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盈寸之翠〔三〕
九州縹緲錄 by 江南
2019-7-26 16:29
“公子喜歡這個玉鼎麽?六百八十枚金銖,以這個玉材,不算貴了。”玉工是個須發花白的老人,拿壹只撣子掃著玉鼎上的浮灰,對看鼎的年輕人笑了笑。
“這麽貴?”呂歸塵吃了壹驚,又去仔細地打量。
翡色的玉鼎在下午的陽光中是半透明的,底子是脂玉的白色,其中騰起壹絲絲的深紅,像是鮮奶裏滴入了鮮血,底下最深,而後漸漸地淺了,最後鼎口是壹圈純白。
“黃金有價玉無價啊。”玉工笑,“這塊原料是瀾州來的,瀾州產翡翠,比宛州的好,可是紅色的翡少見。這塊玉料來路還是挺有趣的,據說本來是白色的,後來離公伐晉北,四處搜掠珍寶,這塊玉料的主人不願出讓,壹頭撞死在玉料上,把料給染紅了。賣給我的人說若是切開會有鮮血湧出,我切的時候倒是沒有,可這紋路倒確實是血紋翡翠的樣子,若是猜得不錯,是八松雪藏坑的坑頭玉,如今剩下的不多了,采空了。”
“那確實是難得了,”呂歸塵點了點頭,“比起金銀的東西,覺得厚重很多。”
玉工清了清嗓子:“也不是這麽說。金飾中也有絕妙的手藝,可是再好的金飾,都可以打出第二件來,玉石就不同了,每壹塊好玉都有自己的紋路色澤,就算是瑕疵也是各不相同的。而壹旦斷了碎了,就再也接不回去,即便妳走遍九州,也找不回壹塊壹模壹樣的來。”
“聽說城裏的大商鋪拍賣玉料,貴的有幾萬金銖的呢。”
玉工搖頭:“那又是富豪人家的遊戲了。愛玉的人,隨身的玉,或許只有壹塊,妳喜歡它的紋路色澤,也許連瑕疵都喜歡,所以壹輩子不離不棄。玉是有靈的,應人的精魄,拍來的東西人家說好,妳就真的喜歡?再貴的玉,妳買了不帶在身邊,也是不值錢的。”
“玉能寄托人的精魄,我也聽說過,是真的麽?”
“只是寄托思念而已。故人不在了,妳把他的舊玉帶在身邊,覺得能跟他的魂魄在壹起,是妳心裏還記著他。所以玉石無價,也是說它其實根本就是石頭,不值錢。”玉工淡淡地說,“我去後面打掃壹下,公子在這裏自己看,看到什麽合意的東西叫我就可以了。”
“妳不怕我拿了東西跑麽?”呂歸塵有些驚訝。這間鋪子不大,裏面陳列著幾十樣玉器,只有他和玉工兩個人。
玉工笑笑:“我雖只是個磨玉的,也看得出公子是大貴。公子這種人來買的就是思念,再好的玉,公子不喜歡,也只是石頭。”
呂歸塵於是漫步在那些精美的玉器之中,走走停停。下午的陽光照在浮動的輕塵裏,顯得溫暖慵懶,天青色的玉圭掛在窗前投下半透明的圓影,而酒紅色的大玉海他圍繞著要走三步,它裏面真的盛著酒,蕩漾著陸離的清光,黃玉的鸚鵡站在壹個鎦金的架子上,巧色的紅嘴裏面銜著壹枚藍莓。呂歸塵覺得自己是走在壹片又壹片的流光中,周圍沒有實質。
玉工從後面掀簾子出來,看見呂歸塵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的街道出神,笑了笑:“公子看了很久了,還是沒有可意的東西麽?鋪子小,公子見笑了。”
呂歸塵回過神來,急忙搖頭:“不是,不是的。有很多漂亮的東西,像那對龍血水晶凍的方章,真是極品了,我從沒見過那麽好的材質。”
“那對方章啊?”玉工搖頭,“確實是貴價的貨色,不過那塊龍血水晶凍石的材質太純,也就沒了韻味。公子若是喜歡,算三百枚金銖出讓了。”
呂歸塵遲疑了壹下,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壹躬:“其實我這次來,是想找壹枚翡翠環的。聽說這間鋪子裏有,可是找來找去卻沒有看見。”
“翡翠環?這東西本來很多,不過前些日子天啟的壹家大商戶來看貨,買去了不少。這些小東西不陳列在外面的,公子要的那枚環是什麽樣子的?”
“我沒有見過,聽朋友說,是壹枚琉璃底的翡翠環,透明的,只有其中壹點是深碧色的,把整塊玉都染碧了。”呂歸塵說。
玉工想了想,拍了拍腦袋:“哦,公子說的那枚,可能還在,等我去找找。”
他再次從後面出來的時候,手裏捧了壹只精巧的漆木盒子。他請呂歸塵到鋪子的壹角坐下。呂歸塵跪坐在細白的竹簞上,仰頭看見壹方天窗,陽光自鏤花的格窗中直射下來。玉工含笑打開了盒子,壹瞬間仿佛有翠色的光從盒子裏溢了出來,映得玉工枯瘦的手指上都有綠意。
那是壹環翠玉襯在絳紅的重錦中,像是壹彎凝住的春水,隨時都會流淌開來。
“是這個,就是這個!”呂歸塵驚喜地喊了起來。
他從盒子裏拿出翡翠環來,驚異地發現那壹泓綠意悄悄地褪去了,整只翡翠環其實是透明的,近乎水晶,只有粟米大的壹點碧得發烏,絲絲縷縷的翠綠像是霧氣那樣向著周圍彌漫,倒像是在壹杯清水裏投進了壹枚刺破的蛇膽。
“確實是好貨色,是北邙山的上等翡翠,難得綠得通透靈動,是水樣的底子。不是我自誇,鴻臚寺祭天的青圭跟它比起來,也就是壹塊死玉。公子對著光看看,凝而不重,透而不散。北邙山玉礦已絕,以後要買這樣的好玉,只怕有錢也難得了。”玉工略有幾分得意。
呂歸塵依著他的話,對著陽光翻轉翡翠環,說來也奇怪,那枚玉環壹轉起來,綠色頓時就活了,青翠明晰的碧色壹時明媚,壹時又收斂,深的時候像是古潭深處的顏色,淺起來根本就是無色的。
“這塊翡翠是有眼的,”玉工指著那粟米大的碧色,“這個就是玉眼,其實所有的綠都是那壹點玉眼中沁出來的。舊話說這種玉是蛇盤玉,在玉坑裏有毒蛇盤繞著守護,輕易不可得。”
呂歸塵輕輕撫摩著,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這枚翡翠環怎麽賣?”
“二百五十枚金銖。”
“這麽好的玉還沒有那對方章貴麽?”呂歸塵詫異地看著他。
玉工瞅著他認真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還真沒聽說買玉的人嫌棄玉便宜的。這枚玉雖然好,天啟那些富商卻看不上,因為玉材太小,磨出來的環太小,最多只能套在女娃的手腕上,長大了,就戴不了了。若是穿了鏈子戴在脖子上,卻又嫌大,所以價格擡不上去。”
“嗯,”呂歸塵點了點頭,“若是磨成帶鉤或者掛件,也許就值錢了。”
“說是這麽說,我也知道的,”玉工笑著搖頭,“可是這麽好的玉材,磨成那種俗物可惜了,我舍不得。這枚玉還有壹個好處。”
“哦?”
“這枚玉如果貼身帶著,體溫會把玉暖起來,玉眼的綠色就會慢慢地溢開,若是戴上十年二十年,就應該整枚玉環都是翠綠的了。”
“真有這樣的事?”
“當然是真的。”玉工解開領口露出自己脖子上壹枚銀鏈系著的翠玉貔貅來,“我這枚貔貅,初戴的時候只有半塊是綠的,現在整塊都是碧綠的了。老玉貼著鐵放會有黃沁,這種綠沁其實也是壹樣,只不過是從玉本身裏面沁出來的。”
呂歸塵贊嘆著點了點頭:“這個倒是第壹次聽說。”
“溫了它四十多年才綠透了,”玉工輕輕嘆了口氣,“是我妻子結婚時候陪嫁的東西,人已經不在了,留個想念。”
他把貔貅揣回領子裏:“公子買這個,是定情麽?”
“定情?”呂歸塵吃了壹驚。
“當然啊!玉環玉環,是圖壹個圓滿。”玉工笑,“城裏但凡家有余財的,聘禮裏面都有玉環,這個東西是定情用的,有個俚俗的說法叫做姻緣套,套住,就跑不了了。我看公子的神情,也是為了給心上人買玉吧?”
呂歸塵不說話了,手裏輕輕翻轉著玉環。它折射出的綠意虛無縹緲,像是壹泓碧水溢出來流淌在白色的竹簞上。
“若是送壹般的朋友,可以麽?”許久,他擡起頭來。
“只怕會有些誤會吧?”玉工笑。
呂歸塵又不說話了,輕輕拿絨布擦拭著玉環,盯著它出神。
“那公子慢慢看吧,我去周圍轉轉。”玉工站了起來。
“公子!公子!”外面灑掃的小夥計掀開簾子,冒冒失失地沖了進來。
“沒規矩!”玉工低低地呵斥,“有什麽話不能慢些說麽?”
“不是……不是……”小夥計急得滿頭是汗,“外面……外面有人找公子,說是……說是姓赤,大……大……大人物!”
“姓赤?”呂歸塵吃了壹驚,急忙起身。
他往外跑了幾步又轉身,對玉工鞠了壹躬:“這枚玉環請先生幫我留住,我願意出三百枚金銖。”
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玉工跟在後面,悄悄把簾子掀開了壹條縫隙去偷看。小街中央赫然立著七匹棗紅色的健馬,都是鐵掌銅蹬,披著赤紅色繡金的馬衣。馬上的騎士披著同色的綿甲,腰挎鯊皮鞘的長佩劍,其中壹人高舉的深紅色旗幟上繪著金黃色怒放的菊花。那是下唐國主百裏景洪的家徽。外姓人不能輕易奉此旗幟。
“是……是宮裏的旗號,”小夥計戰戰兢兢的,“那個紅旗下的,好像是執金吾的副統領赤浩年將軍!”
玉工默默地點頭。
紅旗下策馬等待的中年將軍壹身銀色重鎧,紅色大氅,透著隱隱的官威,令人不敢直視。可呂歸塵壹走出鋪子,他就偏腿下馬,悄無聲息地站在壹旁,他身後的幾名執金吾也是下馬行禮,禮數周到。赤浩年上前湊在呂歸塵的耳邊說了兩句,壹行人隨即上馬,飆風壹樣馳向了小街的盡頭。凰月坊的這條小街上都是玉石鋪子,屋檐下掛了玉珂當作招牌,駿馬帶著壹陣風,玉珂叮叮咚咚的聲音不絕於耳,仿佛戲臺上昭示暴風雨將來的鑼鼓急奏,久久不停。
“是籠子裏的孩子啊。”玉工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