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盈寸之翠〔八〕

　　八月初壹，南淮城鳳凰池邊。

　　“這個缸真大，怎麽做出來的？”

　　“是用石中火把碎的水晶融化，倒進模子裏鑄出來的。”

　　“我說呢，也不會有這麽大的水晶啊，原來是鑄出來的。”

　　“鑄出來的水晶也是水晶，我們河絡的工匠鑄出來的水晶，可純凈了，小姑娘妳沒有見過，跟挖出來的完全壹樣。妳們宛州的黃洋嶺說是產晶，可是最大的晶也不過碗口大，我們河絡的晶……”

　　“小東西吹的牛真大，要有就拿出來看看！”

　　“誰是小東西？我……我沒有帶在身邊……”

　　“還是吹牛，被看出來了吧。被看出來妳也不要臉紅啊，害羞了吧……”

　　“我是生氣，不是害羞！”

　　呂歸塵看得出神。巨大的水晶魚缸裏，紅芙蓉頭的小鯽魚擺動著身子，輕快地來去。這只魚缸真是太大又太透明了，魚兒大概不明白自己是在魚缸裏，以為是片晶瑩的湖。它們悶頭沖過去，頂著缸壁使勁地擺動身子，可是怎麽也遊不動了，魚兒們想不明白為什麽這透明的水壹下子就那麽堅硬了，於是又轉身沖著另壹邊遊去。羽然就站在呂歸塵身邊，壹邊瞪大眼睛地看魚，壹邊有壹句沒壹句地和那個賣魚缸的河絡小夥子鬥嘴。小個子河絡披著漂亮的灰鼠皮大氅，本來非常神氣地看著那麽多人關註他的魚缸，可是這個精靈古怪的女孩子不知道從哪裏擠進來，壹個勁兒跟他鬥嘴，把他氣得滿臉通紅。

　　“羽然，”呂歸塵拉了拉她的手，“別鬧了。”

　　羽然掙脫了他，用手指頂起自己的鼻尖，跟那個河絡比了個鬼臉，就被呂歸塵從人群裏面拖了出去。

　　另壹側是波光粼粼的鳳凰池，沿湖無數的攤子，五顏六色的排到看不見的遠處，其中有人用三丈高的竹竿挑起了旗幟，又有人腆著肚子鼓足了中氣在攤子前面招攬客人，還有的攤子裏面不時地扔出幾十枚銅鈿，就有孩子守在壹邊等著撿，於是把人流都堵在那裏了。南淮城裏的規矩，每年的八月初壹，商會在鳳凰池大設市集，四面八方的商客都帶著他們的貨物來這裏擺攤，有寧州來的羽人，也有北邙山來的河絡，每年都能找到不少新奇的玩意兒。

　　“羽然妳想要魚麽？”呂歸塵問她。

　　羽然搖頭，她雙手背在後面伸了壹個懶腰：“不過是逗逗那個小河絡，真是無聊，今年沒有什麽好玩的新東西。”

　　“看看，那邊那個走鋼絲的小貓！”她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又往人群裏面擠去。

　　呂歸塵壹失神，羽然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人堆裏了。他努力地擡頭去看，只看見眾人頭頂上方壹只小貓顫巍巍地踏著鋼絲走過，下面壹片叫好聲。臨到最後壹尺，小貓不走了，四足壹蹬蹦到了對面的臺子上，似乎是很委屈地喵嗚壹聲，躥下臺子跑了。

　　班主也不急著找貓，趕快堆著笑對周圍的人行禮，銅鈿裏面夾著銀毫，都扔向了放在地上的盤子，呂歸塵左顧右盼，沒有羽然的影子。

　　於是只剩下他壹個人了，他在湖邊的小街上晃悠著前行，壹路上看過馴猙的誇父、足有壹人高的玉鼎爐和能夠斬開玉石的名劍，不過最有趣的還是那只會炒菜的猴子，這個可憐的家夥雖然有模有樣地炒菜，可是它的胳膊太短，總是被火焰熱得躥來躥去，掌櫃熱情地招攬著客人吃猴子炒的菜。

　　呂歸塵壹邊走，壹邊想著他家鄉的草原。他覺得自己已經喜歡上了南淮城，離開的時候他會很留戀，他會懷念那株大棗樹，他們總是去翻過圍墻去偷棗子，南淮城的棗子樹裏真的是它結的最好吃，他也會懷念釀得好米酒的燙沽亭，自從息衍把那個酒肆的位置告訴他們，呂歸塵已經數不清自己去過了多少次，他會懷念那個死了老婆的老板會在他們忘記帶錢的時候讓他們掛賬，也會懷念他的小女兒總是嫩聲嫩氣地問他們討錢。

　　他站住了，周圍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他找不到羽然。

　　他默默地低下頭去。

　　“喵嗚！”壹聲細細的貓叫從他腳下傳來。

　　壹只盛滿熱栗子的竹匾下蹲著壹只小貓，正瞪大眼睛看著呂歸塵。他覺得這只貓有點眼熟，於是蹲下來伸出手去，貓楞了壹下，轉身想逃，還是被他抓住了。他把貓兒抱起來，捏捏它的小白爪兒，發現裏面的爪被剪斷磨圓了。他想了起來，是那只走鋼絲的貓，它的主人怕爪子蹭著鋼絲，所以為它剪短了。貓兒溫馴地在他懷裏趴著，用爪子抹了抹臉，竟像是要睡覺的樣子。呂歸塵回眼看去，那個走鋼絲的雜耍班子已經距離很遠了，也不知道這只小貓怎麽跑了這麽遠。他抱著貓兒點了點它的頭，退了幾步從竹匾邊走開，想著要不要抱它送回去，這時候有人從後面撞上了他的背。

　　他回頭，看見壹雙深紅色的眼睛。

　　“羽然？”他心頭壹跳。

　　“啊，小貓小貓！”羽然沒有顧得上理他，第壹眼就看見了他懷裏的貓兒。

　　她把小貓抱了過去，撓著它的下巴頦兒，貓兒癢了起來，開始左閃右閃地不安分，羽然又拎著它的兩條後腿，貓兒只好兩條前腿撐在地下，這樣就算它想撓羽然也撓不到，羽然壹推它只好往前踏幾步，往後壹拉又驚惶地退回來，倒像是壹架小推車。呂歸塵看著不由得笑了起來，也不知道羽然從哪裏學來的方法去折騰這只小貓，他知道寧州的森林裏其實是很少有貓的。

　　小貓終於受不了了，兩條後腿壹蹬，掙脫了羽然的掌握，壹溜煙地跑向了小街後面。羽然想去追的時候，呂歸塵拉了她的手：“別追了，它回去走鋼絲了。”

　　羽然跺了跺腳，還是沒去追，小貓越跑越遠，只留下壹個白色的小背影。呂歸塵覺得自己的手心裏是溫熱的，羽然沒有摔開他的手。他忽然有個念頭，讓羽然就這麽看著那只貓兒吧，他在後面拉著羽然的手看她……貓兒跑著跑著卻永遠跑不到小街的盡頭，周圍熙熙攘攘的人，他在這裏看著羽然。

　　貓兒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裏了，羽然把手抽了回去。

　　小街不長，兩個人終於走到了盡頭，這裏攤子已經很少了，人也稀稀寥寥。落日的光芒直射呂歸塵的臉，他用手遮著陽光，在街口的地方站住了。

　　“我要走了，我要回去看書。”羽然也靜了壹下，然後說。

　　“看書？”呂歸塵楞了壹下，他知道羽然懂很多東西，但是想起羽然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看書，確實是難以想象的。

　　“嗯！”羽然點了點頭，“阿蘇勒妳去哪裏？”

　　“明天我和煜少主約了，出城去楠宮看看，我騎馬來了，送妳回去吧。”

　　“不要了，”羽然搖頭，“我坐大車去城南。”

　　南淮城地方大，商家有馬車從城北往城南，兩個銅鈿就可以搭乘，和去外地的大車壹樣，壹車可以坐上十幾個人，在街口攔住它，到了地方讓車夫停下就可以。

　　“嗯。那妳小心。”

　　呂歸塵看著羽然的背影消失在人流裏，他的馬寄存在小街的另壹頭，他要走相反的路。

　　秋風已經冷起來了，羽然推開燙沽亭的門，壹股煮魚鮮的蒸汽湧了出來，蒸汽濃得像是魚湯，帶著點點腥氣。羽然抽動鼻子使勁嗅了嗅，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她搓著手左顧右盼。姬野就坐在靠窗的桌子邊，桌上亂七八糟地放了五六個白瓷杯子。他手裏還端著壹杯，桌上的盤子裏菜已經吃空了。

　　“我來了我來了！”羽然跑到桌子邊坐下，對著掌櫃喊，“今天煮的是什麽？”

　　“是鯡魚，來兩條嘗嘗吧。”

　　“嗯，就要鯡魚，”羽然回頭看著壹聲不吭的姬野，“臉拉得那麽長，我只晚了壹會兒啊。”

　　“我沒事，妳幹什麽去了？”姬野努力想裝得漫不經心壹些。

　　“和阿蘇勒去鳳凰池那邊逛街，我跟妳說了的啊，妳自己又說不去。”

　　“我不想去。”姬野知道自己是在賭氣，可是心裏還是隱隱地動了壹下，澀澀的有點難受。

　　“小氣！”羽然狠狠地皺著鼻頭，沖他吐了吐舌頭。

　　“我才不是！”姬野覺得自己的臉紅了。他心裏打鼓，不知道這些天曬黑了，能不能把血色壓下去。

　　“妳就是小氣，妳就是小氣，妳就是小氣！”羽然壹疊聲地說，“阿蘇勒的父親去世了啊，這幾個月，他心裏壹直都很難過的！我不陪他，妳陪他麽？他才不像妳這個樣子，有壹點事情就掛在臉上，好像大家都欠妳錢的樣子，他就跟我說了壹次，可我知道他心裏壹直很難過的！”

　　姬野終於不出聲了。掌櫃端了鯡魚上來，看著氣鼓鼓的女孩和壹聲不吭的男孩。

　　羽然狠狠地瞪了姬野壹眼，拿起壹條竹簽穿好的鯡魚放在他面前的盤子裏，伸手過去在他鼻子上用力掐了壹下。姬野沒有防備，痛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可是他不敢回掐，只好低頭下去吃魚。

　　冷風灌了進來，掌櫃上去關了窗子。

　　窗子關上了，呂歸塵再也聽不見什麽。

　　他站在巷子裏，背靠著墻，裏面是他最好的朋友和註定要毀掉他壹生安寧的女孩。

　　他想如果他不認識羽然就好了，最好也不認識姬野。這樣他是南淮城裏的壹個小蠻子，他穿著蠻族式樣的大袖，胸前驕傲地配著他的小佩刀，雖然人人都看不上他。他雖然也會在秋風來的時候看著從北方來的大雁，想著他的父親、母親、蘇瑪和大合薩，不由得傷心，可是他不會像現在這麽難受，這種難受是淤積在他心裏的，讓他很想大口地呼吸，把壹切都呼出去。可是沒有用，他的心裏被粘稠的難受填滿了，沒有壹點兒空隙。

　　如果真的沒有了羽然和姬野，他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他想不明白，真的很累了，他靠著墻慢慢地坐了下去，坐在空無壹人的角落裏。

　　秋風掃過街面，他覺得這風是草原上來的，帶來了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