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勢力與西情

　　通政坊羊宅西邊的空地上，地基已經打好。
　　每天都有甄官署燒制的磚瓦運進來，暴水那年的太行大木更是壹根接壹根搬進來，作為營建宅院的材料。
　　通政坊壹共就兩戶人家，而今另壹戶有著落了：裴宅。
　　當尚書令裴邈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只苦笑了壹聲，然後站在人聲鼎沸的建築工地外，久久無語。
　　他才五十出頭，還能接著幹，奈何！奈何！
　　按照傳出來的消息，他將「榮升」司徒（正壹品），並賜豪宅，可謂榮寵已極，但他要這個嗎？
　　「景聲？妳怎不在汴梁？」宣陽門外，壹輛牛車剛剛出城，不料車上竟響起了喊聲。
　　裴邈尋聲望去，竟然是原單於府從事中郎、現禦史中丞裴憲。
　　「景思，妳這是要去哪？」裴邈問道，問完，又從懷中掏出壹份地契、房契，苦笑道：「來京述職，順便領‘賞」。”
　　「我去雍州巡查。」裴憲壹邊說，壹邊下了牛車。
　　走近之後，搖頭嘆道：「壹宅盡半坊之地，與王府無異，我看不是賞，而是禍。」
　　裴沈默不語。
　　「聽聞妳要當司徒了？」裴憲問道。
　　裴邈點了點頭，臉色嗨暗。
　　「官迷心竅。」裴憲冷笑壹聲，道：「汝少時與人清談，頗有閑淡之風，為何當了尚書令就變了？」
　　「好了！景思！」裴邈臉上有些掛不住，說道。
　　裴憲搖了搖頭，道：「當司徒也好，清貴、崇高，便是三省官長，在妳面前也要畢恭畢敬。」
　　裴邈嘆了口氣，不想多說。
　　「還做夢當‘小丞相」呢？」裴憲看他那樣子，就有些生氣，道：「怎麽？難不成妳還想以司徒錄尚書事？」
　　裴邈楞然，半響後說道：「新朝應不會出現‘錄尚書事」了。」
　　對掌握六部的尚書令來說，「錄尚書事」這個加銜簡直就是噩耗。
　　尚書令本來是尚書省六部的最高長官，擁有獨立的決策權和執行權，比中書省、門下省不知道強哪裏去了。
　　但如果有「錄尚書事」，那他就失去決策權了，淪為執行者。
　　後漢以來，三公之類的高官漸成擺設：「三公之職，備員而已」。
　　但從官品、地位、影響力來說，他們又非常強，只不過沒有具體執掌罷了。
　　如果給他們加「錄尚書事」頭銜，進入尚書臺（尚書省）呢？那可就不壹樣了，尚書令就得聽他們的，完全或部分失去自己的意誌。
　　後漢年間，太傅袁和大將軍何進錄尚書事，總攬大權。
　　董卓死後，司徒王允錄尚書事，總朝政，
　　曹操那會更狠，本人以司空錄尚書事，還以荀彧為尚書令。
　　誰「錄尚書事」，就意味著誰進入了尚書省，然後就是內部排班次，尚書令如何能與三公、大將軍之類的比？
　　裴邈升任司徒，如果不錄尚書事，那就被排斥在尚書省之外，失去實際權力了。
　　但如果尚書令上面既無丞相，又無錄尚書事的三公，那他就擁有完整的意誌和決策權，成為「半步丞相」，另外半步被中書省（起草詔書）、門下省（審核、批駁）拿走了。
　　裴邈本就存著這個期望，
　　他比王衍小了快二十歲，如果熬到王衍死去，新朝罷廢丞相之後，他就是實權最大的官員了。
　　但梁王可能覺得他在尚書令的位置上幹了太久了，又或者攻滅匈奴之後，覺得河東沒那麽重要了，於是將他明升暗降，排斥出了實權圈子。
　　每每思及於此，總是懊惱神傷，更有些怨。
　　「尚書令是誰？」裴憲雖然對名利興趣壹般，但還是很好奇。
　　「這便是奇異之處了，沒聽到風聲。」裴邈說道：「不過，多半是留給汝潁士人的。新朝的江山，他們功勛卓著，現在沒了丞相，尚書令還能跑了？」
　　裴憲不得不承認，這話有道理，於是問道：「難不成是庾元規？」
　　「他？」裴邈看向裴憲，表情奇怪。
　　裴憲也看向裴邈，表情同樣奇怪。
　　最後，兩個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庾元規當壹部尚書，或勉強勝任，尚書令為難他了。」裴邈自矜道：「此職雖不繁難，但也不是誰都能當的。”
　　裴憲搖頭道：「管他誰當呢。老夫與妳等不是壹路人，唯願別爭出亂子來，壞了大局。」
　　被他這麽壹打岔，裴邈郁悶的心情倒淡了許多，於是揮手道：「景思可速行。」
　　裴憲拱了拱手，轉身離去了。
　　裴邈繼續站在通政坊內，神思不屬。
　　朝堂之上，潁川士人的勢頭還是那麽強勁，
　　從這裏也可側面看出，六王子繼承大位的排序還是在諸子之上。
　　這就是嫡長子的優勢啊。
　　只要能力和其他王子差不多，甚至哪怕稍遜壹籌，他都是最優先的。
　　不然的話，朝堂格局不會如此。
　　不但庾文君皇後之位不保，三省六部潁川勢力也會遭到大清洗，而這壹切都沒有發生，潁川士人依然執牛耳，這就說明很多問題了。
　　只能等了！壹切還有機會，很多事情並未塵埃落定。
　　穎川士人不可能不出錯，說不定哪天庾亮復起之後，做出什麽讓梁王極為震怒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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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底前後，裴憲乘坐的牛車終於抵達了長安。
　　結果沒壹個高級官員出來接待他，官階最高的居然是京兆太守鄭世達。
　　「金鎮西呢？」裴憲入了長安，直奔鎮西將軍府，結果被門警攔下了，頓時不悅，直接質問道。
　　「裴禦史且隨我來太守府。」關鄭世達十分客氣，笑著說道：「金督已啟程往天水而去。
　　「打仗去了？」裴憲問道。
　　「然也。」鄭世達下令牛車轉向，直奔太守府而去。
　　入內之後，親自奉茶，姿態極低地說道：「裴公來此，所謂何事？」
　　裴憲警惕地看了他壹眼，道：「國朝有制，禦史巡視四方，難道需要向妳稟報不成？」
　　「豈敢。」鄭世達汕笑道。
　　裴憲臉色稍緩，又問道：「西邊打起來了麽？」
　　「戰事已起。」談到正事，鄭世達收起了臉上的諂媚，道：「西中郎將北宮純為前鋒都督，率諸部落兵萬人及鮮卑竇於真部三千騎先行，七月至陰平，大敗氏人。楊堅頭負傷，雖據城頑抗，然敗局已定，陰平收復不遠。」
　　裴憲雖然帶過兵，但直接被匈奴嚇跑了，壓根不懂軍事，聽了鄭世達的話，只道：「陰平、武都二郡壹個都沒拿下？」
　　鄭世達不知道該怎麽說，只能敷衍道：「裴公靜候佳音便可。姚弋仲等部已開往武都，楊氏戰力不強，所恃者唯山高路遠、道途難行罷了。北宮將軍至陰平大勝之後，有三千戶來降，便可看出端倪。氏人壹看楊氏兄弟勢頹，立刻背其而去，沒那麽難打的。”
　　「原來如此。」裴憲點頭道：「成都李氏亦氏人，會不會救援楊氏兄弟？」
　　「我看難。」鄭世達說道：「其人先降成，再叛離，更擒殺了成主李雄之侄、侍中兼中領軍李，此仇難消。成漢不出兵擊之就不錯了。」
　　「如此甚好。」裴憲舒了壹口氣，道：「長年征戰，國力難支。能速戰速決便是好事，若能長驅而下梁州，則更美。」
　　「裴公所言極是。」鄭世達笑道。
　　外間傳來了壹陣腳步聲，壹老仆正探頭探腦。
　　鄭世達看了下裴憲，直接問道：「何事？」
　　「金督自天水傳訊，有涼州父老數十人已離武威，往長安而來，請府君出面相迎，以禮相待。
　　」老仆答道。
　　「事濟矣！」鄭世達壹聽，大笑道。
　　裴憲聽得壹頭霧水，疑惑地看向他。
　　鄭世達本不欲多言，因為他覺得裴憲這人除了道德高尚、精通禮儀典章之外，壹無是處。但考慮到此輩成事不足，卻很容易抓他們的錯處上報，不能太過怠慢，於是解釋了壹番：「天使至武威後，遍訪涼州諸郡賢良，報吏部詔舉。今有數十父老東行，事必成矣。」
　　「再算上北宮將軍入朝任職，、二人得大王禮遇之事，涼州內部或互相猜疑，不復壹心。
　　如此，將來大兵攻伐，可事半功倍。」
　　裴憲聽得還要攻涼州、還要打仗，又嘆息了起來。
　　「裴公請自便，仆這邊尚有要事處分。」鄭世達行了壹禮，便匆匆離去。
　　這個時候，長安城外開來了壹支人馬。
　　他們自西向東，浩浩蕩蕩，人數幾達五千。
　　仔細看來，其中千人乃護兵，另外四千余人是為俘虜。
　　其中壹人身材高大，看起來卻有些僂。
　　須發雜亂，精神萎靡，壹看就是精氣神完全泄掉了那種。如果有認識他的人，壹定會很吃驚，
　　曾經無論多麽絕望亦從不屈服的石勒，怎會變成這樣了？
　　不過，仔細想想也不奇怪。
　　他屢戰屢敗，喪師失地，每壹次大敗都會極大消耗他的精氣神。
　　鄴城、常山、新興、上郡、天水、隴西，壹路敗，敗過了天下的山山水水，沒氣死就已經不錯了。
　　而他的家眷子女，亦在變亂那天，為靳準斬殺於長安。
　　壹大把年紀，奮鬥了半生的基業被毀，家人死絕，能不灰心喪氣麽壹壹哦，好像他還有個兒子活著，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過長安之時，石勒忍不住看了下這座城池。
　　颯諷秋風之中，長安似乎改了新顏。
　　兵士催促的聲音不斷響起，石勒邁著沈重的步伐，蜘前行，最後於霸上臨時停留數日。
　　壹路之上，不斷有俘虜被匯入進來，隊伍日漸龐大，其中甚至還夾雜著部分幹的頭顱。
　　為新朝獻俘藏，金正也是會來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