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孤獨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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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征辟雨後乍晴,霞滿西天。伊水北岸零零散散立著幾個人,似乎在欣賞夕陽。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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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百五十八章 置氣

晉末長劍 by 孤獨麥客

2025-1-8 21:03

  昨夜下了壹場雨,清晨起來居然還能感受到絲絲寒意。
  華林園內某角落,傳來了淩亂的翻地聲。
  司馬熾揮舞著釘耙,將長滿花草的地翻開。
  宮人們在壹旁看著,盡皆不語。
  司徒劉暾、太尉王衍、尚書令庾瑉、衛將軍梁芬看了,眼角直跳。
  武帝時花費多年從各地移栽而來的名貴花草,在今上的釘耙下已是七零八落。
  天子要種菜,解決吃飯問題,為了做出表率,甚至把壹處花園夷平了,讓人很是無語。
  這塊地長了多少年花草了,妳現在翻耕,有用嗎?
  “園圃荒蕪至此,難怪京中乏食。”司馬熾壹邊翻地,壹邊說道:“若百官公卿都能像朕這樣躬耕,自食其力,哪還能被奸臣賊子拿捏?”
  說話時氣有些喘。
  畢竟是個文弱之人,不可能如老農那般汗摔八瓣仍然辛勤耕地。在翻了壹會後,司馬熾就有些累了,不太想幹了,但礙於面子,他咬牙堅持了下去。
  “快要暮春了,農時窘迫,朕要種菜栽瓜,屆時邀卿等共享。”
  “有人說這地種不好菜,簡直壹派胡言。數十種花草同雨露、共日月,都能欣欣向榮。朕栽下瓜苗,亦能結得碩果。”
  “躬耕種地,還能滌蕩塵煩、潔凈品性,這正是卿等最需要的。”
  “天淵池那邊會種稻子。秋收之後,朕甚至可以聞著稻香入睡,再不受奸賊脅迫。”
  天子自言自語著,氣卻喘得越來越厲害,漸漸汗如雨下,臉色有些發白。
  這活太難幹了!
  種點菜、栽點瓜都這麽困難,都流了這麽多汗,要是種粟麥、稻子,那得累成啥樣?
  “這些芝蘭有何用?不如種些春韭。朕乃天下之主,文成武就,種地亦——”說著說著,手就有些發抖,汗止不住地往下流。
  “陛下。”王衍眼色示意,宮人立刻上前,將天子攙扶住。
  天子流的汗已經不是壹般的流法了,那是止不住地嘩嘩往下淌,仿佛只要稍稍壹動,汗水就如小溪壹般匯流而下。
  “陛下且安歇。”梁芬忍不住勸道:“天下之事,無外乎各司其職。農人灌園耕田,武人揮戈奮勇,天子自當高坐明堂,處理國政。”
  “梁卿可盡到職責本分?”天子放下釘耙,喘著粗氣,用嘲諷的語氣說道。
  汗水沖散了臉上的粉,劃出壹道道可笑的印子。
  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要爆炸了壹般。
  手腳酸軟無力,且不住顫抖。
  渾身上下,就剩嘴還硬著了。
  梁芬無言以對。
  天子怎麽說他、罵他,他都沈默不語,因為他確實辜負了聖意,這點沒得辯解。
  今日天子召幾位重臣問對,準備宣布他的雄心壯誌,不知道為什麽,也把他喊來了。
  梁芬無所謂,上朝下朝,當個木頭人罷了。
  妳要罵就罵,不傷我分毫。
  如果挨點罵就能讓天子消氣的話,他壹點都不介意。
  天子見到梁芬壹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頓時有些生氣。
  被宮人攙扶到坐榻上之後,嘴裏猶自說個不停:“枉朕信妳忠貞,結果亂臣賊子率軍壹至,妳壹矢不發,直接就降了。妳說說,妳對得起朕的信任嗎?”
  梁芬嘆了口氣。
  天子見了,更加生氣,正待繼續說些什麽,卻感到腹中饑餓。
  原來,這兩日他吃得不多,方才又幹了不少體力活,壹下子就頂不住了,餓得有些發慌。
  至於為何吃得不多,呃,他親自下詔的,“減膳壹餐”,以為表率,以減少百官、軍士的糧米發放,“共度時艱”。
  說白了,他不想被邵勛敲詐,正在和他置氣呢。
  但人是鐵飯是鋼,壹頓不吃餓得慌。天子從小錦衣玉食,未經世事,沒怎麽吃過顛沛流離的苦,沒怎麽遭過餓的前胸貼後背的難,有些事情想當然,今日便吃到教訓了。
  這會餓得肚子咕咕叫,眼見著天還未過午,按照他定下的規矩,得等到日落時分才能吃第二頓飯,這可咋整?
  他越想越心慌,越心慌越餓,越餓越頭暈,到最後只能幹咽口水,勉強壓住腹中的饑火。
  宮人們已經接上了他的工作,繼續翻天犁地。
  旁邊壹塊已經整飭出來的花圃中,則有人開始移栽菜苗了。
  天子盯著那些綠綠的嫩芽,神思有些恍惚起來。
  “陛下。”王衍走了過來,輕聲說道:“臣聞王者愛人,恤其饑寒之苦。今河南諸縣,道饉相望;洛京內外,黎人艱食;公卿百官,慮乏糧祿;中軍將士,困於饑疫。”
  說到這裏,王衍臉上浮現出悲天憫人的神色。
  天子司馬熾聽得煩憂,肚子又咕咕叫了壹聲。
  王衍似未所覺,繼續說道:“王者之禦天下也,當不吝爵祿,無疑臣下,如此則家邦用寧,上下交感——”
  “夠了!”司馬熾聽不下去,冷笑道:“伱不就是想讓朕準了那份名單麽?說那麽多作甚。”
  王衍聞言,卻輕輕搖了搖頭,道:“陛下未體臣意,且稍安勿躁,讓臣娓娓道來。”
  “百姓黎人也就罷了,百官、將士之糧餉卻削無可削。”
  “削百官則百官棄洛陽而走。此皆國士也,若去得許昌,則許昌聲勢大增,宛如朝廷。”
  “中軍將士就更不能削了。若乏食,則氣力大虧,士氣全無。臣聞王彌於弘農諸縣屯田練兵,日夜不輟。賊若攻來,誰來退敵?”
  “陳公果有二心乎?臣不以為然。若有,早徑投匈奴去也,劉聰也得待以上賓之禮,親王唾手可得。”
  “洛陽每臨危難,陳公皆奮揚義勇,提兵血戰。此謂霜雪之際,方見松筠之心,陛下何疑耶?名爵官位,授予有功將士,為國家選舉長才,此輩亦感念陛下恩德,豈不美哉?”
  司馬熾餓得腦瓜子嗡嗡的,又聽得王衍聒噪,頓時受不住了,怒道:“前邊說得還有幾分道理,後面卻為邵勛張目。王夷甫,汝簪纓世族,卻巴巴地貼上壹軍戶奴子,還要臉不?”
  王衍頗有點唾面自幹的風範,聽得天子之語,立刻說道:“陛下既覺得有道理,為何不想辦法解決呢?在宮中種瓜栽菜,能濟得幾人?怕是連昭陽殿的妃嬪都養不活。陛下又日理萬機,勤勞案牘。減膳壹餐,於龍體何益?長而久之,豈不令親者痛仇者快?”
  “朕咽不下這口氣。”司馬熾怒道。
  當聽聞邵勛率軍列於宛下,梁芬屈服的消息時,簡直如晴天霹靂壹般,將他劈了個外焦裏嫩。
  梁芬居然不敢正面與邵勛對敵?他是怕了吧?他壹定是怕了吧?
  什麽保全天下元氣,簡直是狗屁。
  天下元氣散盡了才好呢,給邵勛壹個爛攤子,讓他發愁去。
  百姓既不能為我所有,士人既不能為我所用,那麽還要士民做什麽?死不足惜!
  總之他對梁芬很失望,失望透頂,甚至懷疑梁芬已經暗中投靠了邵勛。
  今日他就會下旨,褫奪梁芬衛將軍之職。居然還有人舉他為司空?真是笑話。
  若梁芬都能為司空,以後還有誰肯用心做事?
  另外,有那麽壹瞬間,他曾經動了廢後的念頭,最終還是有所顧慮,沒有付諸實施,但對梁蘭璧打罵壹通是難免的——她罪有應得,要怪就怪梁芬吧。
  反正他咽不下這口氣,同時更加惶恐。
  他的所謂憤怒、冷笑,都是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全感罷了。
  “陛下可知,今日已有數人辭官。再往後拖,朝中幾無人可用矣。”王衍偷偷觀察了下司馬熾的表情,又加了把火,說道。
  司馬熾壹怔,辭官?
  聽王衍的意思,好像朝官馬上就要跑光了壹樣。
  不過也不無可能啊,糧食不夠吃,還留在此地作甚?
  他又煩躁了起來。
  邵賊怎麽總能抓住他的命門?沒了百官擁戴,天子還算得了天子嗎?
  “禁軍將士散逃者亦不計其數。”王衍繼續說道:“若有人逃往匈奴,具陳京中乏糧之事,陛下覺得匈奴大軍會不會殺過來?又有沒有勤王之師?”
  司馬熾下意識壹顫。
  他不得不承認,王衍說得有幾分道理。
  匈奴不來攻洛陽,純粹是因為有兩萬多禁軍將士存在,據城而守的話,未易攻取。
  可如果守城將士吃不飽飯,士氣低落,天天有人逃亡的話,妳覺得他們會不會來?
  可能性是存在的,且還不小。
  這個時候邵勛會來救他嗎?按理來說會的,但這種事能賭麽?
  他發現自己似乎沒太多反抗的能力。
  洛陽繼續挨餓,到最後公卿、百官、將士怨恨的可是自己啊。
  “哼,些許小事,妳們自己看著辦吧。”司馬熾的肚子又咕咕叫了壹聲,讓他的威風大打折扣,也讓他有些尷尬。
  “陛下聖明。”王衍作揖道。
  司馬熾不想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行至昭陽殿時,見得皇後提了個食盒,臉上混合著心疼、愛憐以及——害怕。
  司馬熾的火壹下子就起來了。
  梁家父女可真會裝!
  壹個在外頭騙朕,壹個在裏面騙朕,好,好得很啊。
  “啪!”狠狠壹道耳光甩了下去,將梁皇後打得摔跌在地。
  “賤人!”司馬熾怒斥壹聲,直接離去。
  梁氏不能再用了,得再挑壹些新人委以重任。
  回到殿中後,他仔細想了想,或許還可以從方伯那裏征辟人手。
  最近有人向他舉薦了鎮東大將軍祭酒祖逖,言其胸有韜略,有大將之材。
  司馬熾想了想,中護軍現在空出來了,或可壹試。
  只是,怎麽把旨意傳出去呢?
  文武百官為了吃飯,縱然心中對邵勛也不太滿意,但卻不會站在自己這邊了。
  忠臣確實有,靠他們傳遞消息也可行,但旨意必然過不了臺閣。
  他現在能傳出去的,只能是沒有中書門下批駁的所謂“密旨”,人家奉不奉詔可就難說了,畢竟即便入京了,沒有吏部核準,祖逖也當不了中護軍啊。
  唉!天子急得團團轉,邵勛得了宛城,等於在大晉的脖子上又加了壹道繩索,他離死也更近壹步了。
  至於什麽“禪讓”,他不敢賭,也不相信,更不甘心。
  實在不行的話——不知道能不能逃出京城。
  但又覺得不太可能,真是難辦。
  殿中響起了長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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