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亂世之獅〔六〕
九州縹緲錄 by 江南
2019-7-26 16:28
下午時分,有風塘,百裏景洪賜予息衍的宅邸中。
息衍臨桌書寫。姬野悄無聲息地走進書房,立在階下,息衍也不看他,手中筆壹刻不停。
只有走筆如飛的沙沙聲。姬野忍了壹會兒,忍不住,悄悄地掉頭要跑,身後卻傳來了息衍的聲音:“整日和呂歸塵出去喝酒放賴,沒壹點耐性!”
姬野只能站住,低著頭壹聲不吭。
息衍從卷宗中取出壹疊文書摜在桌上:“除了昨夜的麻煩,這裏有上個月東城的城門守的文書,有人在酒肆中酒後聚鬥,壹方兩男壹女,壹方是十六個豪門子弟,人多的壹方傷了八個,人少的壹方不但毫發無損,而且在逃跑的時候還打翻了壹名巡街校尉。壹個是下唐軍官,壹個是蠻族世子,都是英雄年少啊!”
姬野心裏壹涼,明白自己和呂歸塵的所作所為,大概沒有壹件可以逃離老師的眼目。
“好壹位英雄!好大的膽量!”息衍敲著桌案,看不出喜怒,“妳從軍五年,沒有出征上陣,倒知道在軍中劫富濟貧。名揚於酒肆之內,揮拳於街頭巷尾,五年前我引薦妳從軍,倒不知道妳還頗有市井遊俠的風骨!”
“要除去我的軍籍麽?”姬野緊抿著嘴唇沈默,許久,才低聲道。
“削去軍籍就能全身而退?妳以為就如此簡單?”
姬野猛地擡頭,看見息衍的眼中隱含怒氣,壹種窮途末路的感覺忽地浮上心頭。他所以能從軍,全靠息衍的扶攜,此時息衍也要把他逐出軍隊,茫茫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人保薦他。姬謙正千方百計,已經為弟弟昌夜謀得壹個副將的職位,即將披掛上任,而他從軍已經四年,還只是壹個武殿青纓衛,說到底只是個侍奉息衍的小卒。
他天不怕地不怕,此時卻覺得心裏孤涼。他知道昨夜的事情已經鬧大,鴻臚卿和南淮名妓被人在街頭撕開馬車,赤身裸體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大概不是可以大事化小的。他也有風聞,上午鴻臚卿便上了歸隱的奏折,稱病體沈重,不能入朝。國主吃驚,正指派金吾衛探病。
不過他壹生不曾求過人,即使息衍也不例外。他努力擡起頭面對息衍,那股倔犟的天性撐著他。他明知道離了軍隊從此就壹無所有,可是頭終究還是不肯低下。
息衍冷笑:“拿了這麽多年軍餉,就想壹走了之?軍中若是花錢養廢物,家國誰人去守?與其閑得要打架,不如隨我出征。妳固然是個廢物,戰死沙場卻好過在城裏當個市井流氓。”
“出征?”姬野瞪大眼睛,振奮得幾乎跳起來。
下唐以文興邦,十年八年也難有戰事。軍中略有軍階的,都翹首以待,巴不得明日天下大亂,好去謀壹份功名利祿,博壹個封妻蔭子。可是帶兵出征的名額有限,常要自己出錢打通關節。他酗酒賭博,毆打同胞,不被踢出軍營已經是萬幸,不敢想象還有出征的好事落在他頭上。
“現在說怕死,已經遲了。先鋒將佐姬野領命!”息衍擲下壹枚金符喝道,“三軍已經齊備,明日午時出發。如有延誤,軍法無情!”
“殤陽關?”姬野跌跌撞撞地前奔幾步,接住那枚委任他統帥前鋒營的金符,還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壹切。
昨日他還只是壹個侍奉息衍的小卒,軍銜排序尚在雷雲正柯等人之下,而今天金符傳到,他驟然間成了披鱗甲、領前鋒營、指揮八百輕騎的騎軍統領,位置還在騎將之上。
息衍揮手展開桌上的東陸四州十六國全圖,筆鋒如劍,點在北部山和黯嵐山兩道山脈交匯的所在:“東陸四州,無非是雷眼,鎖河,黯嵐,北部這四條山脈劃分而成,這四條基本就是壹個十字。皇城天啟所在,就是兩山所夾的壹片平原,而兩山交匯的地方,就是號稱‘東陸第二’的殤陽關。”
姬野鎮定心神,沿著息衍筆鋒所指看去,崇山峻嶺中,壹道關隘封鎖皇城,對著六百裏平原。
“我們是去勤王?是和離國打仗?”姬野知道殤陽關下諸侯對離軍的合圍,昨天的軍報上寫著這件事。他職司特殊,可以看見很多秘密的軍報。
“還能和誰?難道和楚衛國開戰?現在的軍情就是嬴無翳被堵在了這裏,這是必經之路,否則就要繞道壹千兩百裏。但若是被他突破了這個關卡,那麽就是放虎歸山,縱龍入海,再想困住他,”息衍搖頭,“只怕東陸沒人可以做到。”
“那我們可晚了!”姬野手心生汗,忍著沒動,可臉上遮掩不住那副躍躍欲試的表情,“聽說楚衛國和其他幾國的大軍都已經到了,正在殤陽關下和離軍對峙呢!”
“晚?沒見過這麽快的了。以我們下唐的距離,消息送到這裏本來就要晚幾日。國主下令立刻勤王,三軍今日早晨已經整頓完畢,明日就可以出發。領兵的將佐都已接到加急的命令,無論家中是否有事,明日都要壹早趕到大柳營,否則軍法論處。而妳知道平常光做準備就需要多少時間?”
姬野茫然地搖了搖頭。
“大約需要十五日。”息衍說,“不過我們快,楚衛國竟然更快,嬴無翳還沒有到殤陽關,楚衛國的三萬精兵已經向著殤陽關下進發。其余幾國也都預先把軍隊設置在楚衛國的國境內,幾乎和楚衛國的三萬精兵壹同到達。我從軍這麽些年,還不曾見過如此多的軍隊能這麽快地協動。”
“那想必是早有準備,提前得到了軍情!”
“不錯,”息衍大贊,“妳跟我學習兵法這幾年,果然開竅了。可奇怪就奇怪在,到底什麽人會知道嬴無翳這個家夥要回國呢?我想了已經壹天半了,還沒有想明白。”
“反正就是打仗,想明白了也要出征,想不明白也要出征。提前得到軍情總是好的!”
“未必好,”息衍微微搖頭,“這個機會對於我們似乎太好了,太好的事情,總讓人覺得有點陰謀的味道。我也許是太固執,不過我壹生,總是和最好的東西擦肩而過,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他說到這裏幽幽的別有意味,瞇著眼睛出神。
“也許就是……”姬野沒理會出息衍的深意,“鎖河山之戰損失慘重,諸侯大軍痛定思痛,所以協動起來比以前快了。”
“真是個楞頭青,諸侯合兵,必然拖拖拉拉、勾心鬥角,哪裏是痛定思痛壹下就可以解決的。”息衍冷笑,“不過倒是有個有趣的事情,也很麻煩。”
“什麽?”姬野的耳朵豎了起來。
息衍笑笑:“離軍大軍中有壹個人,是我們下唐要的,這個人很值錢,諸國都想搶。所以我們勢必要加快行軍,免得嬴無翳突圍成功,或者別國先得手,這個人我們就得不到了。”
“誰?”姬野的興趣被勾得更高了。
他知道自己總上這種當,可偏偏忍不住。息衍說話就像是說書人似的,總是慢悠悠地留個話尾,勾得人要往下聽。姬野聽人說話很少有耐心,可是息衍說什麽,姬野總是恨不得他能滔滔不絕,每次就像是求著息衍往下說似的。所以姬野也知道若是換了壹個老師教他兵法,未必能有息衍的壹半效果,也許老師說著說著,他便神飛天外了。
息衍就要他這個猴急的模樣,悠然地笑笑:“楚衛國,小舟公主。這位公主是楚衛國主的愛女,按照皇帝的旨意,她被接到了帝都,住在太清宮裏。不過帝都名義上是皇室的地盤,其實是嬴無翳的別院,所以楚衛國也很擔心把這位公主放在嬴無翳的牙齒邊,東陸人都知道嬴無翳是頭雄獅,他不餓的時候,對他沒興趣的東西懶洋洋的不搭理。可他要是忽然想起來了,壹口就把公主吃了,連骨頭都未必吐出幾根來。”
“那是長得很好看的公主了?嬴無翳收了她,楚衛國就丟了臉面,是不是這樣?”姬野覺得自己懂了。
“猴急!”息衍點著他的鼻子,“哪有這麽輕易下結論的,妳今後上陣,臨危決策,可不能壹根筋走到底,妳算敵人,就要知道敵人的性格作風。嬴無翳不是個好色之人,否則他早就沖進太清宮直接住在皇帝的後宮裏了,那樣才叫丟面子,丟到天下諸侯腦袋上都綠油油的地步了。”
“後宮裏住的是皇帝的老婆,為什麽天下諸侯都丟面子?”姬野不解。
“妳這個楞小子,妳是住在南淮,這裏風氣散漫,不太講忠君愛國。妳要知道皇室是天下之主,皇帝娶老婆是為天下而娶,他娶了老婆生孩子是化生萬物,是天下萬民的吉兆。所以皇帝的老婆是天下之母……”
“那天下之母豈不有很多?”姬野插嘴。
“多不多不重要,”息衍哭笑不得,“這個不是重點,而諸侯好比皇帝的子孫,皇帝是父,把土地分封給兒子們,諸侯是子,要孝順尊敬父親。皇帝的女人被人侵占了,是諸侯的媽媽和奶奶被人玷辱,所以諸侯腦袋上便也是綠油油的。”
“哦!”姬野頻頻點頭,似有所悟。
“可小舟公主的危險在於,她的祖國是最忠於皇室的楚衛國,這個國家是嬴無翳最大的敵人。如果嬴無翳要壹刀砍了這個公主,那麽就像是要砍去楚衛國國主心中的壹塊肉。楚衛國國主是位女公爵,下嫁安平君,僅有這麽壹個血親後代,對於女兒的寶貝,不亞於她寶貝自己的國家。所以今年年初,按照我國和楚衛國的密約,我國饋贈四十萬金銖的軍費予楚衛國,而楚衛國則通過在帝都的勢力,悄悄把小舟公主接出來,來南淮居住。我們兩國就此結盟,天下諸侯,我國最為富有,楚衛國軍力最強,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盟約。不過嬴無翳離開帝都的時候,做了壹件誰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皇帝像是丟壹只穿過的靴子那樣丟了,卻把這個小舟公主帶在軍中隨行!”
“哦,人質!”姬野說。
“是,看來嬴無翳天不怕地不怕,還是忌憚壹個人。”
“誰?”
“白毅,楚衛國權傾朝野的重臣,天下名將之首,嬴無翳帶這個公主,是要防止白毅趁機和他決戰!”
“白毅!”姬野知道這個名字,聽了渾身壹震。
“天下名將之首!”他在心裏悄悄重復。
“若是小舟公主被帶回了離國,我們的頭頂上倒確實是綠油油的。我們那四十萬金銖也就變成了幫離國下的聘禮了。”息衍又說。
“聘禮?”姬野又茫然起來,看著息衍等他解說。
“諸侯結盟,十有八九是靠姻親。反正生孩子對於國主來說不算費事,孩子們互相嫁娶門當戶對,還可以結下鐵盟,何樂不為?我國原本和楚衛國結盟,便是有意撮合小舟公主和我國的儲君煜少主。可公主若是被送到離國都城九原,嬴無翳大手壹揮,把她隨便嫁給某個嬴氏的公子,生幾個孩子,那我們也只有幹瞪眼。我們這筆金銖,就算是我們幫離國給楚衛國下聘。”息衍攤了攤手,“而且我國儲君的未婚妻被人強娶,我們這些做臣下的,腦袋上可不也是綠油油的?”
“跟我可沒關系,煜少主的事情。”姬野想起曾在大柳營演武的時候,隔著很遠看見那個孱弱細致的少年,他聽呂歸塵說起那個男孩的事情,只覺得壹個男孩在女孩的裙子裏滾大,是壹件丟人丟到家的事。
“不過關於這個小舟公主,可是有那麽壹樁秘聞。”息衍笑吟吟地看著姬野。
“什麽秘聞?”姬野控制不住瞪大了眼睛,就像他在酒肆裏看見說書的先生把醒木壹拍。
“有壹個傳聞,顯得駭人聽聞,說小舟公主是喜皇帝的私生女兒,是喜皇帝唯壹的血脈!”
“皇帝的女兒?”姬野也吃了壹驚。
“該說是先帝的女兒。其實楚衛國也是白姓,是皇室的分家,薔薇皇帝分封楚衛國在殤陽關這個要沖門戶所在,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那時北方有淳國敖氏守護唐兀關抗拒北蠻,南方有楚衛國在殤陽關外為王域的門戶,如此則王域固若金湯。原本以離國赤旅雷騎,固然強勁,然而要踏過楚衛國土進逼殤陽關,恐怕也不容易。但是嬴無翳是個霸主,也是個鬼才,他根本沒有想過進攻殤陽關,他帶著騎兵翻越天險,直擊天啟城。雷眼山屏障壹破,朝野震動,當年的楚國公白補之親自率兵出擊,率領諸侯聯軍決戰離國在鎖河山八鹿原上,結果敗仗身死,身後唯壹的孩子是個女孩兒,乳名叫做瞬兒,大名大概是白瞬。她如今已經貴為楚衛國女公爵,沒有人敢擅稱她的名字了。”
“這個楚衛國的女公爵不是娶了……不是,下嫁給了什麽安平君麽?那又和皇帝生孩子,難道不是近親婚配?我聽人說這樣生出來的孩子要傻。”姬野說。
“呸!”息衍苦笑,“什麽亂七八糟的,七百年前的分家,到現在三十代遠親也有了,還什麽近親婚配?”
姬野不太懂這個,老老實實地嗯了壹聲。
“白補之這個女兒,那壹年十五歲,又恰恰是住在天啟城中。她是十六歲時返回楚衛國的,開春四月結了婚,小舟公主出生的日子卻是十月,哪有新婚六個月就生下孩子的?”息衍莫測高深地笑笑。
“按將軍所說,六個月早產想必是很稀罕的事情了?”
息衍看著學生認真的黑眼睛,師生兩個各自沈默了壹會兒,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妳的思路果然和常人迥然不同,沒人教妳這些麽?懷孕六個月生下來的十有八九是個死胎,哪裏還有那個千嬌百媚的小公主?而女公爵那時住在皇宮中,皇宮裏還有哪個男人敢染指楚國公的愛女?”
“沒人教我,我家裏人都懶得跟我說話,阿蘇勒懂麽?那我還問誰去?”姬野說,“那壹定是皇帝了!”
息衍點頭:“未必壹定,但是十有八九,這位白瞬女公爵年輕的時候,可是天下的絕色,先帝對她動心,也說得通。這六個月的問題當然瞞不過別人的眼睛,而且先帝生前對這個未曾見面的公主的喜愛也是有據可查的,生下來壹個月就封公主,先帝親自起名,又賜予河絡以白金打造的小帆船,據說那船可以在平靜的湖面上自己行進,無風的天氣裏壹日壹夜可以橫過帝都的太清池,是罕見的珍玩,敢問若不是自己的孩子,哪有對壹個諸侯的孩子那麽用心的?”
“皇帝既然那麽喜歡這個美女公爵和她女兒,就自己娶了她就是了。”
息衍搖頭:“喜皇帝生前不好美色,也不親近後宮,所以壹個子女也沒有留下。有人猜測他是擔心子女受到嬴無翳的荼毒,堅持不肯生育。所以即便小舟公主真是他的女兒,他也不會承認。不過這倒便宜了嬴無翳,喜皇帝壹死,嬴無翳順理成章推喜皇帝的堂弟、廣昌王白恢登位,也就是現在天啟城的皇帝。到這裏這件事原本就該塵埃落定了,可是帝都卻有人不甘心。首先是有臣子啟奏,要把小舟公主從楚衛國接到天啟太清宮中撫養,說要嫁給現任皇帝的幼子,其實這個幼子到現在也才兩歲零七個月,話都不太會說,卻要娶壹個大他許多的公主,分明只是個借口。可是帝都壹些人活動非常積極,最後皇帝親自下旨要接小舟公主進京,楚衛公爵才不得不應允了。而小舟公主壹到帝都,就有消息說喜皇帝還有血脈在人世,看這個陣勢,有人居然是想要樹立壹個年幼的女主了。”
“到底都是些什麽人?”姬野皺眉,他也聽出這裏面的陰謀來。
“不知道。這些年來,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帝都有那麽壹群人,我看不見他們在哪裏,但是我看得出他們的手段。”息衍沈吟,“妳聽說過‘薔薇黨’這個名字麽?”
“沒有。”
“沒有就對了,這些人的存在要是人盡皆知,早被嬴無翳壹刀壹個宰了。”息衍笑笑,“其實‘薔薇黨’這個名字,在風炎皇帝當政的時候就有流傳,可是壹直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組織。不過這群人應該是存在的,他們能通過活動把小舟公主從楚衛國接到帝都去,已經可以看得出他們的手段。不過楚衛國有白毅當政,手腕也不是壹般的強悍。小舟公主才到帝都半年,白毅就轉而尋求和我國結盟,意圖正式確定公主的未婚夫婿,這壹招也算得強勁。不過雙方都是在玩政治,大家在朝堂上暗自較力的時候,嬴無翳壹把扛了公主要殺回離國。這些公卿,嘲笑說嬴無翳是個南蠻子,可是這個南蠻子做起事情來,以公卿的手段偏偏制約不了,真是丟人丟到底了。”
姬野點頭:“離國的赤旅雷騎,在東陸可是所向無敵,以我們下唐那些軍馬,要打贏可不容易。”
“赤潮所到,屍橫遍野。我何嘗不知道?不過這次出戰的任何壹個人,我想都不會承認自己不如嬴無翳。”息衍瞇起眼睛微微地笑,語意深邃,“亂世真正的霸主,是不是嬴無翳,還是未知之數,很多人還渴望著和嬴無翳爭奪這個位置。嬴無翳已經亮了他的刀,他的刀是赤旅雷騎,而別的人,他們的刀還掖在腰裏沒拔出來,這次勤王,恰恰給了這些人壹個試刀的絕好機會!”
姬野聽得出神,沒有想明白息衍的意思。
“為何要打架?”息衍話鋒忽地壹轉,嚴厲起來。
“我出千,贏了他們的錢。”
“還有呢?”
姬野沈默了很久:“他們看不起我,他們總要跟我打架的,這次只是找個機會。他們覺得他們比我強,他們有的家裏有錢,有的家裏積了上百年的軍功,有的是大貴族,家裏的親戚,壹個個都是大人物。可是我家的貴族頭銜都被廢掉了,我在家裏都被人看不起。可那些人在校場上又打不過我,他們不服,他們想要我低頭,我偏不低頭!”
他的聲音低落下去,嘶啞的,依舊兇猛:“我偏不對他們低頭!”
“所以妳就跟他們打架,分個輸贏?去滿足妳那點好勝的虛榮心?”息衍冷笑。
“我不想看他們的眼睛,他們看我時候那神色,他們是真的看不起我。”姬野低下頭去。
“放屁!”息衍忽地怒喝。
姬野震驚。他從未從息衍嘴裏聽見這樣的粗話,也沒有料到息衍的粗話來得這樣兇猛直接。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老師,老師的眼睛如反射了刀光似的明晃晃的。
“這些還需要想麽,他們何嘗看得起妳過?他們憑什麽看得起妳?妳壹個寒門子弟,妳是小妾生的,妳父親都覺得妳是個累贅,妳還指望妳的同胞看得起妳?妳也該知道這些人是什麽出身,他們看重的是什麽?是爵位,是軍功,是錢!而妳有麽?妳什麽都沒有!那麽妳能指望他們看得起妳?妳早該明白妳不可能被這些人看得起,可是妳不服,妳想出頭,”息衍震喝,“那妳為何不幹脆殺了他們?”
姬野覺得這些話像是重錘打在自己的胸口,沖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息衍靜了下來,直視姬野的雙眼:“妳的心大,命卻窮,妳要的東西別人不給妳,妳卻非想要,就只有賭上命去爭。可是妳殺了壹個人、兩個人,天下還是有壹千人、壹萬人看不起妳,妳可明白?就算妳是天啟城裏的皇帝,離國公嬴無翳還是看不起他,嬴無翳在天啟城六年,連殺皇帝都懶得下手!”
姬野在老師的註視下不敢把目光挪開壹點,只是用力點頭。
“可是妳手中有槍,這是壹桿古老的槍,妳的曾祖拿著它的時候,任何和他對面的人都心驚膽戰。誰敢看不起他?妳要做空前絕後的武士,那麽不是戰壹人,而是戰天下!”
“我的槍……丟了。”姬野低聲說。
“不,它還在,裏面有妳曾祖父的靈魂。”息衍笑著,低聲說。
姬野用力點頭,他覺得汗像是泉水那樣從渾身每個毛孔裏往外溢,控制不住。
息衍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好好想想我的話。妳是我的學生,要有我的誌氣。麻木爾杜斯戈裏亞,這柄槍為了殺死巨龍而被鑄造,有用它刺殺老鼠的麽?”
息衍低下頭來批寫公文,不再說話。姬野覺得自己的裏衣已經被汗透了,他不敢出聲,悄悄地退下。
他走到門邊,忽然聽見背後息衍幽幽的聲音:“其實在十三年前,當我和白毅在秋葉山城第壹次看見那個男人,我們就想殺了他!這個亂世,跟殺了威武王嬴無翳比起來,什麽都算不得功業!妳很快就會遇見強敵,赤旅雷騎,天下無雙,但是妳應該狂喜,因為妳終於有了這個機會和他們對面!”
姬野的背影剛剛消失在門外,息衍背後的簾子被掀開了。高瘦的老人著壹身白色的麻衣,緩步從後堂走了出來。
“這個孩子被妳嚇到了。”老人淡淡地說。
“還差得遠呢,要想變成他曾祖那樣的男子,又怎麽會被這點事情嚇倒?”息衍說,“他最近是有些懶散了,無心上進。”
“時代不同,在我們那個時代,那麽多男人向往成為英雄,建立功業。姬揚在稷宮的時候,他的朋友是蘇瑾深、葉正勛和李淩心,那些男人,他們湊在壹起可以顛覆天下。而這個孩子有什麽樣的朋友呢?他太孤獨。他只是想證明他自己而已。”
息衍微微壹笑:“不,他能行的,我能看出他身上有壹種氣質,第壹眼看見他的時候我就覺察了那種氣質。”
老人也笑:“為了激勵壹個學生而說出那麽激昂的話來,妳也真是壹個絕好的老師了。”
“有些是作態,有些是真的。”息衍說,“他的槍術進步如何?”
“已經可以熟練地運用‘碎甲’,下壹步是‘心狼’,跨過這壹步並不容易。槍術運用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技術,而是心術。每個人的心裏都有狼,關鍵在於如何把那頭狼放出來。”
“呂歸塵呢?”
“他很聰明,對於技術的掌握勝於姬野,但是他沒有決勝瞬間的血性,這會制約他的發展。”老人微微搖頭,“這樣下去,他會失去掌握蒼雲古齒劍的機會。他這次隨軍出征的事情安排好了麽?”
“我已經向國主進言,國主也同意我帶他出征,只說是見識東陸的軍威就可以了。”
“很好,是時候了,年輕人們應該被磨礪壹下,在他們開始真正的征戰前,他們需要壹次完美的演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