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之使〔五〕

　　古月衣和程奎兩騎飛馳而來，直至楚衛軍主陣火焰薔薇的大旗下，白毅、息衍、岡無畏和費安都已經帶著親隨的人馬匯聚到了這裏。更多的人馬壹營壹營地結隊完畢，向著大旗下聚攏，諸國已經有三萬余人的大軍收整起來，排列為四向防禦的方圓之陣，外排是矛手，其後是弓箭手，再後面是隨時準備肉搏出擊的步卒，騎兵被圍繞起來保護在正中央。

　　“這麽大的霧？”程奎喘息未定，瞪大眼睛看著周圍壹片白茫茫，“地震了麽？莫不是鬧鬼？”

　　“息將軍，”古月衣躬身在馬上向息衍行禮，“貴軍營中可也是戰馬受驚？”

　　“不是受驚，是所有的馬都瘋了，虧得古將軍傳來消息，塞上馬耳可以讓它們安靜，否則現在我們的防禦已經分崩離析，離公若是輕騎出陣，就只有任其砍殺。”息衍還禮，神情鎮定，“古將軍，淳國晉北兩軍此次都以騎軍出戰，戰馬最多，營中還在騷亂麽？”

　　“要安撫幾千匹戰馬，只怕不是短瞬間能做完的，不過已經匯聚了三四千人，全都帶過來助白大將軍防守。”古月衣挑著劍眉看向霧氣裏，“不過這麽大的霧氣，嬴無翳只怕也不敢輕易出動吧。”

　　“有理。”息衍點頭。

　　此時楚衛的軍士們穿出矛手和弓箭手的陣列，在方圓之陣的周圍壹圈每隔三十步便設壹柴堆，在柴堆上澆了廚下帶著用來做菜的牛油，點燃了。熊熊大火立即沖天而起，把周圍照得壹片通明，霧氣看似也稀薄起來，只是隔著十幾步，依舊只能看見朦朦朧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有火就好多了，”古月衣道，“倉促間哪裏得來的木材？”

　　息衍笑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看向不遠處的白毅：“白大將軍說，此時必先點火，鎮靜軍心。所以我好不容易從營中帶來幾輛木城樓，全部被他劈來燒火了。”

　　古月衣楞了壹下，隨即點頭：“不過幾輛木城樓不足以防禦，用來點火卻是上選。對於尋常軍士，看不見便無法辨認旗號徽記，無法調配，我們收整出來的幾萬人便是壹盤散沙。白大將軍所言不錯。”

　　息衍還是笑：“他當好人，燒我家的柴，他倒是已經習慣了。”

　　白毅像是沒有聽見兩人的話，只是靜靜地凝視著陣外光芒灼目的火堆，似乎在想著什麽。

　　程奎提著雙馬刀，刀尖看似無力地在兩側拖下，環顧周圍，眉間緊蹙。他是個粗魯的人，還很少這麽神情凝重，看起來都有點古怪了。

　　“程將軍是我們中最熟悉戰馬的人，淳國的馬場也是聞名東陸的最好的馬場，不知道以程將軍的經驗，到底什麽樣的事情會驚動馬群呢？”古月衣問道。

　　程奎想了壹會兒：“天災。”

　　“天災？”

　　“地震、地陷、火山噴發，還有海嘯都會讓馬群驚恐。有壹年夏天，沿海幾個馬場的戰馬都驚瘋了，咬傷了馬夫，跳出圍欄紛紛逃到附近的山上。我們當時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馬群搜羅回來。也就是那壹年，滁潦海大雨，自西而東的洋流水勢高漲，穿過天拓海峽的時候，聲音像是打雷壹樣，海水湧上來，遠遠看見的人說，水墻有十丈之高，是罕見的事情，周圍的漁場和附近的農田都被沖毀，海水還從河口倒灌，附近的幾個鎮子都遭災了。又說是閩中的鮫人設下法陣驅動洪水，我國損失慘重。我是那時候派去收馬的人之壹，站在山坡上看著腳下被沖毀的馬場，心驚膽戰，覺得是馬救了我。”說到馬，程奎侃侃而談，神色認真。

　　古月衣贊嘆：“程將軍是騎兵，也是愛馬的人。”

　　“我追隨將軍以前，是個馬夫。”程奎說得誠懇。他所說的將軍是淳國的名將華燁，也是華燁把他從壹名馬夫提拔為風虎騎軍的都統領。

　　“這裏不會有海嘯，更不會有火山，難道是地震？”古月衣轉向息衍。

　　“殤陽關建關以來，歷經數百年不倒也不損壞，是因為這裏的地塊堅實，史書上從未見有地震的記載。”息衍搖頭，“我有種感覺，是什麽東西要來了。”

　　程奎渾身壹顫，轉頭看著息衍：“我也感覺……是什麽東西要來了，可是那感覺，說不清。”

　　古月衣微微打了壹個寒戰，他沒有說，但是心底那種隱隱約約的不安和息衍程奎沒有半點的區別，而那種不安在馬群平靜下來之後，依然縈繞不去，而且越來越強烈。

　　“是什麽呢？”他低聲自問。

　　“是天災壹樣的東西吧。”息衍低聲道。

　　古月衣看了他壹眼，看見這個灑脫放曠的息衍正看著西南方，目光冷漠威嚴。

　　他吃了壹驚，這時候，所有人同時聽見了琴聲伴著馬蹄而來。

　　此時的殤陽關內，離軍主帳之中，嬴無翳和謝玄相對，壹言不發地著棋。

　　兩人落子如飛，走的是快棋，壹人棋子落定另壹人必須立即跟上，否則便算是推盤認輸。嬴無翳慢棋上和謝玄的功力相差太遠，快棋上偶爾能以亂取勝，所以喜歡快棋。不過謝玄是五原世家出身，下棋從來都是講究運籌帷幄，不願意陪嬴無翳下快棋。不過白毅七日之約後，謝玄幾乎是從不解甲地巡視各營，防備聯軍的進攻，兩人除了下盤快棋，也是別無娛樂了。

　　嬴無翳知道機會難得，所以棋力比平時更添兇悍，壹步步緊逼過去，眼看這壹局中盤就能奠定勝局，是他和謝玄下棋以來從不曾有過的勝局，忍不住大喜。謝玄無奈，以他所想，快棋不是正道，不過他也知道主上好勝，便也只有硬著頭皮苦戰。

　　“謝玄，想不到妳也有今日！”嬴無翳大笑。

　　“王爺欺我沒有急智而已，若是壹杯清茶走慢棋，我就不會連續犯下兩手大錯，這時候王爺的中盤早被我橫破，壹點實地都不剩下了。”謝玄道。

　　“慢棋勝也是勝，快棋勝也是勝，妳這個智將，腦子卻比別人慢上半拍，遇事都是先想壹想，也算妳的弱點吧？”嬴無翳還是喜氣洋洋。

　　“不錯，腦子慢也是弱點，不過，”謝玄話語壹轉，“王爺的腦子比謝玄慢才是對的。”

　　“怎麽說？”嬴無翳不解。

　　“武人爭勝在刀劍壹揮間，想都來不及，只能憑著平日苦練的敏銳。將軍決勝在壹陣間，壹個令旗揮下，是對是錯，立刻就見分曉。諸侯決勝在十年間，十年時間，十次秋收，壹代兵勇長成，就可以改變壹個國家的國力。而皇帝決勝壹生不過壹個決策，錯了便難以挽回。”謝玄緩緩道。

　　“壹生壹個決策？”嬴無翳皺眉，“怎麽說？”

　　“譬如風炎皇帝，是罕見的英雄皇帝。他兩次北征，行軍布陣的方略流傳下來，便是今日的名將看了也要拍手叫好，蠻族七部被他打得節節敗退，不願意支持北征的諸侯也不得不捐助錢糧，堪稱是謀略的高手。不過他壹生犯了壹個大錯，所以風炎鐵旅兩次北征，不但沒有富國強民，而且搞得國庫空虛。”

　　“什麽大錯？”嬴無翳略有些不悅，他是征戰之主，對於白氏皇族雖然蔑視，對於薔薇和風炎兩位強橫帝君卻頗有敬佩之心。

　　“根本不該北征。以大胤的國力，那時即便雪嵩河壹陣獲勝，也不代表可以壹舉攻占北都城世代統壹南北。那時候蠻族七部中，還有壹半的男丁可以上戰場，而北方朔北部的狼兵還未能拋開和青陽部的敵意。假設這些力量都湧到風炎皇帝面前，即便以他絕世的雄霸，大胤的諸侯傾家蕩產，也不過是和蠻族拼到兩敗俱傷，最後若是獲得草原，怕是不得不把蠻族趕盡殺絕，那樣得來的土地又有什麽用？得來的土地也不適合耕種，而我東陸子民能夠去放牧麽？”謝玄搖頭，在棋盤上緩緩落了壹子，“壹生征戰，不過得壹個霸王的虛名而已。”

　　嬴無翳聽得入神，不禁扣著棋盤思索：“那麽說，在妳看來北征不對？可若不北征，以當時蠻族青陽部兵勢強橫，仗恃虎豹騎和鐵浮屠之威，懷柔也未必能奏效啊。”

　　“當風炎皇帝之世，統壹天下根本便是壹個夢罷了，不必征戰也不必懷柔，任北陸自立好了，留待子孫將來征討。以風炎皇帝的才具，當壹個太平皇帝，國力由此強盛，不是問題。風炎皇帝錯在他起初便要壹統天下，後面的手段再精妙，目標還是錯了，又有什麽用？所以所謂皇帝，壹生只要壹個謀略，是做太平皇帝，是做霸主皇帝，還是縮頭做烏龜皇帝，大可以想清楚了慢慢選，腦子慢不是錯，動手快也沒有用。”謝玄壹笑。

　　“好不容易當上皇帝，卻要當太平皇帝，還說做烏龜皇帝也是謀略，叫人怎麽能甘心？”嬴無翳搖頭。

　　“可若歷代皇帝都是薔薇皇帝，誰供給他糧草兵勇來打壹場又壹場的陽關血戰？”謝玄比了壹個手勢，“該王爺走了。”

　　嬴無翳壹看棋盤，楞了壹下，手裏本已捏好壹粒棋子想清楚了應招，此時卻怎麽也下不去了。謝玄壹子，不偏不倚地卡在他兩塊地盤間的要沖所在，他開始沒有留意這個位置，壹下子被打得手忙腳亂。

　　謝玄壹聲不吭地看著他，看他搓手搓了良久，終於不甘心地把棋子重新攥回了手心。

　　“妳是個狐貍變的，”嬴無翳指著謝玄的鼻子，“我可看出來了，妳引我說話，就是要慢慢想這步棋。我被妳騙了，我也要慢慢想來，這壹盤輸贏不算，妳耍了詐術。”

　　謝玄哈哈大笑：“王爺看出來了，不過謝玄怎麽也只是個智將而已，耍點詐術不傷大雅。而謝玄希望王爺有帝王之智，慢慢想，謝玄有耐心等。”

　　“這盤輸了我不服，妳剛才說的風炎皇帝典故，我有五分服妳。”嬴無翳說到這裏，繼續低頭下去瞪著棋盤思索。

　　壹名雷膽悄無聲息地入帳，半跪下：“王爺，城外起了大霧。”

　　“大霧？”謝玄微微思索，“仲秋時節，起霧不稀罕，而且十萬大軍圍城，每日每夜燃燒木柴，飛灰揚塵，逢著多水的天氣更加容易起霧。”

　　“是！”雷膽起身要離去，卻有些猶豫，“可是……”

　　“好大的霧！好大的霧！”帳簾被人掀起，張博大步而入，壹疊聲都是抱怨，“真是見鬼的天氣！”

　　“真是那麽大的霧？”謝玄楞了壹下，他剛從城上回來不久，本以為霧氣不可能太濃，而他聽張博的話意，是極為罕見的天氣。

　　“城門那邊對面不見人，下城的時候我差點撞在井欄上。”

　　“真有大霧？”嬴無翳濃眉壹挑，“棋盤按著別動，我們出去看看。”

　　三人並肩出帳。壹出帳，謝玄就楞住了，大帳周圍還只是淡淡的霧氣飄浮著，而當他望向殤陽關面南的城墻時，他看見濃密的霧氣像是壹道水簾，正從高聳入雲的城墻上方下降，仿佛壹道無比寬闊的瀑布。城墻上近萬人的守軍完全看不見身影，只有他們手裏的火把還能看見，周圍籠著壹圈溫暖的光暈。

　　“什麽時候來的這霧？”嬴無翳皺著眉眺望。

　　“剛才，壹瞬息的功夫，就被吹到城墻邊了。”張博道。

　　“好重的霧氣。”謝玄低聲說。

　　“當然重，用得著妳說，長著眼的都能看出來。”張博不屑。

　　“我是說沈重的重，”謝玄深深吸了壹口氣，“壹般的霧氣輕而上揚，張博，妳幾曾看見霧氣這樣水簾壹樣往下掛的？”

　　他轉向嬴無翳：“倒是聞不見什麽特殊的味道，不像是敵軍在用秘道的毒瘴。不過怎麽看都不是尋常的天氣。”

　　“王爺，大霧彌漫，不如出城突襲！”張博道，他把霧氣為何那麽重的話題拋在了腦後，躍躍欲試。

　　“白毅在幹什麽？”嬴無翳問。

　　“從城上看，似乎有很多火堆點燃，大概也是被霧氣困住了，正好暴露了他們的位置！”張博道。

　　“那是白毅在說他已經有了準備，”嬴無翳微微點頭，“確實是名將之材，張博，我要是給妳五千雷騎，現在讓妳出城壹陣好殺，妳願意不願意？”

　　“屬下定當不負王爺的期待！”張博大喜。

　　“那妳打不打火把？”

　　張博壹楞：“火把？”

　　嬴無翳在他膝蓋彎裏踢了壹腳，冷笑：“妳打火把，敵軍壹陣箭雨就射得妳陣形潰亂。妳不打火把，騎兵奔馳，難保後面的不撞上前面的，還沒沖到白毅面前，就潰不成軍了。謝玄說我是個武夫，我還得多謝妳，有了妳這不動腦子的，我才不是離國最不動腦子的武夫。”

　　張博腿勁極為紮實，壹頓就站住了，抓了抓頭：“王爺又消遣我……”

　　嬴無翳背手準備回帳，隨手點著謝玄：“本想在棋盤上消遣他，結果被他消遣了，如今不消遣妳，就只有生悶氣的份兒了。”

　　此時嬴無翳聽見身後傳來駿馬雄渾的嘶吼，他吃了壹驚，猛地轉身。看見帳前的拴馬樁上，他的那匹炭火馬抖動長鬃對空嘶鳴，而後它強掙著韁繩，面向西南方，兩只前蹄踏地，獅子般雄踞，分明是極為警覺也極為不安的樣子。幾乎就在同時，殤陽關各處均有戰馬的長嘶傳來，還間雜著狂躁的狗吠，只是遠不及炭火馬的高亢。

　　謝玄也聽見了，渾身微微發冷。

　　“這樣……”嬴無翳沈吟，“那就不是普通的霧了，大概是那個人來了吧？”

　　張博緊蹙著眉頭，不說話。

　　“謝玄，妳帶雷膽營，備馬，準備開城迎接！”嬴無翳低聲道。

　　“是！”

　　“慢！”嬴無翳壹揮手止住謝玄，“張博去，謝玄，妳留下來繼續和我下棋。”

　　他依然說著下棋，臉上卻已經沒有了遊戲的輕松，像是被冰封起來那樣冷森森的。

　　“是！”張博應了。

　　“要禮敬！不可輕慢！”嬴無翳補了壹句。

　　“是！”張博按著刀，疾步離去。

　　嬴無翳轉身和謝玄回帳，謝玄謹慎地跟在他身後。

　　嬴無翳忽地站住，轉頭冷冷地和謝玄對視：“我們還要下壹盤棋，要下得足夠雍容，等那個人進帳來看。我要讓那個人看看，我嬴無翳不會因為他來幫我便喜形於色，我不拒絕他，但是若是他指望我為了天下向他俯首貼耳，未免小看了嬴無翳。我憑著刀，壹樣可以取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