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壹生之盟〔十〕

　　八月十五，南淮城，菱花坊。

　　正午的陽光利劍壹樣懸在頭頂。呂歸塵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的影子，聽著周圍壹陣陣人聲沸騰。

　　行刑的地點安排在菱花坊前的廣場，這裏長寬都有上千步，足以容納萬人。按照國主百裏景洪的諭示，處斬蠻族世子不禁圍觀，這正是立威的時候。廣場中央鋪著紅毯，搭起了高臺，百裏景洪和大臣們的位置都在高臺上，呂歸塵遠遠地看了朝服盛裝的百裏景洪壹眼，覺得這個人自己根本就不認識。

　　呂歸塵披了壹件玄紅色的寬袍，像極了他的婚服，方山說這樣他脖子裏的血湧出來會隱沒在玄紅色裏，不會太過難看。方山又說行刑前呂歸塵應該先如廁，否則砍頭的時候全身肌肉驚恐失控，怕是失了威儀。呂歸塵都壹壹照做，只是方山捧了壹碗烈酒給他，湊在他耳邊悄聲說酒裏下了藥，喝下去人昏昏沈沈，沒什麽疼痛就過去了。呂歸塵推開了那酒，搖搖頭說：“其實我不怕的。”

　　說是這麽說，真的看見那柄重斧的時候，呂歸塵還是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壹下，想象那數十斤的斧斬落下來，砍下壹顆人頭和砍雞脖子沒有區別。

　　“塵少主別怕，”方山退下去前低聲說，“其實斧子也只是看起來嚇人，卻比刀劍利落，少吃很多的苦頭。”

　　聲浪壹潮高過壹潮，遠處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靈魂，拿著壹頁燃燒的火紙，壹壹點燃九碗烈酒。行刑的軍士半跪著接過酒，壹齊仰頭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碗。其中最魁梧的是劊子手，他壹扯胸前的皮帶，把整個胸甲卸脫下來，露出肌肉糾結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卷曲的黑毛。他在壹陣刺耳的歡呼聲中把斧子高舉過頂，圍觀的人們以更大的歡呼來回應他。

　　呂歸塵看著那些陌生卻興奮的臉，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死會讓這些人覺得如此有趣。

　　劊子手把整整壹壇酒淋在身上，瞪著發紅的眼睛環顧周圍，兇狠得像是壹頭烈鬃熊。觸到他的眼神，呂歸塵心裏壹寒，他上過陣，卻沒有見過這種眼神，兇蠻中帶著誇耀和興奮。他忽然明了了這壹切的用意。他懂得貴族行刑的禮法，本應簡單而肅穆，國主所以把這些東西搬到這裏來，只是要讓他死得卑微，就像壹個卑賤的死囚那樣。

　　壹股氣在心裏撐住了他，眾目睽睽之下，呂歸塵忽然仰起了頭，默默地對著天空。雁唳中壹只孤雁滑過天邊壹角，呂歸塵嘴角帶起壹絲淡淡的笑。

　　人群中又起壹陣喧嘩。

　　沈重的鐵蹄聲從場邊傳來。四名重裝鐵騎籠罩在巨大黑氅裏，策馬緩步而來，手中高舉繡著金菊花的長幡。鐵面甲遮住了他們的樣子，但是呂歸塵掃了壹眼，還是認出了他們中的壹人。那是方起召，雖然都穿著制式的鎧甲，但是方起召配了他家傳的名劍。

　　重裝鐵騎繞場壹周，經過呂歸塵面前的時候，壹人持著長幡的手顫抖起來，長幡在空中搖晃。

　　“雷雲！”方起召在他身旁低喝，“別丟了威儀！這家夥馬上就要死了，不過是塊死肉！”

　　那是雷雲正柯。呂歸塵扭過頭不願看他的眼睛，他明白為什麽雷雲正柯會這麽恨他，畢竟是他的族人殺了雷雲正柯的哥哥雷雲孟虎。以前他們還能壹起聊天的時候，雷雲正柯說起這個哥哥總是壹臉的自豪，又懊喪地說我壹輩子都超不過他。鐵騎繞場壹周後，站定在行刑臺的四角，負責行刑的武士則有八人把行刑臺圍作鐵桶，那個赤裸上身的劊子手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或是做戲，搖搖晃晃地走上臺來，瞥了壹眼呂歸塵，倒像是屠戶看壹頭待宰的豬。

　　他忽地壹腳踹在呂歸塵的膝蓋後彎，同時壹巴掌狠狠壓在他後頸上。呂歸塵不由自主地跪下，擡不起頭來。全場爆發出壹陣歡呼。

　　壹根帶著倒刺的鐵鏈兜頭扣下來把呂歸塵纏住了，劊子手在他背後狠狠收緊，倒刺嵌進肉裏，呂歸塵的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呻吟。

　　“管妳是金帳國的少主還是壹個銅鈿不值的賤人，到了這裏就是我的地方！”劊子手壓低了聲音在呂歸塵耳邊說，“都是將死的人了，不要擺出死硬的樣子。好好收場，我們做事的也好給妳個痛快！”

　　壹名武士把幾乎壹尺厚的木枕推過來墊在呂歸塵的脖子下，另壹個人把壹只銅盆放在木枕前。

　　“這壹下要賣力啊！”推木枕的軍士說，“國主在上面看著，利索點兄弟們都有面子。”

　　劊子手在手裏掂著斧頭：“小事，保證連木枕壹劈兩段！”

　　高臺上的百裏景洪揚了揚手，全場都安靜下來。鼓點響了起來，鼓槌在鼓面上急促地跳躍，越來越重，越來越急。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呂歸塵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最後壹次呼吸，最後壹次思考，最後壹次看這個世界！他要做點什麽，他早已經想好，他不會無聲無息地讓自己的頭落下。兩個軍士全力壓住了呂歸塵肩膀，可這馴服如綿羊的蠻族少年忽然掙紮起來。他不顧壹切地用力，他想要站起來！軍士們大驚，用上全身力氣，劊子手上前壹步壹腳踩住呂歸塵的後頸，把他的脖子踩進木枕上半圓形的凹陷裏。可呂歸塵仍在掙紮，不把最後的力氣用盡，他不會停下。他努力擡起頭去看周圍的人，陽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只覺得人海人山。他想象著那壹雙雙眼睛帶著無辜的好奇，像是看壹場大戲。這些人在看著他死，可是他要告訴這些人他心裏並不怕，他是青陽呂氏帕蘇爾家的男孩，什麽都不怕。他要用壹個蠻子的眼神去回敬這些人，傲氣地嘲笑他們。

　　姬野會在他們中麽？羽然會在他們中麽？呂歸塵忽然想，支撐他的那股傲氣忽地有些虛弱，他微微戰栗，茫然失措。鼓點越來越急，他就要死了，最後他能不能看見那雙深紅色的眼睛？他想到這兩個人，心裏變得很亂很亂，他發覺自己心底極深處仍有壹絲渺茫的期待，姬野會不會來救他？姬野……那個騎著黑馬手把長槍，目光像是黑電的孩子，總是那麽強韌，是可以依賴的朋友。

　　劊子手狠狠地在他脖子上跺了跺：“不老實，死得更難受！”

　　“難受？”呂歸塵想，他在心裏笑，滿是蔑視。他想妳懂什麽難受？砍頭就難受麽？

　　行刑的軍士做這行是老手，兩膀膂力大得驚人，呂歸塵覺得掙紮不動了。壹直被他壓住的絕望終於升了起來，把他整顆心都裹住了。姬野不會來救他的，呂歸塵想，姬野是什麽？其實也只是壹個在家裏永遠低著頭的孩子，他有時候像只憤怒的刺猬，那是他害怕，他怕自己不豎起那些尖刺，別人就會從他身上踩過去。最後壹聲鼓點落下，壹切歸於寂靜。呂歸塵忽地用力攥拳，他還留了最後壹絲力氣。這是他壹生的結束，這以後不會有人再嘲笑他的懦弱，他懦弱了十幾年，應該勇敢壹次……他要用盡他壹生的力量去喊那個名字，這樣即使他變成了飄忽的鬼魂，這最後壹次的大膽會讓他不虛此生。

　　重斧在他頭頂高高地舉了起來。

　　呂歸塵攥著雙拳，讓肺裏吸足了氣，把嘴巴張到最大，把氣吐出去，對著所有人呼喊：“羽……”

　　羽……

　　羽……

　　羽……

　　他聽見自己心底的回聲，他狂喜，覺得渾身每壹個毛孔都有壹股氣息直沖出去。

　　然而更強烈的聲音把他的呼喊忽地截斷，呂歸塵哆嗦了壹下，那是箭鳴！是羽箭急速切開空氣的嘯聲！在殤陽關的戰場上不知多少次他聽見這種聲音在他附近掠過，隨即戰友們倒在血泊裏。這壹次，他覺得有什麽粘稠的液體濺在自己的後頸裏，重斧沒有落下，他還活著。他仰起頭，看見劊子手猙獰的神情僵住了，斧頭從他手裏墜落，他軟綿綿地跪下，雙手顫抖著去拔那支箭。那支箭準確地洞穿他喉嚨，只剩下箭羽留在外面。

　　雷雲正柯壹把扯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連著森嚴的鐵面甲壹起拋入空中。他提著沈重的鐵弓，腰間捆滿箭囊，馬鞍上捆著明晃晃的十二柄長刀。那真的是壹只刺猬，壹只憤怒的刺猬，它的目光漆黑得像是雷電。

　　“姬……姬野……怎麽是姬野？”方起召驚恐地大喊。

　　“有……有人劫法場！”行刑軍士中的有人嘶啞地喊。

　　“啊！”圍觀的人群中壹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這個在演藝小說中重復過千百遍的情節真真實實發生在人們面前時，誰也不敢相信了。而且只有壹個人，壹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孤零零地要劫壹個數千甲士守衛的法場。

　　呂歸塵看著那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就像八年之前，第壹次在演武場，兩個人隔著重重的人墻目光相對，眼神裏還帶著壹點陌生壹點猶疑。

　　“阿蘇勒，我來救妳了。”姬野說。

　　他算不得是個口齒伶俐的人，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該說些什麽。可是他面對呂歸塵的眼睛，還略感窘迫，覺得自己非得說點什麽。於是這句話脫口而出，非常自然，就像是無數次夕陽下他帶著戰馬說：“阿蘇勒，我們喝酒去。”

　　非常自然，就是這樣！

　　說完這句話，他策動了戰馬，爆發出把全場聲音都壓下去的吼叫。

　　“姬野！姬野！”幾乎在同時，呂歸塵也不顧壹切地吼了起來，“快走！快走！沒用的！別管我了！”

　　不知道多少軍士從四面八方湧入刑場。方起召這批人身為儀仗，是下唐軍人的顏面，雖然腿肚子哆嗦，卻也不能退後，剩下的三名鐵甲重騎壹齊拔出了佩劍，擋住姬野沖向行刑臺的道路。

　　連續的三次箭鳴。

　　呂歸塵熟悉姬野輪指連環箭的速度，可是這壹次姬野更快了，他學了出雲騎軍左右馳射的辦法，第壹箭直接貫穿了方起召的頭顱，第二箭洞穿彭連雲的手臂，這個饒舌的家夥只來得及發出壹聲哀嚎就栽下了馬背，第三箭射出，呂歸塵背後的壹名行刑軍士肩頭中箭，箭上的力道帶著他倒栽出去。他的肩胛骨大概是被箭鏃擊碎了，蜷縮著身體哀嚎打滾。

　　方起召的屍體落馬，頭盔摔掉，露出張死人臉來。姬野掃了壹眼，再沒有顧忌了。他殺人了，殺了方起召，南淮巨富方氏的小兒子，從此他完完全全地和下唐站在了戰場上對立的兩側。他們如果抓到他，會對他施寸磔之刑，把他刮成碎片。在那些人眼裏他是什麽？不過是個流亡貴族家裏庶出的男孩，狗壹樣卑賤，不名壹文，殺他幾十次都不夠償還那些世家公子的命。不過這樣也很好，他本就不在乎這些，他有壹個朋友，他不能讓他死去。為了這個，他可以殺更多的人！

　　士兵們潮水壹樣湧來，把他和行刑臺隔開。他面前有幾十人或者幾百人，他不知道，眼前黑壓壓壹片人影閃動，讓他覺得回到了殤陽關前慘烈的戰場。這種感覺讓他極度興奮，他熟悉戰場，知道這時該怎麽做。

　　他連續不停地開弓射箭，士兵們沒有帶盾，不敢過於逼近，前面的幾人中箭，後面的人驚慌中只好以屍體作為盾牌。他這種“輪指連環箭”耗箭極快，壹會兒再摸箭囊，已經空空如也。他遺憾這還不是真正的戰場，戰場上息衍總在陣後準備好輜重大車，車上滿載箭支。他拋出鐵弓，砸在壹個冒險偷進的步卒臉上，雙手從馬鞍上拔起了兩柄長刀。士兵們大吼著沖了上來，姬野的長刀劈了進去，他陷入了包圍，可心裏沒有恐懼。成片的飛血、中刀之後的哀嚎、飛起的斷肢，戰場氣息越來越濃烈，他胸膛裏的血滾燙。

　　“逆賊！逆賊！抓活的！要活的！淩遲處死！”觀禮臺上，百裏景洪拍著桌子，幾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齒。

　　“國主放心。”拓跋山月揮手召來了自己的親兵，“傳我的令，急調弩手和盾牌手各壹營過來。”

　　“笑話！”百裏景洪怒極反笑，“我們這裏禁軍有兩千人，難道就擋不住壹個逆賊？還要另外調兵？”

　　“國主聽臣下壹句話，禁軍根本就是無用之軍。而這兩個人親身上過戰場，親手殺人，是不同的！還有……”拓跋山月猶疑了壹刻，不再說下去。

　　姬野雙手的刀插進同壹個軍士的小腹裏，那個軍士垂死之際卻有壹股拼命的勇氣，雙手緊緊地攥住了兩柄刀，不讓姬野拔出。

　　姬野低頭，看見他肩甲上烙印著壹只蝙蝠，這是壹個隱藏在禁軍中的鬼蝠。背後有金屬破風聲傳來，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有人趁機偷襲。他雙手緊握刀柄，雙臂左右壹振，脆薄的長刀從中間斷裂。姬野壹腳甩脫馬鐙，踢翻了那個鬼蝠的屍體，雙手斷刀左右橫切出去，劃開了兩側各壹個禁軍的喉嚨。血光中他壹手從馬鞍上拔出壹柄新的長刀，翻身直刺，把壹個跳起從半空撲下的鬼蝠貫胸穿透。困在人群裏，戰馬已經完全沒有用處了，姬野壹按馬鞍，蹲在馬背上，長刀橫掃壹圈逼退了身邊的人，而後猛地躍起，落地劈斬，劈斷了壹名禁軍的琵琶骨，把他的上半身幾乎劈成兩半。這是嬴無翳的霸刀，姬野放手把嵌在禁軍身體裏的長刀拋棄，左手抓下馬鞍格住了壹支斜刺過來的長槍，右手再拔壹柄長刀。

　　他預計到了這樣的情況，沒有把馬鞍束在馬背上，只是虛壓著，這時候巨大的馬鞍覆蓋了他左半身，他右手長刀壓住了另壹側。

　　“阿蘇勒！站起來啊！站起來！”他在人墻的縫隙中看見呂歸塵依舊被行刑的軍士壓在木枕上，心裏焦急，嘶啞地吼叫起來，“站起來啊！我們殺出去！”

　　“姬野！走啊！快走！沒用的！妳瘋了麽？”呂歸塵也是嘶啞地吼著回應。

　　“廢話！都是廢話！怎麽能走呢？”姬野壹記膝擊，把靠近他的禁軍下巴磕落了，那人的佩刀也斬在了他的腰間，幸好不是很深的傷口，他跟著壹腳踩在那人的胸口上，聽到腳下胸骨開裂的聲音。

　　他把手中的長刀擲出，長刀飛旋著紮在呂歸塵面前不遠處：“拔刀啊傻子！拔刀啊！”

　　他再拔壹柄長刀，高舉起手給呂歸塵看自己腰間的傷口：“妳再不拔刀，我就死了！”

　　背後傳來了燙傷壹樣的劇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了幾步，右手收回背後用手背壹蹭，滿是淋漓的鮮血。得手的還是壹名鬼蝠，姬野知道息衍訓練的這支斥候部隊散布在整個禁軍中，可他也不知道確切有多少人。鬼蝠手裏只有壹柄短匕首，正猶疑著是否該撲上去再補壹刀，姬野穿著騎軍的鯪甲，他不知道那壹刀割破甲胄留下了多深的傷痕。這是他的最後壹個念頭，姬野壹揚手，把整柄長刀拋擲出去，從鬼蝠的腦袋正中劈斬進去。

　　那記投擲耗掉了姬野全部的力氣，他壹時呼吸接不上，跌跌撞撞地退了兩步，還要再拔刀。這壹次他沒有機會了，兩個禁軍鉆了這個空隙，左右撲上來抱住他的雙腿。他和禁軍們壹起摔倒，落地的壹瞬間，他拔出胸口的青鯊紮在其中壹人的後頸裏，猛地發力，把壹尺長的刀刃整個推了進去。更多的人撲了上來，他們已經得手了，也不再用刀。百裏景洪下令活捉，他們每個人都只是撲上去按住這只野獸，像是幾十個人扭翻壹頭發怒的犀牛。

　　灰塵起落，呂歸塵模模糊糊地看見姬野有時甩開幾個人，可立刻又被壓了回去。禁軍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只能偶爾看見姬野的手從人堆裏探出來壹瞬，血紅的手用力拍打地面。呂歸塵覺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他的胸膛裏有兩個搏動，不同的頻率，像是兩個人在裏面揮舞鼓槌瘋狂敲擊。很多年不這樣了，這是他幼年時發病的征兆，有壹種從內而外的力量，要把他撕成兩半。

　　“阿蘇勒！阿蘇勒！”姬野被無數只手抓住了每壹處關節，完全動不了了，只能嘶啞地大吼，“不要死啊！羽然會想妳的，羽然……她會想妳的啊！”

　　他用盡全力咬在壹個禁軍的胳膊上，那個禁軍痛叫了壹聲，松開了姬野的右手。唯壹的壹個空隙，姬野從甲帶的縫隙裏扯出那頁信紙，狠狠地把它拋向了呂歸塵。

　　瞬間，他就被禁軍再次淹沒。

　　沒有人去管行刑臺這邊，呂歸塵看見那頁信紙飄飄悠悠地隨風而來，最後來到他面前，攤平在地上，上面燒了壹個洞。那封信說：

　　“姬野、阿蘇勒：

　　對不起，我要走了。故鄉的使者來了，我知道他總會來的。我從來沒給妳們說我是誰，我想妳們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壹天我要回寧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壹天。然後這天忽然就來了。

　　我沒有跟妳們說，是因為我不想告別。我記得我來的時候誰也沒告訴，只是和爺爺壹起騎了壹匹馬，走了很遠的路，就到了。有壹天我還會這樣回來的，和爺爺壹起騎壹匹馬，就這麽就回來了。

　　我會在很遠的地方想妳們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妳們，所以我很快就會回來。”

　　然後風帶著信紙走了。

　　許多年之後呂歸塵回想那個瞬間，覺得風裏是神祉的手在指點他們的去路。在他覺得壹切希望都已經遠離他的時候，神祉打開了壹扇門，告訴他光永遠不死。恍惚中他聽見熟悉歌聲：

　　“紫槐花開放的季節，讓我說愛，

　　愛飛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讓我們唱歌，

　　那些唱歌的松樹都結籽了，讓我們永遠都在壹起。

　　讓我們說愛，

　　讓我們唱歌，

　　讓我們永遠都在壹起。”

　　呂歸塵壹生中過去的十七年裏，從沒有任何時候像這壹瞬。這壹瞬呂歸塵想活下去，想要看見明天早晨的陽光，看見晨光中他的朋友們，看見金色的長發在風中飄灑如光縷。

　　想要聞見那種香味。

　　想要不經意觸到時的溫軟。

　　想要很寬松的擁抱和很漫長的時間，壹起眺望護城河的河水在落日下燦燦如金。

　　姬野的聲音像是狼嚎：“阿蘇勒！妳這個傻子！睜開妳的眼睛看看啊！妳看見了麽？不要死啊！羽然會想妳的。”

　　呂歸塵嘴角壹動，笑了笑。他想妳才是傻子呢，妳帶著十二柄長刀沖到這個砍頭的地方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句話麽？

　　壹瞬間，天地寂靜！

　　胸膛中要把他撕裂的兩個律動合而為壹，那潛藏在心底的、帶著血腥氣的甜香卷了起來，黑暗像是漸漸湧起的潮水把他吞噬。扣著鐵鏈壓著他雙肩的軍士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雙手上的感覺。無數的死囚在他們手上伏法，這些人中不乏魁梧如熊的匪徒，卻從未有壹人能在這條帶著倒刺的鐵鏈下掙紮出去。可鐵鏈鎖住的少年正在壹點壹點地往前爬，拖著他們往前挪動！倒刺勾在他的肉裏劃出了深深的血痕，這少年像是根本沒有感覺。

　　行刑軍士都傻了，看著他拖著兩個軍士爬過木枕，向著前方伸出了手。

　　他要去抓那柄長刀！軍士們忽地明白過來。

　　壹個人搶上壹步想拔走那柄刀，可是已經晚了！呂歸塵猛地站了起來，雙手掐住了左右兩個軍士的脖子，對著天空舉了起來，把他們的頭狠狠地撞在壹起。鮮血和腦漿淋漓而下，灑在他的臉上，半紅半白，像是古老神秘的圖騰，他清秀的面孔此刻看起來猙獰可怖。他已經變了壹個人，仿佛魔鬼在他身體裏蘇醒。他環顧四周，目光所到之處，每個人都覺得心裏壹片冰冷。

　　呂歸塵走到長刀前，看著那個握著刀柄雙腿哆嗦的軍士，壹字壹頓：“拿開妳的臟手！”

　　軍士完全傻了。

　　呂歸塵猛地拔刀，拖過那個軍士的衣領，把他的脖子壓在木枕上。他根本連想都沒想，揮刀劈落。木枕和脖子壹切分成兩半，血壹直濺了五尺遠近，無頭的屍體還在掙紮，呂歸塵壹腳把它踢翻在壹邊。他捂著臉，低低地笑了起來，而後這種笑聲變得野蠻而瘋狂，他張開雙臂仰天狂笑，臉上鮮血和淚水並流。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我祖宗的血。他們的靈魂在黑暗中看我，他們傳給我尊貴的血和肉，他們傳給我天神的祝福。我們註定是草原之主，我們註定是世界的皇帝，我們註定是神唯壹的使者。”他喃喃地念著這些咒語壹樣的東西。

　　他全身泛出赤紅，每壹寸皮膚下都有搏動的血管暴突出來，仿佛活蛇。

　　只有拓跋山月明白這些咒語壹樣的話意味著什麽，他渾身凜然，不由自主地踏上壹步擋在百裏景洪面前，聲音異常：“國主避壹下，快避壹下！”

　　“笑話！”百裏景洪怒吼，“區區壹條蠻狗，本公要避他麽？”

　　“不是蠻狗，是青銅家族歷代祖先的靈魂！”

　　隨著拓跋山月的話，呂歸塵放聲咆哮起來。這種聲音根本不像是這個年紀的男孩能發出來的，他背後有如站著太古的巨龍。要沖向他的軍士們全都呆住了，他們覺得迎面來了壹陣狂風，風裏如有刀子剜著他們的臉。呂歸塵沖向禁軍最密集的地方，長刀劃出巨大的扇面，兩個靠他最近的軍士被攔腰斬成了兩段。他每踏壹步就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沒有人敢正面對抗他的刀鋒，這種力量不屬於人類，鐵甲、刀劍、身軀，每壹樣擋在刀鋒前的東西都被斬為兩段，就像是鐵刀裁紙那樣。緊急調來的盾營根本就沒有布陣的時間，三百人散亂地圍了上去，他們手持銅皮鍛打成的圓盾，結成壹線推進。恐懼至極的禁軍丟下幾十具屍體，撤到盾營的背後。呂歸塵長刀虛劈，刀斷成了兩截，斬過太多的骨骼和鎧甲，姬野從武器店裏買來的便宜長刀早已滿是裂紋。他扔掉斷刀，踢著附近的屍體，並不看步步逼近的盾營武士。

　　他從壹具屍體上拾到了闊刃銅劍，從另壹具屍體上找到了厚背的重刀。

　　人們看到他臉上露出了笑容。盾營的武士們還沒有明白呂歸塵到底在笑什麽的時候，他忽然轉過身，伏低身形，狂風壹樣逼近了盾營的戰線。看似堅固的戰線隨著他重劍第壹次斬下就徹底地崩潰了。壹劍平揮，三只盾牌被斬裂，呂歸塵大鷲壹樣飛躍起來，踢翻了最靠近他的壹人，他落下的時候以膝蓋壓在那個人的胸口，那個人已經是個死人了。隨即他雙手的刀劍壹齊輪轉，在盾營軍士中來去，整個人像是壹架粘著血肉旋轉的風車。

　　“雙手刀劍之術！”

　　拓跋山月從他身上看見了息衍的影子。平素息衍只配單獨的壹柄重劍，可是拓跋山月卻知道息衍年輕時以雙手刀劍成名。

　　“廢物！都是廢物！騎兵！騎兵出去！”百裏景洪驚恐且憤怒，咆哮著下令。

　　混亂不堪的盾營左右分開回撤，四名重騎兵平端騎槍列成壹排，他們都是全副河絡打造的重甲，渾身上下沒有弱點。呂歸塵沒有追殺盾營，剛才的殺戮大概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他沈重地喘息，雙手刀劍插進土裏支撐著身體，背對著重騎兵，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危險的鐵蹄聲。重騎兵們對了對眼神，都覺得這是機會。他們看見了這個瘋子壹樣的少年怎麽成排地屠殺了數十名禁軍和盾營的軍士，可是他們還有自信，自己厚實的鍛鋼重甲是重斧也不能劈開的，而且這瘋子樣的少年大概已經支撐不住了。

　　他們同時策動戰馬，並排沖了上去，騎槍和盾牌在面前組成兩道防禦。呂歸塵沒有回頭，只是喘息。重騎們看不見他的臉，只有站在另壹面的人才看見他滿頭亂發上粘著血汙，臉上第二次露出笑容。這笑容壹如他撿到那對刀劍的時候，森嚴殘酷，令人想到地獄。

　　他喉嚨裏發出壹聲鳥鳴似的怪叫，忽然整個人帶著沈重的刀劍騰起在空中，足有壹人的高度。他在空中翻身旋轉，在準確的瞬間避過了重騎掃來的長矛。而後刀劍左右遞了出去，沿著頭盔和甲胄間的縫隙劈斬進去。兩匹戰馬止不住步伐，又跑了十幾步，縫隙中才湧出鮮血，兩支騎槍同時落在地下。

　　“息將軍！息將軍的……鐵騎馬反身逆手殺！”壹個帶過兵的老臣尖聲地叫了起來。

　　“息衍！息衍這個混帳！教出來的都是逆賊！”百裏景洪扭曲的臉上再沒有儒雅的痕跡。

　　第三名重騎被呂歸塵壹刀掃去了兩只馬蹄，他和戰馬壹起倒在塵土裏的時候，呂歸塵鬼影般逼上，刀尖貼在他的胸口頓了壹下，驟然發力，刺穿了他的心臟，重甲上留下手掌長的切口，厚實的鐵皮在邊緣翻卷起來。

　　呂歸塵轉過身，看著最後壹名重騎。那名重騎只覺得自己所在根本不是人間。心裏空空如也，連逃走的念頭也沒有。呂歸塵忽然加速奔跑，借勢躍起，在空中壹劍劈斬，直中騎兵的頭盔。金屬撞擊的聲音幾乎要撕破人們的耳膜，呂歸塵落在地上，看著手裏的重劍斷成了兩截。確實是值得驕傲的鍛鋼頭盔，正面沖擊，劍被頭盔彈開了。那名騎兵靜靜坐在馬鞍上，片刻，壹股鮮血忽地流了滿臉，他的身子歪了歪，整個頭盔分崩離析。

　　軍士們圍繞著呂歸塵。呂歸塵提著壹雙刀劍，踩著屍體，默默地在廣場中央踱步。不計其數的刀尖槍尖指向他，可是沒有人敢沖上來。呂歸塵所到之處，壹丈內無人敢踏入，軍士們像是壹群螞蟻，圍繞著壹只巨大的、危險的甲蟲。

　　呂歸塵走向姬野所在的地方。兩個軍士還壓著姬野的雙臂，呆呆地看著呂歸塵壹步步走近。終於有壹個人清醒過來，忘記了軍法和任何的懲罰，跳起來怪叫壹聲，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呂歸塵停下腳步，看著最後壹個軍士在哆嗦。姬野和那個軍士壹起看向呂歸塵，胸膛裏也有壹股沁骨的寒氣。殤陽關前，蘭亭驛輜重大營裏，那個雷騎撤退的月夜，姬野第壹次看見呂歸塵殺人。這個文靜內斂的少年忽然如妖魔附體，拔出影月大鷹壹樣躍起，在人群裏忘我地砍殺。從那時起，姬野隱隱約約知道總有這麽壹天，呂歸塵壓不住自己身體裏某種可怕的東西。此刻呂歸塵俯視他們，眼睛裏面只剩壹片森嚴的慘紅色，那不光是因為充血，還帶著審視獵物的意味。

　　他壹手把那個軍士提了起來。軍士在驚恐中鼓起勇氣，壹刀砍向他的肩膀。刀砍中了，卻被貫註了力量的肌肉夾緊，僅僅陷入了壹寸，呂歸塵的動作根本沒有因此受到任何影響，他默默地發力，把軍士的壹條胳膊生生撕了下來。軍士哀嚎壹聲昏死過去，呂歸塵對這個獵物失去了興趣，把人和斷臂壹起扔在壹旁。

　　呂歸塵的目光對上了姬野的。姬野也想退後，可他的腳步虛軟，呂歸塵壹把拎起了他，像是拎起壹只待宰的雞，單手如鐵鉗卡住他的脖子舉向空中。

　　姬野從沒有感覺到這樣的無力，他懸在空中無從掙紮，支撐他重量的是那只鐵鉗般的手和他自己的喉骨。他聽見自己喉骨處傳來了可怕的聲音，那塊脆弱的骨頭隨時會碎掉。他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的頸部青紫，血流在那裏淤積，腦海裏壹片空白。那片空白中有個不甘的聲音——

　　就要死了麽？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裏？不是朋友麽？壹起上過戰場，背靠背面對圍上來的敵人，也壹起喝酒賭錢偷東西，像被獵人追逐的野狐貍那樣並肩奔逃在南淮的夜色裏。應該是最好的朋友吧？可以為了他人頭落地。為什麽願意？理由說不出來，大概是沒法看著他人頭落地，那樣的話心裏會比死還難過吧？

　　那自己對呂歸塵是否也壹樣？

　　那片空白忽然被壹個強大的念頭擊穿了，仿佛雷亟！他清醒過來，他不信，不信呂歸塵會殺了自己！

　　那個兇獸般的呂歸塵其實是在猶豫，遇見姬野之前從沒有人能在他刀劍下活過兩個照面，以他此時的力量根本無需緩緩地捏碎姬野的喉骨。他只要釋放出壓抑在手裏的力量，姬野的脊椎都會被捏碎。

　　他在猶豫！

　　姬野瞪大眼睛，看著呂歸塵，用盡最後的力量：“阿蘇勒……”

　　慘紅色的眼睛裏出現了壹瞬間的空白。

　　“是我……是我！醒醒！”

　　“不要停……”呂歸塵嘶啞地咆哮，“喊我！喊我的……名字！”

　　他壹手依然鎖死姬野的脖子，壹手用力按著自己的頭，手指伸進亂發裏，像是要把頭發揪下來。

　　“阿……阿蘇勒！”姬野忍著喉骨的劇痛，放聲大吼。

　　呂歸塵的身體忽然僵硬了，那股兇蠻的力量離開了他。姬野墜落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頭部缺血，只覺得天旋地轉，趴在那裏很久站不起來。視野慢慢清晰起來後，他再次擡頭，觸到了壹雙熟悉的眼睛。湖水般清澈、平靜，帶著初醒般的迷茫。呂歸塵仿佛被人從身體裏拎走了骨頭，軟軟地倒下，姬野撲上去接住了他。

　　“姬野……妳到底為什麽……要來啊？”呂歸塵低聲問。

　　“我是妳的朋友啊！妳這個傻子！”姬野擦了擦自己臉上的血汙，無可奈何地在好朋友的腦袋上拍了壹巴掌。

　　他們背後，軍士們持著刀槍小心地逼近，殘存的盾營再次集結起來，桶狀的包圍已經成形。

　　觀禮臺上，百裏景洪看著不遠處的壹幕，憤怒得渾身顫抖。

　　“國主，事到如今，只有出動弩營！直接殺了這兩個人。如果真的讓他們逃走，我們將無法對帝都的百裏氏主家交待吧？下唐國在東陸諸侯裏，也會顏面喪盡。”拓跋山月低聲說。

　　“我還以為拓跋卿是想我放那個蠻子壹條生路。”百裏景洪克制著怒氣。

　　“那時候我們還未被逼上絕路，此時此刻，下唐國的尊嚴已經被押了上去，我們無法後退。”拓跋山月平靜地說，“我想提醒國主記得，是誰把我們逼到了絕境。”

　　“鬼蝠呢？鬼蝠營在哪裏？”百裏景洪想起了這支特別訓練的斥候軍隊，不再理會拓跋山月。

　　壹名禁衛百夫長近前，壓低了聲音：“今晨有風塘中傳了息將軍手令，臨時調走了禁軍中九成的鬼蝠。剛才來的消息，息將軍還下令守城軍士迅速回大柳營報到，城裏現在所剩的兵力不過三五千人……”

　　“誰讓妳們聽息衍的令！”百裏景洪楞了壹下，放聲大吼。

　　百夫長驚得跪下：“禁軍中也只有少數人知道國主解除了息將軍的兵權，普通士兵更是壹無所知，他是武殿都指揮使，我國軍武的最高指揮，他的手令，效力僅次於國主的手令……”

　　“好！好！息衍！好逆賊啊！”百裏景洪跌跌撞撞地退後，“我本不想殺妳，我本還想去帝都為妳求情，我本還要用妳為將……”

　　“弩營！弩營！”他咆哮起來，“出動弩營！殺了他們！”

　　令旗擲下，弩手們出列，從四面八方圍聚過去，他們手持做工精良的十字弩，弩弓上搭著淬毒的短矢。他們把弩箭從盾牌上方伸出，只要扣動扳機，數百支短矢可以把中央的兩人完全埋葬。

　　“終於……終於要死了啊！”姬野吐出了壹口含血的唾沫，笑了起來，露出了滿是血絲的牙齒。

　　“這麽死……真的比砍頭好啊！”呂歸塵跟著他笑，“比砍頭好，好太多了！”

　　“廢話！站起來！我們站起來！”姬野咆哮，“這樣我們是站著死啊！好過被狗壹樣壓在地上砍頭！”

　　他挽住呂歸塵的手，兩個人支撐著重新站了起來。

　　姬野緊緊地攥住了握刀的手腕，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仰望天空：“阿蘇勒！壹起來，我們壹起來！鐵甲……依然在！”

　　呂歸塵從坎肩的夾層裏摳出了指套，珍而重之地把它套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鐵青色的光點亮了他的眼睛。他對著天空高高舉起握刀的手：“依然……在！”

　　年輕人們把這句話咬在牙齒間，猛地噴發出去，聲如雷霆，仿佛要與整個世界為敵。而後他們互相擁抱，放聲大笑，把背心留給了逼近的弩手們。

　　“天……驅！”百裏景洪面如死灰，“天驅！真的是天驅！那麽息衍也是天驅……我壹直不知道在我的南淮城裏，這些亂國的逆賊猖狂如此……”

　　拓跋山月默默地眺望，輕輕撫摸自己的心口。這就是天驅，太古時代鐵皇的後裔。曾經輝煌如日的尊嚴殘留在古老的青鐵指套中，不曾死去，只是沈睡。現在鐵皇們的靈魂蘇醒了！尊嚴升騰起來了！年輕人們用力把套著指套的手舉向天空，他們在炫耀，他們在大笑。拓跋山月聽過關於天驅的傳聞，卻並不理解為什麽總有人會效命於那個叫做天驅的團體。他們所求的是什麽？拓跋山月想象這些人在深夜圍聚在荒原上圍繞著火堆披著重甲，他們的身影高大而沈重，像是祭祀某個遠古的神明。可是他們又信仰著什麽？

　　這個瞬間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天驅——天驅就是兩個擁抱在壹起的年輕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