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涼州鴟苕
晉末長劍 by 孤獨麥客
2025-1-8 21:02
就在邵勛先鋒義從抵達轘轅關下的同壹天,王彌主力才從偃師縣分批次出發。
先鋒劉靈部兩萬人提前壹天走。
王彌部在五月初二出發。
大軍出行,尤其王彌義師這種素質的部隊出行,更加復雜。
第壹批人天還沒亮就出發了,第二批人在天亮那壹刻離營,第三批人……
壹直到午後,亂哄哄的義師才走了個差不多幹凈——王桑率萬余人留守,阻遏壹下可能出現的追兵。
不過,義師固然亂,但比起四月份剛攻破許昌那會,卻又齊整了很多。
不遵號令、四處亂跑的人被邵勛迎頭痛擊。
心思叵測,只是跟著撈好處的賊眾半路脫離。
送死也送掉了很大壹部分炮灰。
這壹切成功地令義師瘦身下來了,整體也更為精練。
其實,流寇就是這個樣子的。
妳打他,連番大勝,只要沒有對其主力精銳造成嚴重損害,只是從身上掉落了幾塊松松垮垮的肥肉的話,無傷大雅,因為他們在長途行軍過程中本來就會不斷“掉肉”,無論有沒有經歷戰鬥。
進軍洛陽,對王彌而言是激動的。
無論之前多麽沈靜幹練,多麽狡猾殘忍,畢竟是土生土長的晉人,天然對洛陽的天子公卿們有壹種敬畏感。但這種敬畏在心中異化後,就是殘忍和暴虐,有壹種特別想要毀壞掉的沖動。
此時他正騎在壹匹駿馬背上,身邊是由千余老賊精銳組成的“鷂子營”騎軍。
鷂子營來源很雜,壹半以上是青州的,除此之外還有潰散過來的汲桑殘眾、開小差的徐州官軍、兗州部分豪強和小士族的精銳部曲等等。
流寇的外圍炮灰常年更換,甚至壹場戰鬥後就換了許多人,但這種精銳骨幹營伍的人員更換率就沒那麽高了,除非遭受毀滅性打擊。
鷂子營前後,還有泰山、中堅、陷陣、無前等營,各有三四千人不等。
以前當然沒這麽多人,但最近兩三個月擴充得實在有點快,讓王彌稍稍感到有點擔心——很多人帶械來投,壹看就來歷可疑,不是潰兵就是賊匪,未經考驗,忠誠度壹般。
但眼下需要他們打仗,卻不得不客氣壹番了,待打下洛陽後再行整頓。
有時候吃撐了並不是壞事,只要妳有時間消化。
六七萬步騎的規模是龐大的,整個行軍隊列拉長到了數十裏,浩浩蕩蕩,無邊無涯。
途經的縣鄉還有不少百姓。
有的零零散散數百戶聚居在壹起,建了個土圍子。甚至土圍子都沒有,用木柵欄圍了壹圈,自稱“塢壁”,這個時候,就有人帶兵過去沖壹下,壹鼓能拿下的,直接搶光,丁壯拉入部伍,成為外圍羸兵。
有些土圍子比較厚實,百姓也比較悍勇,壹鼓拿不下的,就逼迫他們交壹些錢糧出來。
至於那些看著規模較大的塢堡,就不去費那個事了。不是打不下來,是不值得動手。等哪天成為坐地虎的時候再來收拾,不信他們不投降。
五月初四,先鋒劉靈部已抵洛陽東郊。
這個時候,邵勛、糜晃、陳顏三部合兵萬余,也離開了轘轅關,往偃師方向挺進。
此時的洛陽,則正在進行著戰前的最後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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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二年(308)五月初六,王彌部眾陸陸續續抵達洛陽城下。因為人數太多,全軍已近八萬人,故分布在城南、城東兩大塊區域內。
其中,王彌大營設於建春門外,城東計有賊眾五萬上下。
城北有偏師七八千,只作騷擾用。
當日,劉靈率兩萬余人移師城南,其人親率五百騎、三千步卒開至津陽門外叫陣。
這個時候,邵勛已經率部至偃師。
王桑有些焦急,因為他手頭實在沒什麽能打的部隊,出城交戰壹番後,大敗,遂龜縮城池,不敢出戰。
邵勛留陳顏部數千人監視賊軍,自領銀槍、長劍、牙門等軍並司隸校尉部兵士三千人西行,開往洛陽。
劉靈在城外叫陣壹番後,津陽門轟然大開,左衛將軍何倫、驍騎將軍王瑚、涼州督護北宮純三將率三千余人出城。
劉靈登上壹處房頂,俯瞰官軍。
他和歷次進逼洛陽的各路人馬遇到了壹樣的困境,城外民宅太多,大部分質量還很好,拆都很費勁,故擺不開太多兵力,只能進行這種以“千”為單位的戰鬥。
官軍出動了三千步兵、三四百騎兵,外加——咦,當先而出的這批步卒好怪!
劉靈定睛望去,只見百余士兵身材極為高大,且氣力驚人,即便身披兩層鎧甲,手持大盾、長戟,步伐依然不慢。
再看他們的陣型,更是怪異無比。
非傳統中原步兵大陣——事實上壹百多人也排不出什麽陣勢——隱隱數人壹組,執大盾者氣力最佳,那盾簡直有壹人高,在這會非常少見,盾手拿的不是環首刀,而是劍。
盾手之後,壹人持長戟,看樣子勢大力沈。
壹人持長槍,背上似乎還插著可投擲用的短矛。
這是什麽打法?劉靈看不懂。
好吧,看不懂他也不多想了,直接發令:五百騎兵沖壹下。
命令下達之後,五百騎便出了陣,先小步快跑,再慢慢提速,然後仗著己方人多,對方人少,竟然直接沖了上去。
赫然是當年界橋之戰,公孫瓚用萬余騎兵欺負袁紹八百步卒的翻版,直接硬懟——巧了,袁紹的八百步卒也和涼州脫不開關系,“(麯)義久在涼州,曉習羌鬥,兵皆驍銳”。
五百騎洶湧而至,直接沖散了那百余步卒的陣型。
劉靈松了壹口氣,但沒高興多久,卻發現那百余人散而不亂,竟然不結陣與騎兵廝殺了起來。
他們三人壹組,壹人將盾插在地上,盾後有撐腳,以此直面騎兵的沖鋒。
壹人毫不畏懼,揮舞著沈重的長戟去砸馬背上的騎兵,或者幹脆勾馬腿,看他們滿臉猙獰怒吼著的樣子,似乎打定了以命換命的想法,兇悍無比,殺氣沖天。
另外壹人直接拿著投矛,“嗖”地投出壹根,又準又狠,中者立斃,慘叫著摔落馬下。
他們有時候也會站穩在地面,拿長槍迎著騎兵就刺過去,怒目圓睜——妳刺我,我也刺妳,誰先眨眼誰是慫貨,敢不敢搏命?
不出意外,五百騎只沖進去了壹小段就人仰馬翻,摔落地面者不計其數。
後續的騎兵連續遭受投矛襲擊,壹片片落馬,蔚為壯觀。
“殺賊!”有長戟兵向前沖鋒,照著那些失去了速度,正在撥轉馬首的騎兵就打。
或刺或劈或砸,勇猛無比。
在他們的帶動下,盾手、長槍手、投矛手也沖了上去,迎著騎兵展開了沖鋒。
壹部分敵騎繞到側面,拿出角弓射箭。
但涼州步卒很快反應了過來,劍盾步兵拿大盾擋住,投矛手再上,壹根根擲了過去,仿佛練了很多年壹樣,投矛指哪打哪,精準無比。
射得對方人仰馬翻之後,劍盾步兵跨步而上,拿盾牌直接砸在落馬後搖搖晃晃起身的敵騎身上,然後迅疾地刺出壹劍,當場格殺賊人。
區區百余人,面對五百騎兵的圍攻,壹絲慌亂都不見,井然有序地進行著戰鬥,仿佛在過往的軍事生涯中,他們無數次面對過這種場面壹樣。
敵騎很快潰退了,甚至可以說是四散而逃。
百余涼州重步兵殺起了性子,追在騎兵後面猛沖。
他們壹邊追,壹邊怒吼,隨手斬殺掉落在最後面的十余賊騎後,直接撞進了賊軍步卒大陣之中。
“殺!”壹往無前的涼州勇士將前排的賊人給撞了個七零八落。
“咚咚咚……”鼓聲擂起,左衛將軍何倫抓住戰機,將禁軍步卒壓了上去。
“殺!”三千步卒看了半天,早就士氣大振,熱血沸騰,這會排著整齊的隊列,追隨著百余涼州勇士的腳步,朝已經慌亂無比的賊軍步卒沖了過去。
即便是劉靈悉心培養的步兵精銳,即便他們中很多人是逃亡士卒,有戰鬥經驗,即便他們有三千人,但在面對百余涼州重甲步兵不講理的打法時,依然手忙腳亂,漸漸呈潰散之勢。
而當禁軍左衛步卒跟上來後,勝負已經沒有任何懸念了。
這壹戰,北宮純揀選百余勇士突陣,先破敵騎,再沖步兵,幾乎無人能擋。
壹個多月速通河南的王彌賊眾,在津陽門遭受了壹場恥辱性的潰敗。
涼州鴟苕(chi tiáo),寇賊消。
鴟苕翩翩,怖殺人。
不知道當津陽門之戰的結果傳到建春門時,王彌會作何感想。
關於涼州入援洛陽兵力
首先,資料來源主要是《晉書》中帝紀、當事人的個人傳記以及《資治通鑒》。
其他等級低壹點的史料裏提到的“三千義從”、“千余騎”之類我就不寫了,就用這兩本。
(1)永嘉二年(308)
《資治通鑒》“張軌亦遣督護北宮純將兵衛京師”、“北宮純募勇士百餘人突陳,彌兵大敗”。
原始記載只有這兩句。
從這裏可以判斷,涼州援軍數量是100+(其實北宮純募的勇士也不壹定就是涼州人……)
這壹戰的情形,正如書中所述:
從史書記載分析,王彌軍應該是據城南、城東,因為僅有的三次出現地名,第壹次在津陽門(城南),第二次在建春門(城東),第三次在七裏澗(城東)。
史書對戰鬥過程語焉不詳,缺失過多,但多方印證,大體分析,依稀可以看出幾點:
①第壹戰在城南的津陽門,北宮純率百余人突陣,“彌兵大敗”(主將不壹定是王彌)。
②幾天後第二戰,位於建春門,有沒有打史書沒說,只有王彌燒建春門而走的事情,我認為大概率是打了的。
③燒建春門後,王彌向後(東)退卻,在七裏澗被禁軍追上,又敗。
④綜合這些記錄,王彌並沒有很多人認為的百余人突陣就壹戰敗逃,事實上戰鬥不止壹場,只不過晉代史料空白嚴重,記錄不全,語焉不詳罷了,我認為至少打了兩場,看到取勝無望之後,死心了,轉進,然後被禁軍王秉部追擊,大敗於洛陽城東的七裏澗。
再來看看匈奴方向。
劉淵在308年1月,“漢王淵遣撫軍將軍聰等十將南據太行,輔漢將軍石勒等十將東下趙、魏”——這是防止晉軍圍魏救趙,故預先堵住太行陘口,專心攻平陽、河東二郡。
“北宮純等與漢劉聰戰於河東,敗之”——《資治通鑒》。
這裏的“河東”大概率是河東郡,也與前文劉淵遣劉聰派兵占據太行對上了。
劉聰的兵可不少,而且匈奴騎兵數量眾多,北宮純兵力不可能少。
100+、1000+的兵力壓根不可能,至少數千。
(2)永嘉三年(309)
當年8月,匈奴南下洛陽,在弘農戰敗。
10月,二度下洛陽,“北宮純等夜帥勇士千余人出攻漢壁,斬其征虜將軍呼延顥。”
這裏其實也沒說這千余人到底是不是涼州兵,姑且認為是,出現人數了:1000+
但也沒說309年到底有多少涼州兵在洛陽。
再看幾段史料:
《張軌傳》:“遣治中張閬送義兵五千及郡國秀孝貢計、器甲方物歸於京師。令有司可推詳立州已來清貞德素,嘉遁遺榮:“高才碩學,著述經史;臨危殉義,殺身為君;忠諫而嬰禍,專對而釋患;權智雄勇,為時除難;謅佞誤主,傷陷忠賢;具狀以聞。州中父老莫不相慶。光祿傅祗、太常摯虞遺軌書,告京師饑匱,軌即遣參軍杜勛獻馬五百匹、毯布三萬匹。帝遣使者進拜鎮西將軍、都督隴右諸軍事,封霸城侯,進車騎將軍、開府辟如、儀同三司。”
晉懷帝什麽時候加張軌鎮西將軍呢?永嘉四年(310年)10月。
《資治通鑒》:“詔加張軌鎮西將軍、都督隴右諸軍事。光祿大夫傅祗、太常摯虞遣軌書,告以京師饑匱。軌遣參軍杜勛獻馬五百匹,?布三萬匹。”
也就是說,在310年10月之前,至少就已經有五千涼州“義兵”來洛陽了。
與他們壹同來的,還有涼州人才的做官推薦信。
這五千義兵大概率是309年來的,打完匈奴後回去了。
張軌送推薦信,大概率也是309年的事情。
309年打完,可能最遲310年上半年回去了。
等到當年10月份,天子遣使至涼州,加封張軌為鎮西將軍,基本就是這個情況。
為什麽這麽說呢?
《張軌傳》:“策未至,而王彌遂逼洛陽,軌遣將軍張斐、北宮純、郭敷等率精騎五千來衛京都。”
前面提到的310年10月,天子派使者去涼州冊封,還沒抵達呢,匈奴又來洛陽了(311年)。
於是張軌再派“精騎五千”入援京師。
他不太可能同時派兩波援軍來洛陽,畢竟涼州形勢也很復雜。
綜上所述——
第壹次(308),北宮純甚至還去河東打了匈奴劉聰,並將其擊敗。
這壹年的兵力,不可能只有100+,大概是幾千人。
什麽時候離開的不太清楚。
第二次(309),大概率就是那“五千義兵”,什麽時候離開的不清楚,大概是309年年底或310年上半年。
第三次(311),“五千精騎”。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