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壹生之盟〔八〕

　　東宮偏殿。

　　呂歸塵蜷縮在角落裏，裹緊身上的衣服，冷得瑟瑟發抖。這間偏殿四面都是鏤空花窗，夏天的時候百裏煜喜歡在這裏和路夫子下棋，呂歸塵棋藝很差，只是跟在壹旁看，涼風習習，悠然穿堂而過，舒暢寫意。那時候他卻從未想到有壹天會被監禁在這裏。不過不知怎麽的，他心裏倒也不很害怕，透過窗格仰望夜空中的星辰，北辰的光芒如同鐵色的利劍，它就要升到天心了，像是要從中央把天空劃成兩半。

　　“這是壹個時代，”他記得那個總是藏在紗幕背後的老師說，“神給了劍柄，只看這世間誰能握住它。”

　　他曾經因這句話熱血澎湃，可如今這個時代就要跟他沒有關系了。他靠在這裏，安安靜靜地想起來，其實這世間偌大，跟他有關系的也只是那幾個人而已。百裏煜說他是英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覺得自己既不像薔薇皇帝那樣可以開創壹個帝國，也不像爺爺那樣可以抵禦外辱，他曾經夢想著拔出刀，保護他喜歡的那些人。他現在把影月用得很好了，能在殤陽關無數喪屍中殺出壹條生路，可忽然發現自己畢竟還是個孱弱的孩子，保護不了什麽人，更罔論家國。

　　就這樣死了麽？孤零零的，跟壹切都永遠了斷了關系。

　　門“吱呀”壹聲開了，壹個人影低低地喊了壹聲：“塵少主。”

　　那人悄沒聲地進來，把壹個托盤放在呂歸塵面前，轉身想要退出去。托盤裏面是壹壺酒、壹碗面和壹碗冒著熱氣的羊羹。呂歸塵擡眼去看那個人的背影，忽然覺得那個背影有些熟悉。

　　“方山？”他試著喊了這個名字。

　　那人站住了，猶豫了壹刻轉身過來，恭恭敬敬地喊了壹聲：“塵少主，是我。”

　　呂歸塵沒有認錯，那是奉命伺候他的禁軍都尉方山。他心裏壹直清楚方山被派來，名為伺候他，其實是監視他，卻也能理解。方山性格懦弱，是南淮城裏的世家子弟，參軍想謀個功勛，卻沒有上陣搏殺的膽量，看見刀光就會嚇得抱頭鼠竄，也只能幹些伺候人的活兒。不過自從殤陽關壹戰後，方山大概也覺得自己是管不住這個蠻族世子了，很少在呂歸塵身邊露臉，只每月初壹來拜見壹下。

　　“真是妳啊，還麻煩妳做這些。”呂歸塵淡淡地說。

　　“回塵少主的話，我前半夜剛在家裏睡下，這就被召來伺候塵少主，那些軍士粗手粗腳的，怕是有所怠慢。”方山大概沒料到自己被認出來了，有點手腳無措，胡亂地拍拍自己的衣裳，像是要撣去灰塵，“這裏冷，塵少主要不要加床毯子？我讓他們去歸鴻館裏拿，都是塵少主用過的，不臟……”

　　“有點冷，”呂歸塵說，“不過沒事的，我就要死了吧，快死的人還怕冷麽？”

　　方山抓著自己的衣角，默默地站了壹會兒，沒找到什麽話來安慰呂歸塵，只得低頭行禮：“塵少主餓了吧，快吃了吧，我知道塵少主喜歡羊羹撈面，趕了廚子們起來現做的。”

　　“是最後壹餐吧？”呂歸塵點了點頭，“辛苦方都尉了。”

　　“塵少主不要這麽說……”方山從那淡淡的話裏聽出了悲傷，鼻子裏不由得壹酸。

　　“方都尉，妳能幫我壹個忙麽？”

　　方山楞了壹下，渾身壹哆嗦，跪了下去：“塵少主，我們也知道塵少主委屈，可是國主有令，是沒辦法的事。塵少主可憐我們只是從軍混餉的，實在是不敢擔當什麽事。”

　　呂歸塵看他惶恐，趕緊擺了擺手：“沒事的，沒事的，妳別怕，我只是想問個問題罷了。”

　　“問題？”

　　“嗯！不知道我死了之後，我的屍體該怎麽處置呢？”

　　方山沒料到是這樣的問題，稍稍楞了片刻，還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國主說是斬決，若是死囚，斬首之後屍體就埋在城東的荒墳場，不過塵少主是貴胄，按照慣例，是由家屬收屍的。”

　　“哦，是這樣，”呂歸塵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妳能為我拿筆墨麽？”

　　“是！”

　　方山端來了筆墨，退了出去。

　　“方都尉，這些年多謝妳了，我總是不老實，偷偷出去玩，妳壹次也沒有向國主告密，我心裏都知道，卻總也找不到機會說聲謝謝。我又不安分，給妳添了很多麻煩，都賴妳事後悄悄幫我花錢把事情解決……”呂歸塵在他背後輕聲說，“我其實心裏都知道的。”

　　方山在殿外扣上門，眼淚忽地湧出來，拿袖子擦著，悄無聲息下去了。

　　腳步聲消失了，呂歸塵席地而坐，就著外面透進來的燈光，解下了自己的外衣。他體虛畏寒，中秋時節已經穿上了皮子的坎肩，裏面襯著白色的羅絹。他把坎肩的襯裏翻過來，平鋪在地上，沈思了壹會兒才落筆：

　　“比莫幹哥哥如鑒：

　　弟阿蘇勒將死，可惜不能拜謁父親的陵墓，和哥哥們團聚。臨行短書，望哥哥們珍重，代我在父親的墳前禱告。父親的靈魂保佑我們帕蘇爾家的子孫。請不必為我發兵下唐，政事和軍務我都不懂，只希望我的壹死可以對青陽有用。請照顧我阿媽，也請哥哥把妳的仁慈賜予我的女奴蘇瑪。”

　　他隔了壹段，題頭寫上：

　　“大合薩如鑒：

　　我不能回北都看您了，想念您和阿摩敕，也想念您的巴呆。我沒有做成什麽事，辜負了您的期望，但是我也沒有忘記您的教導。我會仰著我的頭，不會給青陽丟臉。”

　　他想到了蘇瑪，忽地有點難過，呆了很久，仿佛還能聽見風裏熟悉的“叮叮”聲，那個女孩就站在他的門外。他想起很多年前北都城的雨夜，她摸在自己頭上的溫暖的手。過了很久，他寫下了：

　　“給蘇瑪：

　　妳教我吹的笛子我還記得，我想妳再教我吹更多的曲子，可惜沒有機會了。我把妳托付給了我的哥哥比莫幹，他是可以依賴的人。蘇瑪我很想自己保護妳的，可惜我沒有這個本事。但是我努力了，我壹直都記著我對妳說的話，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不要當個懦夫，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像個青銅家族的男孩。”

　　他再寫下了“姬野”，從領口裏面把銀鏈子拴著的指套摳了出來，在袖子上蹭了蹭，蹭亮了，然後用小佩刀割開內襯的壹角，把指套塞了進去。

　　“收到我的信了麽？沒想到變化那麽快，我要死了，要是讓我選，我寧願死在殤陽關的戰場上。

　　對不起，惹得妳不開心，其實那次妳看見我和羽然，只是因我阿爸死了，羽然可憐我。她壹直都很好心，什麽東西她都可憐。羽然是喜歡妳的，其實不用我說，妳就該知道的，如果她不喜歡妳，又能喜歡誰呢？”

　　他呆了很久，覺得最後壹句實在沒什麽道理，於是拿筆塗去了，接著寫了下去：

　　“請代我問候將軍，我不留信給他，怕給他惹上麻煩。這件衣服裏面有個鐵東西，妳找找，留給妳吧，會有人比我更適合戴著它。”

　　他繞了很大的圈子，可他知道自己還是會繞回那個名字。總是這樣的，他想要避開，他繃緊了臉，想把心也繃緊。可是繃出的只是壹個很脆的蛋殼，那只沈睡的雛鳥總在他不經意的時候醒來，用尖尖的喙扣擊著蛋殼，要鉆出來。他的手開始微微地發抖，他落筆寫下“羽然”兩個字，筆卻停在了空中。他心裏有很多很多的話，可以在這件不大的坎肩上寫滿蠅頭小楷。可他不知道第壹個字是什麽，只是那麽多那麽多的東西混在壹起，在他心裏緩緩地起伏。

　　他想要是這時候羽然就坐在他的身邊，他會用絕大的勇氣伸手去摸她的臉兒，對她說我第壹次看見妳的時候妳真的很美，從天空降到我的面前；對她說我藏著妳送給我的那只松煙墨盒呢，我在深夜裏寫字，寫壹會兒停下來，手指在墨盒上輕輕地滑過；對她說妳知道不知道我們北陸的爬地菊，我想跟妳說讓妳跟我壹起去北陸看著整個朔方原的爬地菊盛開，可是我怕妳不答應，所以我等到壹個妳高興的時候跟妳說，這樣妳就會開心地點頭了……

　　他知道自己最想說的是：“羽然其實我對妳……”

　　可他又想，即便羽然就在他面前而他即將死去，這句話他也說不出來。

　　他疲倦地靠在墻壁上。

　　“羽然，我該拿妳怎麽辦？”他喃喃地說，看著筆尖的墨水滴落在白色的羅絹上，暈出壹個個墨點，“我拿妳……怎麽辦？”

　　門開了，壹列挎刀的禁軍進來，領頭的是方山。

　　“塵少主，該上路了。”方山走到呂歸塵面前，行了大禮。

　　呂歸塵呆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拋下了筆，套上了皮坎肩，迎著朝陽的第壹縷光輝，走出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