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壹生之盟〔四〕

　　姬家大宅。

　　門楣上掛著兩盞紅紗燈籠，照得門前壹片暗紅。姬野悄悄推開門，左右看了壹眼，沿著墻根自顧自地走向自己住的北廂房。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這成了他的習慣，他進家門不從中堂的大道走，而是沿著他自己在草地上踩出來的壹條小道走向自己的臥房。他倒是不怕什麽，可是他也不願看那些臉色。

　　“野兒！”壹個低低的聲音。

　　姬野正想著自己的心事，猛地擡頭，看見了不遠處站在屋檐下的姬謙正。

　　“父親。”他漫不經心地打了個招呼，心裏卻詫異，父親從不會深更半夜等他。往往壹家三口都睡了，姬野才壹個人悄悄回家，天沒亮，他又去城外的大柳營操練，整日不得相見。姬謙正早對這個兒子放棄了希望，只是讓使女給他留個門，就像餵條不著家的狗，隨他去了。

　　“這麽晚，去哪裏了？”姬謙正皺著眉。

　　“出去走走。”姬野懶懶地說。

　　姬謙正鄙夷地上下打量著他：“十八歲了！十八歲啊！我十八歲的時候，已經在皇室少府出仕了！妳好歹也是壹個禁軍軍官，壹點威儀沒有，倒像個流浪的渾人！”

　　姬野不說話，低著頭。他已經比父親高了，低著頭姬謙正也能看清他那雙墨黑的眼睛。看著看著，姬謙正嘆了口氣。

　　“明天要祭祖！猛虎嘯牙槍給我收著，我要打磨上油。”姬謙正沒好氣地說。

　　“哦。”姬野應了，回自己屋裏取出虎牙。

　　姬謙正壹把收了過去，瞥了他壹眼：“這些日子城裏不安穩，明天祭祖，不要再出去瞎跑了，早點睡吧！”

　　姬謙正轉身走了，姬野這才忽然想起八月並非什麽祭祖的日子。他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卻想不明白。

　　他回到自己屋裏，也不解衣，把自己在床上放平，望著屋頂嘆了壹口氣。有幾日他沒有見到羽然了，沒見到呂歸塵的日子更多些，眼看就是羽然的生日了，按照往年的樣子，呂歸塵和他都少不得要送羽然禮物。想到三個人坐在壹起把禮物拿出來，他就覺得很多很煩心的事情壹起湧了上來，恨不得蒙頭就睡過去，也就不必煩了。他坐了起來，想吹滅蠟燭，忽然看見桌上的信。姬家雖然落魄了，畢竟也曾是帝都望族，按帝都公卿的規矩，信件都是使女收下，壹壹送到家主和公子們的桌上。姬野記憶裏他從來就沒有過信，而今天桌上居然疊放著兩封，用青石鎮紙壓著。

　　他拿起兩封信，更詫異的是兩封信都沒有署名。

　　他打開第壹封，認出了熟悉的筆跡。羽然的字壹向是這麽歪歪斜斜。她對東陸文字語言都熟悉，卻不肯在書法上多下半點功夫：

　　“姬野、阿蘇勒：

　　對不起，我要走了。故鄉的使者來了，我知道他總會來的。我從來沒跟妳們說我是誰，我想妳們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壹天我要回寧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壹天。然後這天忽然就來了。

　　我沒有跟妳們說，是因為我不想告別。我記得我來的時候誰也沒告訴，只是和爺爺壹起騎了壹匹馬，走了很遠的路，就到了。有壹天我還會這樣回來的，和爺爺壹起騎壹匹馬，就這麽就回來了。

　　我會在很遠的地方想妳們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妳們，所以我很快就會回來。”

　　落款是“薩西摩爾·槿花”，這個簽名很漂亮，因為呂歸塵花過很多的時間教羽然寫這幾個字，姬野也不知道羽然為什麽要用這幾個字作自己的落款，每次問她她都是壹副神秘的表情，只說這個名字是個秘密，看到這個名字，她最好的朋友就知道那是她留下的字跡。最後在信角，羽然用很小的字加了壹句：“姬野妳把信給阿蘇勒看吧，我本來想寫兩封信，可是我怎麽寫還是壹模壹樣的兩封信，所以我決定只寫壹封，寫給妳們兩個。”

　　姬野默默地讀了很多遍，最後信從他手裏滑落，落在了燭火上。剛剛被燒了壹個洞，姬野急忙撲上去拍滅了，然後他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搖曳的海棠樹，呆呆的，像是壹個傻子。

　　過了很久，他打開了另外壹封信。又是熟悉的筆跡，是呂歸塵清秀的輝陽體，路夫子的親傳：

　　“姬野：

　　對不起，我要走了。我父親過世，北都城裏聽說很亂，國主說，是我回北陸的時候了。他還把繯公主嫁給我，我本來應該提早告訴妳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說。

　　翡翠環是羽然說她喜歡的，我買了，本想等到她生日的時候送給她，可是我就要走了。妳送給她吧，我知道她真的很喜歡，她說過很多次的。不用說是我買的，我沒有告訴她我要成婚的消息，她壹定很氣我。

　　這些年真是謝謝妳，要是沒有妳和羽然，我就只是南淮城裏壹個沒人過問的小蠻子。”

　　下面的署名是“阿蘇勒”，信封裏有什麽東西沈甸甸的。姬野急切地把信封倒過來，壹枚青翠的玉環滑入他手心。他的手顫抖起來，他捏著那枚玉環在燭火下翻轉，於是沈郁的翠綠色流轉在桌面上，壹時溢開，壹時隱沒。

　　姬野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他沖到窗邊把頭探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夜風，他說不出為什麽，只覺得自己的心裏堵住了，異常的難受。

　　隔著壹堵墻，宅子外的街道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有人“鐺鐺”地敲著梆子。這是極罕見的事情，姬野是軍官，知道只有十萬火急的情況下才會派出快馬全城傳遞消息。他從墻上那個壹直沒有修補的豁口翻了出去，看見壹個軍士正立馬在墻邊張貼告示，他湊上去看了壹眼，渾身的血都涼了。

　　很長的告示中他只看清楚了壹句：

　　“金帳國質子呂歸塵，明晨斬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