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壹生之盟〔十壹〕
九州縹緲錄 by 江南
2019-7-26 16:29
大地震動起來。
觀禮臺上的大臣們和下面的軍士們臉色都變了。這可怕的聲音仿佛壹群身高十丈的誇父用石錘敲打著地面,步步逼近。這壹天裏發生了太多的事,沒人知道還有什麽可怕的事情會發生。拓跋山月的臉色也變了,那不是地震,他的直覺告訴他,震動裏藏著絕大的危險。他沒有聽到過這種聲音,像是戰馬奔馳的鐵蹄聲,可沒有戰馬那樣沈重。震動越來越劇烈,廣場上石板縫隙裏壹股股灰塵上竄。轟隆隆的巨響是來自廣場對面的寬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去,那裏煙塵彌漫,陽光照在煙塵上模糊了視線。
“鐵……鐵……鐵……”壹個僵坐在觀禮臺上的老臣忽然站了起來。
他說不下去,喉結劇烈地顫動,拓跋山月從他眼睛裏看出了絕大的恐懼,那恐懼是種在壹個人靈魂深處的,撲出來可以把人心撕碎。
“鐵……鐵……鐵……”老臣揮舞著胳膊,野狗般躥來躥去。他想要逃走,卻找不到路。
“鐵……鐵……鐵……鐵浮屠①!”
『①鐵浮屠:鐵浮屠在胤末燮初的戰場上是壹支占據絕對強大地位的重型騎兵軍隊。和東陸的重騎兵相比,它采用來自河絡的技術,裝備整體鑄造的重型金屬鎧甲,這種鎧甲更具備了多層不同材料復合的工藝和關節活動設計,是壹件超越那個時代的制品。但是即便如此,它可怕的重量也只有少數的蠻族駿馬可以負荷。和它相比,東陸的重騎兵采用的是金屬的鎖子甲或者明光甲,在防禦上的效果差別很大。但是遺憾的,這點也是鐵浮屠這支軍隊裝備的費用異常高昂的原因,無法廣泛建立制式軍隊。東陸重騎和北陸重騎的區別,很接近歷史上東方的鐵騎和西方的重騎兵之間的差異,在很多歷史記載中提到的中國“鐵騎”,根據推測往往只是在要害部位裝備金屬護甲的輕型騎兵,而驕傲的法蘭西重騎兵盔甲則只有家境殷實的貴族才可以配備。』
他最後的聲音幾乎是號哭,隨即全身顫抖著跪下,像是看見了末日。
拓跋山月的呼吸中斷了,強烈的恐懼仿佛壹只冰冷的大手捏住了他的心。那個老臣已經八十多歲,行將就木。然而北離十七年,他還是壹個十六歲的年輕人,作為唐國尉官追隨風炎皇帝的“第二鐵旅”北征,殺至瀚州鐵線河,在那裏他見到了本不該存在於這世界上的軍隊,青陽鐵浮屠!那些武神般的騎兵把胤朝的整整壹代英雄埋葬在瀚州的長草下。如今還能記得那場戰役的人已經很少了,活下來的人也該埋入黃土了。拓跋山月曾試圖詢問那個老臣到底什麽是鐵浮屠,然而老臣只是擺擺手,佝僂著背走過。有人告訴拓跋山月這個老臣從鐵線河上回來後再也不敢騎馬,因為馬在他眼裏是噩夢般的兇獸,更不會提起那個戰場,因為那會讓他自己在午夜夢回時驚醒。
現在那些噩夢般的戰馬回來了,拓跋山月壹直以來的預感也應驗了。青陽大君呂嵩那個男人並不平庸,不會俯首在東陸人的令旗下。他暗中恢復了鐵浮屠。東陸和北陸之間的安寧已經太久了,蠻族對於東陸的野心又開始勃勃跳動。
噩夢般的戰馬從煙塵中露出了本相。所有人都覺得那根本就是夢裏才會出現的怪物,純黑色的戰馬,純黑色的鎧甲,組合起來卻不是什麽騎兵,而是猙獰的猛獸。那些鎧甲上刀刃般的刺反射著日光,騎士們手中形制森嚴可怖的鐵槍長達壹丈二尺,而戰馬的胸膛寬闊如墻,東陸的馬在它們面前根本就是些驢子,它們可以昂然地踩著東陸馬的馬頭,把它們踩成肉泥。常人無法想象的鎧甲鑄造工藝使得那些黑色的騎兵毫無破綻,連馬的蹄腕也被鎖子甲嚴密地保護起來,從厚度看那些鎧甲大約有數百斤之重,但是不可思議的是,戰馬依舊可以負荷,騎士們也依舊可以自由地活動手臂。他們罩上面甲,把指向天空的騎槍緩緩平放,扣進鎧甲上的機括裏,右手臂彎嵌入了自己腰間的托架,他們以左手在馬鞍之間和騎槍之間扣上了純黑色的鐵鏈,那些鐵鏈的每壹環均帶著倒鉤,試圖從兩匹馬之間閃過的人會被刮去皮肉變成森森白骨,隨後他們以左手拔出了腰刀。壹連串的響聲後,現在那套鎧甲已經完全進入了作戰的狀態,它變成壹套由人、馬和鎧甲組成的機括。他們是騎兵,也是戰車,還是被戰馬驅動的木雷……或者,他們根本就是違背世界規則的妖魔!
巨大的恐懼從天而降,人們互相推搡、擠壓,想從兩邊疏散。可是廣場上四面八方無處不是人,人流沒有出口,只是卷入越來越劇烈的漩渦。鐵浮屠發動了,如巨石般滾來,碾壓著血肉。正面迎上的人屍骨被掛在槍尖上,少數人避過了槍尖,卻被鐵浮屠的左手刀幹凈利落地壹刀斬首,有些人則撞在馬鎧的鐵刺上,屍體被兩匹互相靠近的戰馬擠壓之後掛在馬匹間的鐵鏈上,再滾到巨大的鐵蹄下。弩營把箭矢全部投了過去,可根本不奏效,鎧甲彈開了所有的箭矢,那些鎧甲甚至甲縫都不是破綻。
七十年前風炎皇帝的論斷依然有效:“弓箭無法傷害他們,他們是重騎兵戰場上的皇帝。”
尖銳的箭嘯聲隨即傳來。不同於下唐弩弓發射的短矢,這些箭是漆黑的,更長,也更快。鐵浮屠的背後,披著黑色氈衣的蠻族騎射手們把三尺長的狼牙箭投向了盾營和弩營中的軍官。他們的首領沖在最前面,騎著壹匹不曾修剪馬鬃的黑馬,黑色的馬鬃飛揚起來像是壹面旗幟。他在距離觀禮臺三百步的地方彎弓搭箭,拓跋山月拔刀壹格,震開了射向百裏景洪眉心的壹箭,手上感到微微的酸麻。百裏景洪完全傻了,盾營中緊急撥調過來的軍士手持銅盾護住了他。拓跋山月揮了揮手,盾營把失魂落魄的國主拖了下去。
拓跋山月提著貔貅刀,走到觀禮臺的欄桿邊,俯視已經淪為戰場的刑場:“是不花剌麽?鐵浮屠和鬼弓,壹天之中,北陸的精銳都來了啊!”
不花剌投來了驕傲而森冷的壹笑,帶轉黑馬急速後撤。下唐的弩手剛剛發出弩箭,他已經離開了十字弩的射程。他的弓射程更遠,在回撤中他轉身發箭,兩名弩手百夫長咽喉中箭。鬼弓們從四面八方向著不花剌匯集,他們聚成壹圈,帶馬奔跑,舉弓呼吼,而後又如水銀瀉地般散開。只有不花剌留下了,唇邊帶著輕微的笑意,撚著自己的弓弦,面對整整壹營下唐弩手。
“沖過去!沖過去!殺了他!”弩營百夫長舉劍下令。他的腿已經在打顫,但這已經是兩國交兵的戰場,按照下唐軍律,退後者死。
沒有人動。不花剌忽然大笑起來,給黑馬加上壹鞭。他突進了,向著整整三百人的弩營發起了沖鋒!
“齊射!齊射!”百夫長大喊。
三百人的齊射本足以要了對手的命,可百夫長的命令沒能喚醒呆滯的軍士們,稀稀拉拉的幾支短矢被不花剌輕易地閃過。下唐弩營不曾見過這樣的沖鋒,壹個人對三百人。長箭的呼嘯忽然從左左右右各個方向到來,散開於各處的鬼弓們壹齊出現,他們射出的箭並不多,可是但凡有人舉起十字弩,喉嚨就被貫穿。不花剌的戰術是完美的,他清楚他的人有什麽樣的本領,他在正面吸引視線,把攻擊的任務交給部下。
“齊射!我叫妳們齊射!別管剩下的人!”百夫長惡狠狠的壹劍,砍翻了壹名軍士。
不花剌冷笑,灑脫地從背後的箭囊中取了壹支箭出來,撚弦開弓。他做這壹切的時候,細銳如鷹的眼睛始終盯著百夫長,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幹什麽,百夫長自己更加清楚。他想往後退,可不花剌的笑和冷酷讓他覺得覆滅之災已經臨頭。他預感到自己逃不掉了,拋棄了壹切尊嚴,發瘋般地想躲到軍士們後面。軍士們也躲避他,他周圍空出壹大片,他奔向哪裏,哪裏的人就散去。不花剌距離盾營只剩下壹百步了,百夫長在絕望中雙手交疊,封住了自己的喉嚨。他曾經聽說過鬼弓們最喜歡取的是咽喉,因為這樣在狙殺的時候,對手無法發出呼救的聲音。
不花剌松開了弓弦。箭尖嘯著離弦,他立刻撥轉馬頭風壹般回撤,不多看壹眼。
那支黑箭從百夫長交疊的手腕處貫穿,再貫穿了他的喉嚨,半尺長的箭桿從後頸裏探出來。屍體木木地倒地,到死百夫長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恐懼從頭到腳籠罩了每壹個人,弩營瞬間崩潰。
姬野和呂歸塵正面迎著鐵浮屠的沖鋒,同樣無從閃避。滾滾鐵流掃蕩著人群,仿佛神的鞭子抽打人類小小的沙盤。正面撞上戰馬的人被沖得飛了起來,又被鐵蹄踩爛,每支騎槍上都掛著不只壹具屍骨,這些槍完全固定在鎧甲上,屍體和槍的重量都被鎧甲均勻地卸給戰馬,騎士們的註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左手的刀上,而那些馬每壹匹都噴吐著壹尺長白氣,馬眼通紅,帶著草原上野物的暴躁和兇煞,屠殺令它們分外的振奮。
姬野曾經以為雷騎的沖鋒就是世上最霸道的戰術了,可時隔不久他又壹次被震駭了。雷騎無法和鐵浮屠相比,雷騎是英勇的武士,鐵浮屠卻是騎兵的皇帝,它們踏上戰場,只是為了榮耀,因為它們根本無可匹敵。
鐵浮屠接近姬野和呂歸塵,當先的十人隊裏有壹人斷開馬鞍和騎槍上的鐵鏈,於是十人隊分為兩個五人隊,在兩人的側面劃出兩個巨大的弧,掠了過去,繼續追擊潰逃的下唐軍隊。姬野和呂歸塵呆呆地站著,看見下壹個十人隊從很遠就開始減低馬速,最後艱難地停在他們面前。
壹名騎兵摘下了籠罩整個面部的頭盔:“巴夯來救世子了!巴夯來晚了!”
青陽部名將鐵益·巴夯·莫速爾,他努力彎下了腰在呂歸塵的肩上按了按:“世子終於長大了,提起了刀,是我們青陽的男子漢,妳的父親沒有錯看妳!”
他轉而去看姬野時候,那對純黑的眸子刺得他警覺了壹瞬,而後他笑了起來。
“這就是打敗我兒子們的東陸武士麽?還會有妳這樣老虎似的東陸人啊!”鐵益點了點頭。
“兒子們!”鐵益舉刀向天,向著散開的第壹支十人隊大吼著下令,“再來壹次!再來壹次!讓東陸人看看,這就是我們青陽真正的鐵騎!”
十人隊按照他的命令,在人群中穿插。
“給世子武裝!”鐵益回頭對部下喝令。
壹名鐵浮屠翻身下馬,不是親眼所見姬野完全不能相信穿著那身沈重的甲胄那名騎兵居然還能活動自如。那名鐵浮屠把呂歸塵扶上自己的戰馬,後面跟來的人帶著馱馬,扯開油布,馬背上是壹套純黑色的鎧甲整齊地碼著。整整壹個十人隊為呂歸塵披甲,不同的鎧甲盔甲部件在呂歸塵身上響亮地拼合起來,隨後有人為他調整關節,配上馬刀和騎槍。那個文弱的孩子被籠罩在厚重的鋼鐵中,威嚴得像是壹位真正的草原君王。
姬野用羨慕甚至妒忌的目光掃視著他的朋友。他幾乎認不出來了,這還是他熟悉的呂歸塵?或者這樣的草原君王才是真正的呂歸塵,他其實並非壹個文弱怯懦的孩子啊,他是草原未來的主人。姬野壹時有些分不清楚。
“姬野!”呂歸塵向姬野伸出了手,“跟我壹起來!我們去瀚州!那裏的草原夠大,妳想跑到哪裏去,我們就可以跑到哪裏去!我們可以在瀚州做壹番事業,讓所有人都記住我們兩個的名字!我們青陽有最烈的古爾沁美酒,要喝多少有多少!來!姬野!我們壹起去!”
姬野歪著頭,默默地看著呂歸塵的手,沈默著。
他忽然跳了起來,狠狠地拍在呂歸塵的手心。可是他沒有拉那只手,他壹步壹步倒退出去,使勁搖頭。
“阿蘇勒,我不去北陸。”他大聲說,“等妳當上了大君,回東陸來吧,妳會聽見大家在談我的名字。”
他揮舞拳頭:“我會變得很有名!”
呂歸塵也楞住了,呆呆地看著他的朋友。兩個人對視的目光裏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在跳躍在閃動,呂歸塵說不明白,可是他知道自己看懂了。他看著姬野轉身跑了,背影即將沒入陽光和漫漫的灰塵裏。
“姬野!”呂歸塵忽地大喊,“想當東陸的皇帝麽?”
這是壹個玩笑,在殤陽關的軍營裏,他們談論薔薇皇帝、風炎皇帝,也談論威武王時,曾開過的壹個玩笑。直到今日,呂歸塵才忽然忽地明白那其實並不只是玩笑……那是姬野的理想,他曾經聽過東陸絕代帝王的故事,又親眼見到了東陸強絕的霸主,甚至接下了絕世的壹刀。他已經看到了英雄的路。
“皇帝有什麽了不起!就當給妳看!”姬野壹邊奔跑,壹邊回頭大喊。
“那妳當了皇帝,我跟妳訂盟!”呂歸塵舉拳。
姬野也舉拳,兩個人都亮出了鐵青色的指套,也亮出了笑容。
鐵益默默地調轉馬頭,低聲下令:“掩護世子撤離。”
他的馬前不遠處,拓跋山月提著貔貅刀,騎著壹匹棕色的翻毛馬,下唐軍隊正向他靠攏。
“鐵浮屠……這就是青陽這些年的經營麽?國主低估了大君,他想要的,是整個東陸麽?”拓跋山月面無表情地發問。
“我們草原上的男子漢,難道不是壹生都在指望這壹天麽?如果有機會,我們的馬蹄當然會把東陸人的城關踏成最廣闊的牧場!”鐵益緩緩拉下了面甲,“拓跋山月,妳這個蠻族人的叛徒,早在妳第壹次踏進北都城的時候我就想要和妳比壹比刀。”
“這時代終要把每個人逼上戰場啊!”拓跋山月猛地揮刀向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