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兄弟之傷〔三〕

　　“不可能！大君怎麽會是內賊？”大合薩在得到消息的第壹瞬就從床上跳了起來，“他是北都城的主子！這是他的家！他有什麽理由把自己的家賣給蒙勒火兒？”

　　“如今全城都知道了，說什麽都沒用了，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說，從金帳裏搜出了大君和蒙勒火兒來往的信件，從大君還是王子的時候就有。他們說大君是受了蒙勒火兒的支持，殺了自己的三位叔叔，逼老大君把位子讓給他，老大君被他氣死了。所以蒙勒火兒在老大君死後立刻從北荒回來，這些都是他們商量好的。”阿摩敕疲倦地坐在地上，雙手插入頭發裏，“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可是大君帶著大閼氏和班紮烈逃走，在南門被截獲，北都城裏幾萬人都親眼看到了啊！”

　　“完了……完了，”大合薩踉踉蹌蹌地退後幾步，跌坐在床上，“就算是大君，背親叛族，那也是……”

　　他忽地怒吼，“比莫幹那個蠢才！被他的女人害死了！”

　　他慢慢地恢復了平靜，聽著帳篷外鬧哄哄的，整個北都城像是壹鍋沸騰的水。他覺得自己疲倦得就要癱軟下去，喃喃地說，“他就真的那麽愛蘇瑪麽？”

　　十二月三十日，正午。

　　金帳裏只有壹個人。旭達汗·帕蘇爾站在金帳中央，背著手，仰頭端詳著帳篷頂上巨大的繡金圖騰，壹只蜷曲身體隱藏在雲霧中的豹子。

　　簾子被悄無聲息地掀開了，壹個人緩步走到旭達汗背後，低低地咳嗽了兩聲。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沒有通報，妳是不該踏入這座帳篷的，”旭達汗手指地面，“這是我帕蘇爾家的地方，以前是，現在也還是。”

　　他瞥了斡赤斤家主人壹眼，細長的眼角裏有冰冷的光壹閃而逝。

　　斡赤斤家主人皺了皺眉頭，臉上顯而易見地露出不悅，卻還是壓下了情緒，“旭達汗，妳已經如願地拿下了比莫幹，可妳還不是大君，別忙著發號施令。妳對我們說的，算數麽？”

　　“我想合魯丁和脫克勒兩家的當家主也都在外面吧？何不壹起進來聽聽？”旭達汗笑。

　　沒有等斡赤斤家主人發話，脫克勒家族那位威猛易怒的老人已經猛地揭開簾子，出現在旭達汗的眼前。

　　“合魯丁家主人呢？”旭達汗問，“到了我向各位兌現承諾的時候，不必浪費時間。”

　　“額日敦達賚？”斡赤斤家主人臉上閃過難以覺察的笑意，“他還是個孩子，這樣機密的事情，他不參加更好。他為他父親的死正耿耿於懷，想要向朔北狼主復仇，這樣的人，和身為朔北狼主孫子的妳，怕是沒什麽好談的吧？”

　　旭達汗微微壹楞，“看來這個年輕人之所以那麽痛恨我的哥哥，是妳們讓他相信，比莫幹真的要背叛青陽部，私下向朔北部投誠？”

　　“那個沖動的孩子，還不懂得承擔起保護家族的責任，跟他說這些機密的事情，有意義麽？”脫克勒家主人不耐煩地說，“妳現在只要告訴我們，我們怎麽能帶著自己的人，平安離開北都城，就夠了。如果妳所謂狼主給妳的特權是假的……”老人的話音裏透出壹股猙獰，“不要忘記現在真正控制北都城的還是我們！”

　　旭達汗笑笑，“怎麽會是假的呢？蒙勒火兒·斡爾寒，那是我的外公啊。妳們可以帶著家人平安地離開北都城，只要妳們按照我所說的時間出城，朔北人對妳們的車隊不會攔截也不會追擊，妳們會沿途得到保護，壹直到北都城壹百五十裏外。但是，妳們不能再回來，如今北都城壹百裏之內，所有人都在狼主要滅絕的名單上。”

　　“我們如何相信妳？”斡赤斤家主人死死地盯著旭達汗的眼睛，“我們怎麽知道出城了不會被朔北人壹陣亂箭射死？”

　　旭達汗還是笑，“試試不就可以了？今晚妳們就可以安排第壹支車隊出城，先送幾個妻子出去，看看她們能不能走出這片死亡之地。諸位都有很多妻子，可以拿出幾個來冒這個險。如果第壹支車隊半路就被殺了，妳們可以立刻殺了我報仇。反正我會留在北都城裏，哪兒都不去。”

　　他有意無意地解開領口，露出脖子上那根鐵繩，鐵繩上穿著壹塊帶有銹跡的鐵牌，壹塊白狼團的銘牌，從那些死去的紅骨勇士的骷髏上摘下來的。他撥弄著那塊鐵牌，刮著鐵繩，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

　　“狼崽子！”脫克勒家主人用低而刻毒的聲音說，咬著舌尖唾了壹口，“原本輪不到妳這種人得意。”

　　斡赤斤家主人伸手阻止了他，轉向旭達汗，“可以。但從此我們就再也不能回北都城。我們本都是要和朔北部和談的，現在卻要離開自己的故鄉，壹輩子在草原上漂流，是否該有些補償？”

　　“補償？”旭達汗微微皺眉，“如今北都城裏最有人力財力的就是妳們這些大貴族，帕蘇爾家還有什麽能拿出來補償妳們？”

　　“有妳旭達汗坐鎮，我們怎麽還敢從帕蘇爾家那裏奪什麽東西？”斡赤斤家主人陰陰地壹笑，“不過我覺得合魯丁家在額日敦達賚的手裏也沒什麽機會了，大君就把這個小夥子派去戰場上給他的父親報仇吧，他家的牛羊和女人，我們兩個老人會幫著照看的。”

　　旭達汗沈吟了片刻，微微點頭，“這樣的人情不費我什麽，我非常樂意。”他目光壹閃，瞥了斡赤斤家主人壹眼，“妳剛才叫我什麽？”

　　“大君，北都城新的大君旭達汗·帕蘇爾……還是旭達汗·斡爾寒？”斡赤斤家主人呵呵地笑，和脫克勒家主人對了對眼色，兩個人的笑聲越來越大。旭達汗先是沈默，慢慢地也開始笑，越笑越是開懷，最後三人拍著彼此的肩膀，就像是相交幾十年的好友，已經沒有了開始的劍拔弩張。

　　“旭達汗·帕蘇爾，”旭達汗說，“雖然我有那樣英雄的外公，但我的父親仍然是郭勒爾·帕蘇爾，我們都愛我的父親，不是麽？”

　　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還是笑，“是是，我們都愛郭勒爾。”

　　“可惜他已經死了，”斡赤斤家主人忽然收起了笑容，盯著旭達汗的眼睛，“所以，不要耍任何花樣，妳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沒能收拾掉我們幾個。我知道他壹直都想。”

　　“以我的生命起誓。”旭達汗手按胸口，“我還有最後壹個忙，要兩位幫我。”

　　“妳說。”斡赤斤家主人說。

　　旭達汗嘆了口氣，“我的哥哥比莫幹，他已經被剝奪了大君的身份，可他還活著。但我的舅舅呼都魯汗對我說，他可以把生命賜予任何壹個人，只有比莫幹·帕蘇爾是例外。因為他太欣賞這個男人，不能允許這個男人被他賜予機會茍活下去，這是對他的不敬。”

　　“原來是這件事，”斡赤斤家主人拍著旭達汗的肩膀，“我們這些老家夥很懂妳們年輕人的心意，要麽不做，要麽做絕。如果比莫幹還活著，妳這個新大君怎麽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寶座上？這件事我們已經想好了，會給妳壹個滿意的結果。”

　　“太好了。”旭達汗露出感激的神色，“那麽今天晚上，第壹隊大車就出發吧。”

　　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對視壹眼，點了點頭，兩人壹起走向金帳門口。

　　“不告別麽？”旭達汗忽然說。

　　“也許我們今晚就隨第壹隊大車離開了，還是應該告個別啊。”斡赤斤家主人笑笑，嘆口氣，“旭達汗，其實我很為妳不值。以妳的才能，十倍於妳的哥哥，過去妳的父親因為妳不是純血的青陽人而不信妳，現在妳的外公會真的相信妳麽？妳也不是個純血的朔北人。妳留下來，得到這個其實屬於朔北狼主的城，有意思麽？”

　　“不會屬於狼主的，我的舅舅已經向我保證，北都城還是青陽部的領地。”旭達汗說，“兩位當家主如果有耐心，定會看到我好好地治理青陽部和北都城。”

　　斡赤斤家主人搖頭，“老了，耐心不夠了。”

　　兩人笑著出帳而去。

　　貴木按著腰刀，從金帳壹角的幕後閃出，站到旭達汗身邊，對著金帳門口狠狠地啐了壹口，“豬狗般的東西。”

　　“對將死的人沒必要太憤怒。”旭達汗淡淡地說，“我剛才想跟他們道個別，他們卻誤會了。”

　　貴木壹楞，“哥哥妳是想……”

　　“放兩個大貴族離開北都城，帶著上萬精壯男人、幾萬匹駿馬、還有金銀器皿寶刀弓箭無數，對我們有意義麽？”旭達汗問。

　　“當然是沒意義，要我說，早該殺了這些人，可哥哥妳剛拿下比莫幹，如果這時候妳真的對幾個大貴族動手，會不會失去支持？”貴木憂慮地說，“我們現在可是靠著他們的支持，才能站在這金帳裏。”

　　“我們不必動手，”旭達汗笑，“有人會比我們更加憤怒，讓他知道壹切，他會立刻拔刀砍下這兩個老東西的頭來。那個人，叫做額日敦達賚·合魯丁。”

　　“合魯丁家主人？”

　　“是啊，那是個沖動的年輕人，急切地想為父親報仇。”旭達汗笑。

　　貴木完全明白了，用力點頭，“那我派人去盯著他們的動靜，他們可別今晚真的跟著第壹個車隊出城，我們就再也找不著他們了。”

　　“不會，絕不會，”旭達汗擺擺手，“尊貴的當家主們，怎麽會自己沖在前鋒線上冒險？他們還等著接收合魯丁家的財產和女人，還會在北都城呆幾天。我也想多給他們幾天時間。”

　　“哥哥妳想讓他們活到什麽時候？”貴木問。

　　“我想他們去陪陪比莫幹。”旭達汗淡淡地說，回復到仰頭而望的姿勢，喃喃地說，“父親和比莫幹在的時候，在這裏就總得低著頭……”

　　當夜。

　　鐵氏莫速爾家的寨子，巴赫悄悄地揭開簾子的壹線看向外面。今夜的月色出奇得好，照在寨子外那些披甲武士的身上，反射的光冷而硬。

　　巴赫默默地放下簾子，轉身看著弟弟巴夯，巴夯盤腿坐在火盆邊喝著壹壺酒，臉上通紅，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憤怒，眼睛裏卻空落落的，比外面的雪地還荒涼。這個勇敢的鐵牙武士從未流露出這樣的眼神。巴赫走過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不說什麽。

　　壹個人影無聲地閃進帳篷，巴夯眼裏兇光壹跳，伸左手按在刀柄上。

　　“是我，叔叔。”巴赫的兒子匝兒花急切地說。

　　巴赫上去抓住兒子的肩膀，“慢慢說。”

　　“出大事了，如今城裏上上下下都說大君是叛徒。他眼看撐不下去了，先是派旭達汗出城去媾和，不成之後又偷偷地帶著大閼氏要出城逃走，拋下整個青陽部的人。人人都憤怒，有人說其實第壹戰的時候，如果不是大君舍不得自己的壹萬親兵，其實已經打敗了朔北人，青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大君的錯。”

　　“昨夜出的事，今夜就滿城的傳聞，有人在散布消息。”巴赫說。

　　“貴族們聚在壹起商議，說現在大君不能信任，要重開‘五老議政’的祖制！”匝兒花說，“明天壹早，合魯丁、斡赤斤、脫克勒家的主人就要在金帳裏開會，他們推選了旭達汗當帕蘇爾家的代表，其他的貴族都有份旁聽，要討論的第壹件事就是如何處置大君！”

　　“我該把他們的頭壹個個擰下來！”巴夯的聲音傳來。

　　巴赫吃了壹驚，他從未聽見巴夯這麽說話，冷澀又兇狠，話音裏藏著要把什麽人的喉嚨咬斷的狠意。

　　“可我拿他們沒辦法……我現在是個廢人了。”巴夯的聲音低落下去。他誰也不看，舉起酒壺把烈酒澆在火盆裏，火焰霍地竄高，壹閃而滅，巴夯狠狠地把空酒壺在地下摔得粉碎。

　　“處置大君，”巴赫低聲說，“看他們有多大的膽子了。”

　　匝兒花猶豫了壹會兒，小心地看著父親的臉色，“若是幾個大貴族意見壹樣……真能廢掉大君？”

　　“就看他們有多大的膽子了，”巴赫說，“可要造反的人，膽子都不會小。”

　　“若是大君被廢了，我們家……”匝兒花不敢說下去了，誰都知道巴赫巴夯這對兄弟在比莫幹即位之前就是鐵了心的長子壹黨，比莫幹壹倒，莫速爾這個家族在北都城裏就失去了倚靠。

　　“等消息吧，看看外面那些人，我們沒辦法的。”巴赫低低地嘆息。

　　外面那些盔甲森嚴的武士並不是巴赫巴夯訓出來的鐵騎兵，那些是三大貴族家裏的武士，派來是為了封鎖這裏。大君走前把九尾大纛和佩劍留給了莫速爾家這對兄弟，此時他們被看做叛徒的走狗，已經沒有權力踏出這個寨子了。

　　“不要告訴阿蘇勒大那顏知道，”巴赫囑咐兒子，“那個年輕人已經盡了全力，別把他再卷進來了。”

　　他默默地站在帳篷簾子後，聽著外面風吹大旗呼啦啦的聲音。那是九尾大纛，象征著無上權力和尊榮的青陽豹子旗，曾經足以號令整個草原，巴赫可以想見旗桿上的九條白色豹尾在朔風裏狂亂地飛舞……此刻它就插在莫速爾家的帳篷外，可甚至不足以擋住外面那些武士沖進來殺死寨子裏的人。

　　壹些舊事湧上巴赫的心頭。許多年前他選擇了比莫幹的長子窩棚，不僅僅為了捍衛青陽部帕蘇爾家的純血，也為了鐵氏莫速爾家在這北都城裏的未來。他不像憨直的弟弟，他的心裏始終存著家長的私心，要借比莫幹這位未來的大君振興莫速爾家。十幾年來和三子窩棚明爭暗鬥，十幾年來艱難險阻帶傷無數，終於看到比莫幹坐上大君的寶座，本以為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可朔北狼來了，木黎死了，北都城就要亡了，如今連大君都成了風裏壹棵飄搖的孤草。

　　莫速爾家也會在這場浩劫裏滅亡吧？他想，他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被刀柄磨出了繭子堅硬如鐵，可還是弱了，保不住莫速爾家，更保不住北都城，鐵晉·巴赫·莫速爾，在傾城之時也不過是個普通的持刀男人而已。

　　何苦花那麽多心思呢？他鐵壹樣冷硬的臉上露出壹絲詭異的笑。也許還不如像那個憨直的弟弟壹樣任意橫行。

　　他猛地轉身，走到火盆邊坐下，拾起壹只酒壺仰頭痛飲。巴夯倒被哥哥的壹反常態驚到了，呆呆地看著，直到巴赫把空了的酒壺扔在地上，抹去滿嘴的酒水。

　　“是該把他們的頭壹個個擰下來！”巴赫低聲說，“可太晚了……”

　　此時此刻，月光照在北都城南門的城頭上，兩個人裹著黑色的貂氅站在寒風裏，其中壹人的嘴角閃著微弱的紅光。

　　“時間差不多了。”斡赤斤家主人從嘴邊摘下煙鍋，對城下揮了揮手。

　　斡赤斤家的武士們摸著黑跑到城門邊，拉開鐵制門閂，十幾個人齊力推開了城門。他們盡量輕手輕腳，但是略微生銹的鐵樞還是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分外清晰。

　　“混賬！”斡赤斤家主人低喝。

　　所幸沒有人聽見，斡赤斤家的武士們已經接管了這個城門，周圍兩裏之內，非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親信武士不得踏入。

　　脫克勒家主人壹揮手，五百名精通弓箭的武士在城門兩側列出鶴翼，張弓搭箭，引弦待發。

　　城外靜悄悄的，白皚皚的雪地裏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

　　兩輛漆黑的篷車穿過鶴翼中間的夾道出城，每輛篷車都有二十名精銳的騎馬武士護送，刀弓甲胄整齊，駕車的人也在身邊插著壹丈七尺的長梭。

　　馬車壹出城，城門立刻閉合，武士們松開了弓弦，不約而同地擦了擦額角的汗。主子命令他們開城他們不得不聽從，但是誰都害怕，如果朔北的白狼埋伏在城外，這開門的片刻，沒準兒狼騎兵就沖了進來。他們中有人曾親眼看見狼騎兵披著羊皮，忍著酷寒，在臺納勒河邊的雪下長時間埋伏，那簡直不是常人能想象的。但是狼騎兵能做到並不奇怪，青陽人心裏隱隱都這麽覺得，因為那些狼騎兵根本不是人，是魔鬼。

　　斡赤斤家主人瞇起眼睛，看著那支小小的車隊漸行漸遠，再往前，就是朔北人插下的紅旗了。血壹樣鮮紅的旗在夜裏看來是壹團漆黑，隨風舞動，像個被釘死在旗桿上的死魂。

　　“還剩兩百步。”脫克勒家主人死死盯著那面旗，車隊距離它很近了。

　　隨著他這句話，壹聲淒厲的鳥鳴忽然橫過天空。

　　“禿鷲！”脫克勒家主人聲音顫抖。

　　被月光照得銀白的雪地忽然翻開了壹塊，巨狼背上的武士猛地抖動羊皮，把積在上面的雪粉灑向天空，順手抄起了鞍子上的短斧。十幾名埋伏在那裏的狼騎兵同時現身，不發出任何聲音，從兩側迅速地逼近車隊。巨狼腥臊的味道讓車隊中的人腦海裏壹片暈眩，但是好歹馬匹還都保持了冷靜，它們看不見聽不見，也聞不到氣味，只是本能地覺察到危險逼近。戰馬聚在篷車的周圍，騎槍向外，組成了防禦圈子，駕車的人拔出了長梭，他身旁的武士則拉開了長弓。

　　巨狼急速奔馳的時候不亞於烈馬，綠瑩瑩的狼眼裏閃動著對肉食的渴望。它們逼近了，那些久經沙場的武士都是壹身冷汗。

　　斡赤斤家主人感覺到嘴唇發幹，摘下煙鍋不住地舔著，脫克勒家主人指節爆響，在貂氅下按住了佩刀。

　　兩名駕車的武士對視壹眼，用早已點燃的火絨點亮了車棚前懸掛的燈。那是壹盞普通的燈，只是外面罩了暗紅色的布，發出的光曖昧昏暗。

　　狼騎兵們看見那紅燈的瞬間，壹同勒緊了韁繩。饑餓的狼眼看就要失去這些新鮮的血食，憤怒地低吼起來，但是狼騎兵們毫不留情地用鐵鞭打在它們的脖子上，讓巨狼不得不屈從主人的決定。

　　狼騎兵們帶著巨狼緩慢地逼近到車隊邊，為首的朔北武士盯著兩盞紅燈看了很久，慢慢地把目光移開。十幾匹巨狼後腿彎曲蹲了下去，在車隊的兩側列隊。駕車的武士戰戰兢兢地抖動馬韁，恨不得早壹些離開這些可怖的畜生，護送的武士們更害怕，那些狼吐著長舌，牙齒上發射著鐵壹樣的光。

　　他們走出了幾十步，狼騎兵的頭領忽然低喝，“留下！”

　　護送武士們壹齊調轉馬頭，緊張地平端騎槍。城墻上，斡赤斤家主人心裏壹緊，攥緊了煙鍋。

　　“留下壹匹馬。”狼騎兵頭領冷冷地說。

　　壹名武士下了馬，跳上篷車，把自己養了幾年的駿馬丟棄在雪地裏，對於這壹切茫然無所知的馬兒緊張地豎著耳朵，胸廓張合，吞吐白氣。而整個車隊帶著死裏逃生般的狂喜，向著南面狂奔而走。

　　他們沒有走出多遠，就聽見背後那匹馬痛苦的哀鳴，但他們不敢回頭，只是壹路狂奔。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位當家主在城墻上，看著十幾頭巨狼從四面八方圍住了那匹孤零零的馬，同時咬住它身體的壹部分把它活生生地撕開，馬血染紅了大片的雪地，巨狼們嚼著自己得到的壹片肉大口吞食。

　　脫克勒家主人極慢極慢地打了個哆嗦，覺得那股血腥氣直湧到他胃裏。

　　車隊消失在夜色中很久之後，壹道明亮的光從正南方沖上天空，在夜空裏爆開後熄滅。那是暗號，當車隊達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們會對空射出表面抹了磷粉的箭，箭桿裏灌了火油，它的亮光在夜裏幾十裏外都看得見。脫克勒家主人憋在胸口裏的那口氣終於吐了出去，壹顆心落回原地。

　　“旭達汗那個家夥，在狼主面前倒還說得上話。”斡赤斤家主人贊賞地點點頭。

　　“妳那篷車裏的是誰？真是妳的幾個女人？”脫克勒家主人問。

　　“當然不是，是我的長子和幼子，妳那篷車裏的是誰？”斡赤斤家主人向著漆黑的夜色裏吐出壹口青煙，神色淡然。

　　脫克勒家主人臉上變色，眼角抽動了壹下，“妳的長子幼子？妳敢拿他們的命去賭？”

　　“想賭總得下重註。旭達汗那個狼崽子，沒法相信，但是第壹個車隊我猜能安全地離開，因為旭達汗現在還靠著我們，他要做點事情來對我們表露誠意。”斡赤斤家主人倨傲地笑笑，“現在我放心了，如果我死在北都城裏，兒子們會有壹天長大成人，為我復仇。我可以輕松地和旭達汗玩玩。”

　　脫克勒家主人楞了楞，壹拳砸在自己的手心裏，“唉！我真傻了，我在車裏只是放了幾頭捆起來的羊！”

　　斡赤斤家主人拍了拍老兄弟的肩膀，“別懊喪，旭達汗要翻臉也不會那麽快，我不還留在北都城裏麽？我也想活著離開這鬼地方。”

　　“我們該怎麽辦？”脫克勒家主人誠懇地問。他和斡赤斤家主人是從小的好朋友，壹直覺得兩人兩家都不相上下，說不上誰聽誰的，可這回真的是服膺了。

　　“只好讓比莫幹去死了。”斡赤斤家主人把煙鍋在垛堞上磕了磕，皺著眉頭呼出肺裏最後壹口煙，“旭達汗展示了好意，輪到我們報答了。”

　　脫克勒家主人嘆了口氣，“其實比莫幹倒不能說是個難伺候的主子。”

　　“誰不是這麽說呢？”斡赤斤家主人攤攤手，“可我們這樣的老家夥，總得先為自己家裏考慮。這城就要破了，別人的命，哪裏顧得上？”

　　北都城外，朔北部營寨，蒙勒火兒·斡爾寒牽著他的巨狼，圍繞營寨緩步而行，山碧空雙手籠在貂皮大袖中，騎馬跟在他背後。

　　“我在北荒，每夜都是這麽過的，”蒙勒火兒說，“牽著狼，走在壹望無際的雪裏，有時候擔心走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可也不害怕，心裏想很多的事。”

　　“三十年沈思，能夠得到很多答案了吧？”山碧空說。

　　“有些事想明白了，還有些事，我知道我永遠也沒法想明白。”蒙勒火兒笑了笑，對著夜空長長地籲出壹口白氣，白氣後面，是壹輪這些天來罕見的明月，月光投射在黑得發青的夜空中，如同纖細的冰塵。

　　“狼主今夜的心情很好啊。”山碧空笑，“是因為從帕蘇爾家那裏奪回了外孫麽？”

　　“不，我很看重自己的血脈，但是多壹個後代還不至於讓我那麽開心。”蒙勒火兒平靜地說，“我沒有告訴過妳麽？雖然我只有呼都魯汗這壹個兒子，可我有很多的後代，成百上千人，都是我紅骨的勇士們。”

　　山碧空沈默了壹會兒，“用自己的血親後代組成的軍隊？難怪有人說白狼團永遠不會背叛蒙勒火兒·斡爾寒，在白狼團裏您就是神……”他話音壹轉，“該有很多的女人怨恨著狼主吧？”

　　“能說是怨恨麽？”蒙勒火兒搖頭，“是仇恨，她們眼裏我是野獸，被野獸淩辱的女人不會埋怨，只會仇恨。”

　　“狼主這樣的英雄，本該是草原上所有女人所共仰的男子，為什麽選擇把自己的樣子變成魔鬼？”山碧空看著蒙勒火兒的紅瞳，那眸子的深處，仿佛有濃腥的血在緩慢流動。

　　“我也愛過壹個女人，她很美，我的女兒勒摩長得很像她，”蒙勒火兒踩了踩腳下的土地，“可她死了很多年了，她的屍體在土地裏已經爛光了。男人不能選擇女人作為歸宿，男人和女人會互相背叛，也會有人先死去，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壹個人，若是懦夫，就會孤獨地哭泣。”

　　“那男人的歸宿是什麽呢？”

　　“戰場，”蒙勒火兒簡簡單單地回答，“戰場永遠不會拋棄妳，妳殺不了人的時候，妳就該死了，沒時間悲傷。”

　　山碧空低著頭，看著腳下白皚皚的雪地，沈默了很久，笑了笑，“男人有時候真是固執，我有個朋友雷碧城，也會說和狼主壹樣冷硬的話，讓人聽了心裏難過。”他頓了頓，“狼主還沒有告訴我，今夜為什麽那麽開懷呢。”

　　“因為又有壹場戰爭要開始了。”

　　“新的戰爭？”山碧空壹楞。

　　蒙勒火兒遙遙指著南方黑暗裏不可見的地方，那是北都城的方向，“就在那座城裏，會有壹場戰爭，青陽部的男人們會為了活下去而拔刀對準彼此。我們不用動手，只要旁觀，像是看鬥獸那樣好玩。”

　　“狼主授予旭達汗的權力是……誘餌？”

　　“是啊，誘餌……不過我是真心希望我的好外孫旭達汗能夠活到最後，把那個誘餌吞下去當食物。”蒙勒火兒笑笑，“如果他夠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