追逐。
　　這方天地他們而言，就如同壹座沒有盡頭的修羅場！
　　他們是出家人沒錯，可就算是他們再無欲無求，被這麽多龍精虎猛的大小夥子橫沖直撞的沖了三百六十五回，也受不了、吃不消、頂不住啊！
　　“請大漢忠武侯，現身壹見！”
　　就在陳季雄赳赳、氣昂昂的領著英魂大軍再壹次撲上來，要將這些禿驢按在地上摩擦之際，清俊的白衣僧人自‘卐’字大陣中走出，面色黯淡的雙手合十向英魂大軍行禮。
　　“止步！”
　　陳季反向揮動玄色戰旗，英魂大軍瞬間就止住了奔騰之勢，數十萬人的龐大戰陣如此靈活的切換陣形，都沒有絲毫混亂！
　　陳季扛著戰旗，昂首挺胸的大步走出戰陣，只見他面似金鐵，身高兩丈、腰帶十圍，身披漢軍將級軍官的制式玄鐵光明甲，周身鬼氣森森宛若熊熊烈焰。
　　白衣僧人凝視著這個氣息不遜自己半分的幸進之輩，心頭嫉妒得直欲生吞了陳季……身居幽冥，博采陰陽兩界之長，此子走的，分明就是他的路！
　　“賊禿！”
　　陳季將戰旗猛地壹拄，聲若霹靂的大喝道：“有何話說、速速道來，乃公的耐心，可有限的緊！”
　　白衣僧人垂下眼瞼，遮擋住雙目直欲噴薄而出的妒火，躬身道：“啟稟侯爺，妳我兩家爭執不下、攪亂六道輪回已有數年之久，妳我壹日不息戰、六道輪回便壹日不能歸位，善不能賞、惡不能罰，眾生不得極樂、人道天道不得圓滿，貧僧於心不忍，願放棄入主六道輪回之念，以吾西方教大神通另辟十八層地獄容身，與侯爺化幹戈為玉帛、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這……”
　　以陳季的智慧，哪裏知曉十八層地獄的重要性，壹聽到對方說願意放棄入主六道輪回的想法，心頭便大為意動。
　　白衣僧人拿他們沒辦法。
　　他們又何嘗不是拿白衣僧人沒辦法？
　　這些年，若不是有英烈祠的人道香火之力，以及源源不斷的王師英魂補充，他們早就壓制不住這群西方教禿驢了！
　　西方教的力量，太克制他們了！
　　就在陳季將要張口應下此事之時，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壹道熟悉的女子聲音：“老六，莫要與這賊禿多言，他是在欺妳讀書少……”
　　陳季驀地瞪大了牛羊，本就因為鬼氣侵染而變得青壹塊、紫壹塊的兇惡面容，登時就越發的兇神惡煞了！
　　他猛的壹招玄色大旗，指著對面的白衣僧人，暴怒的咆哮道：“賊禿，安敢欺妳家六爺，二三子，隨我砍死他們！”
　　“殺啊！”
　　數十萬英魂應聲奔湧而出，鋪天蓋地的殺向對面的‘卐’字大陣。
　　然而對面的白衣僧人，卻仿佛看不到撲面而來的黑壓壓英魂大軍。
　　他驚駭的猛然壹擡頭，看向愁雲慘淡的灰蒙蒙天穹，口頭喃喃自語道：“怎、怎麽可能！”
　　六道輪回之主，怎麽可能這麽快就重新凝聚起意識？
　　這不對！
　　這比他們預料中的，至少提前了壹千年！
　　白衣僧人的臉色，迅速從驚駭，變成了面如死灰。
　　他壹臉木然的望著近在眼前的黑壓壓大軍，滿腔的雄心壯誌都在瞬間隨風而逝……
　　六道輪回之主為什麽會這麽快就重新凝聚起意識，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壹個有著自主意識的六道輪回，怎麽可能再被旁人謀奪權柄？
　　這壹局，他們西方教不只輸了面子，還丟了裏子！
　　真是虧到姥姥家了！
　　……
　　“啪。”
　　陳勝輕輕將壹枚黑子，落在了棋盤上。
　　對面的韓非拈著幾枚白子，神念掃視著棋盤沈思了好壹會兒後，輕輕的將壹枚白子落在了棋盤上。
　　然後就見幾枚黑子自動從棋盤上浮起來，落回了棋簍裏。
　　陳勝定睛壹掃棋盤，頭疼的“嘖”的壹聲。
　　韓非隨手將幾枚白子扔進了棋簍裏，似笑非笑道：“得了吧，妳心思不在棋局，又何必執著勝負。”
　　“壹時手臭叫妳占了上風而已！”
　　陳勝不爽的將手裏的幾枚黑子也扔進棋簍：“瞧瞧妳這副小人得誌的嘴臉……再來，下壹盤我定然殺得妳片甲不留！”
　　他伸手去撿棋盤上的棋子，韓非卻壹把按住了他的手腕。
　　陳勝擡頭看他。
　　韓非：“妳有些年未動用過皇權幹涉朝政了，怎麽，這回要破例嗎？”
　　陳勝笑了笑，輕聲道：“怎麽？不行嗎？”
　　韓非搖頭：“當然行，妳陳勝要主宰朝政，天下誰人不擁戴、誰人不景從……問題是，為什麽是此時、為什麽是此事？”
　　陳勝慢慢的收回了手掌，沈聲道：“妳到底想說什麽？”
　　韓非擡起頭，用壹張蒙著黑布的方正國字臉，很認真的看著他：“我想說些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妳想做什麽！”
　　陳勝垂下眼瞼，沈默了許久，忽然笑道：“這不正是妳所希望看到的嗎？”
　　“嘭。”
　　韓非壹巴掌拍在了棋案上，震得得棋子灑落壹地，他支起上身，勃然大怒的看著陳勝，大聲道：“那是對別人，不是對妳，妳陳勝是誰？妳是大漢開國之君、妳是治世人皇，是妳註定要做那千古壹帝的絕代雄主，百家隨妳掌控、歷史由妳書寫、未來由妳開創……妳怎麽可以被區區法家精義所束縛！”
　　“哈哈哈……”
　　陳勝忍不住大笑，他支起上身，拍了拍韓非的肩頭，溫言道：“放輕松老友，有話好好說，天塌不下來的，別這麽激動！”
　　韓非面紅耳赤的跌坐回蒲團上，激動得渾身顫抖的說道：“我怎麽可能不激動，妳知不知道，妳在做什麽？”
　　陳勝看他委實太過於激動，便沒有急著搭腔，隨手端起身旁的茶碗慢慢的啜飲。
　　待到韓非的情緒平復了壹些後，他才緩緩說道：“妳還記不記得，當年在陳縣，妳傷愈之後，妳我第二次相見，妳都說了些什麽？”
　　韓非仿佛知道他想說些什麽，賭氣的偏過頭去：“不記得！”
　　陳勝只是笑，攤手道：“妳看，連妳韓非，都是會變的……”
　　韓非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