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既得隴
嗜血的皇冠 by 曹三公子
2018-10-1 15:16
【No.1 於無佛處稱尊】
東坡兄《黃州寒食詩帖》,號為天下第三行書。黃庭堅跋其帖後,評曰:“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黃庭堅評罷,頗感輕狂,又自嘲曰:“他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且說鄧奉隕落之後,劉秀麾下諸將也頗有了些“於無佛處稱尊”的意味,東征南討,所向披靡,戰功累累。
建武二年(公元二十六年)夏,虎牙大將軍蓋延討伐劉永,圍其都城睢陽,拔之,劉永先逃虞,再奔譙,走保湖陵。
建武三年,大司馬吳漢加入東方戰區,連勝,劉永部將慶吾斬劉永,持首歸降。劉永部將蘇茂、周建奔守垂惠,立劉永之子劉紆為梁王。
建武四年秋,捕虜將軍馬武、騎都尉王霸攻垂惠,周建、蘇茂、劉紆敗逃。周建逃亡途中病死;蘇茂奔下邳,與董憲合兵;劉紆投奔佼彊。
建武五年,驃騎大將軍杜茂攻佼彊,大勝,佼彊與劉紆投奔董憲。吳漢追擊之,軍士高扈斬殺劉紆,持首而降,佼彊亦降,蘇茂逃歸張步。
張步,受劉永封拜為齊王,割據東方十二郡。建威大將軍耿弇領兵來擊,張步大敗。張步窮途末路,與蘇茂合兵,劉秀遣使告之,兩人中誰殺了對方來降,立封列侯。張步先下手為強,殺蘇茂而降,劉秀封張步為安丘侯,徙居洛陽。
建武六年,吳漢追斬董憲,東方悉平。
李憲,潁川許昌人,更始元年(公元二十三年),自稱淮南王。建武三年,自立為天子,置公卿百官,擁九城,眾十余萬。建武四年秋,揚武將軍馬成等擊李憲,圍其都城舒城。建武六年正月,舒城告破,李憲亡走,其軍士帛意追斬李憲而降。
秦豐,南郡人,建武二年,據黎丘,自稱楚黎王,割據十二縣。田戎擁眾夷陵,自稱周成王;延岑在關中為馮異所敗,逃入南陽,攻占數城。二人皆與秦豐結盟,秦豐每人各嫁壹個女兒,招為女婿。建武三年,征南大將軍岑彭率傅俊、臧宮、劉宏等三萬余人南擊秦豐,戰爭前後持續三年,斬首九萬余級。秦豐兵卒僅余千人,城中食物殆盡,不得已而降,劉秀斬之。田戎退保夷陵,岑彭大破之,追至秭歸,俘獲田戎妻子士眾數萬人。田戎率數十騎奔逃入蜀,投公孫述,公孫述拜為翼江王。延岑逃入漢中,同樣投靠公孫述,公孫述拜為大司馬,封汝寧王。
總之,到了建武六年,帝國的東方、南方、北方,都已經漸次擺平,接下來要解決的,便只剩下西北的隗囂和巴蜀的公孫述二人。
【No.2 西州上將軍】
在相當長壹段時間裏,隗囂和劉秀就像是兩條平行線,彼此並無交集。
隗囂,字季孟,天水成紀人,其家族為西北望族,涼州強宗。隗囂少年出仕,頗得王莽國師劉歆器重,引為門下士,由此名動長安,與竇融、來歙並稱長安三傑。劉歆死後,隗囂返歸天水,韜光養晦,靜觀天下之變。
更始元年(公元二十三年),劉玄稱帝,王莽則連戰連敗,覆滅在即,隗囂與叔父隗崔、隗義趁勢起兵,聚眾十萬,攻下涼州全境。
更始二年,劉玄定都長安,遣使征召隗囂及隗崔、隗義等人,拜隗囂為右將軍。本年冬,隗崔、隗義不甘屈就長安,意欲叛歸天水,稱雄割據。隗囂對更始政權仍存幻想,大義滅親,檢舉二人。劉玄殺隗崔、隗義,提升隗囂為禦史大夫。
更始三年夏,赤眉軍入關,三輔擾亂。淮陽王張卬、穰王廖湛、隨王胡殷、平氏王申屠建見大勢已去,密謀挾持劉玄,東歸南陽,隗囂也參與其中。密謀敗露,隗囂與數十騎連夜殺出長安,亡歸天水,召集舊部,擁眾涼州,自稱西州上將軍。
劉玄敗亡之後,三輔越發動蕩不安,而涼州在隗囂的治理之下,壹片太平盛景,加上隗囂素有謙恭愛士之名,於是三輔耆老士大夫皆來投奔。壹時之間,隗囂帳下精英匯聚,人才濟濟。隗囂以長安谷恭為掌野大夫,平陵範逡為師友,趙秉、蘇衡、鄭興為祭酒,申屠剛、杜林為持書,楊廣、王遵、周宗及平襄人行巡、阿陽人王捷、長陵人王元為大將軍,班彪、杜陵、金丹之屬為賓客。由此名震西州,聞於山東。
建武元年(公元二十五年),劉秀稱帝,與隗囂仍無直接接觸,彼此聞名而已。直到建武二年,鄧禹入關西擊赤眉軍,承制拜隗囂為西州大將軍,專制涼州、朔方事,隗囂這才和劉秀第壹次發生關系。
鄧禹軍事上水準欠奉,政治上卻頗為高明。
涼州下轄八郡,分別是天水郡、隴西郡、安定郡、金城郡、武威郡、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其中只有天水、隴西二郡真正掌握在隗囂手中。至於黃河以西的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五郡,其郡守結盟自保,公推竇融為首,另為壹獨立王國。
其實甭管涼州有多少郡,都跟鄧禹壹點關系也沒有,鄧禹自然也樂得大方,把涼州全部封給隗囂,反正名義上我給妳了,至於拿不拿得下,就看妳自己的本事了。不僅如此,鄧禹更是將朔方也壹並相送,道理也是同樣。
鑒於隗囂的名望和實力,盡管隗囂接受了鄧禹的封爵,名義上已經是劉秀的大臣,劉秀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隗囂的翅膀太硬,必須加倍籠絡才行。劉秀凡與隗囂來往,並不以皇帝自居,用的都是國和國之間的禮節,表示平等;對隗囂則以字相稱,以申敬意。
劉秀又命表兄來歙前往天水,常駐隗囂身邊,類似於現在的駐外大使,既方便彼此溝通,也有臥底監視之意。隗囂、來歙,再加上河西的竇融,昔日的長安三傑,至此重新聚首於西北邊陲。
建武三年,馮異替換鄧禹,鎮守關中。陳倉人呂鮪擁眾數萬,結通公孫述,寇掠三輔。隗囂與馮異合兵,大敗呂鮪,呂鮪逃入巴蜀。
此役過後,隗囂向劉秀上書奏捷。這本是喜事,卻也給劉秀出了壹道難題。
西漢和王莽之時,帝國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合而為壹,都在長安。而如今,帝國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已然分離。劉秀的洛陽雖然成為新的政治中心,但長安的大部分文化精英都投奔隗囂,因此,新的文化中心卻在隗囂的天水。
隗囂每所上書,都由飽學之士代筆,華文美章,粲然可觀,當世士大夫競相諷誦傳寫,洛陽為之紙貴。
可想而知,劉秀給隗囂回書,面臨著文化上的巨大壓力。天水這邊的知識分子們,也許正在抱臂而觀,等著看洛陽朝廷的笑話呢。
給隗囂的回書,絕非壹篇簡單的文章而已,往大了說,它關系著統戰工作的成敗,往更大了說,它代表著帝國的形象,甚至關乎國格。
要想征服隗囂,文化先於武力。壹篇好的回書,作用不亞於千軍萬馬。
中世紀學者奧卡姆曾經對巴伐利亞國王路易四世說過壹句名言:“妳用劍保護我,我用筆保護妳。”誠然,術業有專攻,帝王只須緊握寶劍,至於詔書之類,自有尚書代為執筆。
尚書先後擬了數稿,劉秀皆不滿意,索性自己動手。
作為當年太學的壹名輟學生,劉秀親筆給隗囂寫下這樣的回書:
〖慕樂德義,思相結納。昔文王三分,猶服事殷。但弩馬鉛刀,不可強扶。數蒙伯樂壹顧之價,而蒼蠅之飛,不過數步,即托驥尾,得以絕群。隔於盜賊,聲問不數。將軍操執款款,扶傾救危,南距公孫之兵,北禦羌胡之亂,是以馮異西征,得以數千百人躑躅三輔。微將軍之助,則鹹陽已為他人禽矣。今關東寇賊,往往屯聚,誌務廣遠,多所不暇,未能觀兵成都,與子陽(公孫述之字)角力。如令子陽到漢中、三輔,願因將軍兵馬,鼓旗相當。儻肯如言,蒙天之福,即智士計功割地之秋也。管仲曰:“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鮑子。”自今以後,手書相聞,勿用傍人解構之言。〗
隗囂得書,遍示麾下文士,問道:“諸君意下如何?”文士讀畢,無不悵然若失。鄭興嘆道:“此書必為劉秀親筆。”
隗囂問道:“何以見得?”
鄭興答道:“劉秀曾入太學,所學正是《尚書》。此書深得《尚書》行文之妙,浩然兮帝王之氣,絕非他人代筆所能為。”
隗囂聞言不樂,其麾下以班彪文采第壹,於是又問班彪道:“使妳作之,能過此書否?”
班彪道:“文辭或能過之,氣度不可及也。”
夫帝王之書,其行文也,不在辭藻,而在氣勢。赤壁大戰前,孟德公致書孫權,曰:“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短短三十個字,直嚇得東吳君臣響震失色,幾乎當即投降。
劉秀之書,同樣底氣十足,字裏行間,有不可測之威。誠如鄭興所言,乃是其帝王胸襟自然宣泄,氣魄之大,絕非刀筆小吏所能企及。
隗囂聽罷眾人議論,不免黯然。隗囂也是恃才傲物之人,劉秀越是顯示出帝王才幹,他心中反而越是逆反。
適逢公孫述派遣使者前來天水,對隗囂竭力拉攏,開出的條件無比優厚:封扶安王,拜大司空。
隗囂很清楚,劉秀死守著漢高祖劉邦定下的規矩不放,非劉氏者不得稱王,毫無商量的余地。也就是說,跟著劉秀混,即使功勞大過天,最高也只能封侯。公孫述壹上來就要封他為王,其誘惑確實難以抵擋。要知道,侯和王的區別,幾乎就是潘長江和姚明的區別。
實力再雄厚的軍閥,照樣擔心跟錯老大。隗囂當初跟了更始皇帝劉玄,結果乘興而去,亡命而歸,教訓不可謂不慘痛。如今,劉秀和公孫述兩個老大擺在他面前,他汲取了劉玄的教訓,決心細細考察,謹慎挑選。
所謂百聞不如壹見,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派遣壹個信得過的使者,兩個皇帝都當面見上壹見,然後帶回最直觀的觀感和意見。而這個使者的重任,落在了隗囂最信任的馬援身上。
【No.3 使者馬援】
李白有詩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此壹句詩,儼然可謂馬援前半生的註腳。
馬援,字文淵,扶風茂陵人,其祖上為戰國時代的趙國名將趙奢,趙奢爵號馬服君,子孫因此以馬為姓。趙奢之子趙括紙上談兵,導致趙國長平慘敗,士卒被秦國坑殺四十余萬人,馬氏受此牽連,從此壹蹶不振。
經過百余年的蕭條之後,馬氏在漢武帝時重新崛起,再次成為顯宦世家。到了王莽的新朝,馬氏官運更盛,馬援的三個哥哥馬況、馬余、馬員,全都出任二千石的部級高官。
哥哥們如此有出息,年幼的馬援表示壓力很大,也想學哥哥們發奮讀書求功名,無奈他讀書又笨。馬援和同鄉朱勃壹起入學,朱勃是出了名的神童,十二歲就能將《詩》、《書》倒背如流,智商和鄧禹有得壹拼。而同歲的馬援,字都還沒認全。攤上這麽壹位神童同學,害得馬援信心全無,說什麽也不肯再入學堂。
馬援少年喪父,大哥馬況長兄如父,理當擔起教誨之責,於是特地給馬援擺了壹桌酒。兄弟二人對面而坐,馬況給馬援滿斟壹杯,說道:“喝!”
十二歲的馬援,豪氣上湧,端起比他腦袋還大的酒杯,壹飲而盡。
馬況再給馬援滿斟壹杯,又道:“朱勃小器速成,日後也就現在這點能耐,妳怕他幹什麽!喝!”
馬援聞言大喜,再飲壹杯。酒入喉,滾燙;老哥的話,更加滾燙。
馬援抹了抹嘴,問馬況道:“那我該何去何從?”
馬況笑道:“妳啊,就是大器晚成的命,急也沒用。良工不示人以璞,妳不妨先隨心所欲,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哥哥們養妳。”
壹頓酒下來,直把年幼的馬援喝得爛醉如泥,然而老哥馬況的話,卻從此牢牢刻在他的心裏。
馬援成人之後,謀了壹個督郵的小官,盡管衣食無憂,卻總覺得大材小用,過得極其憋屈。後來馬援有壹回押解犯人到長安,犯人身犯重罪,壹到長安,必然問斬,因此壹路叫爹喊娘,日夜號啕。馬援本來就想撂挑子不幹,再被犯人這麽壹哭,心中更煩,去他媽的,索性把囚犯放了,自己則亡命逃到北地郡,從此留在當地,以畜牧為業。
馬援祖上數人都曾在西北為官,素有威信,聽說馬援在此,賓客多來歸附,幾年之後,達數百戶之多。馬援統領著這壹部落,遊牧於隴西、漢中之間,日漸強盛,至有牛馬羊數千頭、谷數萬斛。
錢財也許能買走壹個人的良心,但卻買不走壹個人的雄心。馬援此時已經四十開外,而老哥當年的教誨猶在耳邊,難道他只能守著這些錢財,在邊陲寂寞終老?他於是覺得可笑,覺得無聊。
馬援召集賓客故舊,嘆道:“凡殖貨財產,貴在能與人分享,否則,只是守財奴,牛馬不如。”說完,將全部家產散給眾人,除了留下壹身羊裘皮褲之外,完全裸捐。
賓客們受了錢財,自然歡喜,然而也為馬援憂慮,問馬援道:“錢都沒了,那妳怎麽辦?”
馬援大笑道:“丈夫為誌,窮當益堅,老當益壯。”
王莽末年,天下大亂,馬援在西北多年攢下的人品終於派上用場,被王莽拜為漢中太守,壹躍成為和三位兄長齊平的二千石。馬援到任沒幾天,位子尚未坐熱,王莽創業未半,中道崩殂,馬援也掛冠而去,重返涼州。隗囂久聞其名,召入帳下,拜為綏德將軍,極見信任,大小決策,皆與商議。
隗囂委派馬援為使者,壹則看重馬援的人品,有用世之誌,無貪財之心;二則也因為馬援和公孫述同為扶風茂陵人,不僅是老鄉,更是鄰居,兩人壹塊光屁股長大,交情非同壹般。
馬援奉命率使團出訪蜀國,心中想得挺美,雖說他和公孫述已有多年未見,但以他們發小的情分,這壹到蜀國,公孫述還不得屁顛顛地出城相迎,而壹見之下,肯定情難自禁,即便不馬上拉著他同床共枕,至少也得把臂握手,歡如平生。
馬援行至成都城外,全無動靜,進城之後,還是沒有動靜。進入驛館,仍然沒有動靜。許久之後,才有使者慢吞吞前來,宣布皇帝召見。馬援遭遇如此冷落,心中窩著火,隨使者來到宮殿,拾級而上,壹路武士防賊似的夾道而立,戈矛森嚴。
行至大殿外,使者壹伸手,在這兒候著。馬援捺著性子候了半晌,終於有壹位太監從殿內出來,旁若無人地引吭高呼:“宣使者馬援進殿。”
馬援壓著怒火,由太監領入殿內。公孫述高高在上,束手而立。馬援正欲大步上前,來壹個久別重逢的擁抱,太監攔住,道:“就在這兒拜。”
馬援面色鐵青,遙拜公孫述,公孫述也遠遠還禮。太監又高聲道:“禮畢,使者馬援告退。”
整個召見持續了不到壹分鐘,就此草草結束。
馬援回到驛館,很快又有太監送來新制的都布單衣、交讓冠,命他換上。馬援怒問道:“這又是為何?”
太監壹副看見鄉下人的表情,鄙夷地答道:“陛下要在宗廟召見妳。欲入宗廟,怎能不先正衣冠?”
馬援再被領入蜀國宗廟,百官俱在,濟濟壹堂,然而都沈默著。又候了良久,公孫述這才鸞旗旄騎,警蹕就車,磬折而入。百官匍匐在地,山呼萬歲。
公孫述穿越人群,緩步走上禦座,臉上不喜不悲,不樂不怒,有如木雕泥塑,保持著高深莫測的天子威嚴。
公孫述少年出仕,靠了父親的蔭庇,被選為郎官,時常追隨皇帝左右,耳濡目染之下,對於皇帝的派頭可謂爛熟。公孫述稱帝之後,憑借記憶,照著葫蘆畫瓢,居然也將漢室制度恢復了十之八九。
因此,劉秀、隗囂、公孫述三分天下,不僅是指地域,而且三人也各得帝國之壹體:劉秀得其武力,隗囂得其文化,公孫述得其禮儀。
俗話說,禮多人不怪。然而,這是指下級對上級、晚輩對長輩而言。情況如果倒過來,上級不斷要下級給自己上貢,長輩不斷要晚輩給自己磕頭,那情形就未免讓人惡心想吐。
在公孫述這邊,覺得自己是對馬援待以朝廷之禮;而在馬援看來,公孫述則分明是在賣弄顯擺:好妳個公孫述,咱們當年壹塊光屁股長大,妳以為妳穿上皇袍我就不認識妳了?妳有幾根毛,我還不清楚?
公孫述何嘗不知道馬援此行之目的,馬援代表隗囂而來,馬援的態度,將直接決定隗囂的站隊,因此,理當盡吾國之物力,結彼人之歡心。
朝堂之上,公孫述固然公事公辦,退朝之後,卻又立刻派使者給馬援及其賓客送來厚禮,以為籠絡,又向馬援鄭重許諾,只要他肯為蜀國效命,馬上封為侯爵,官拜大將軍。
賓客們得了重賞,樂而思蜀,紛紛勸馬援留下。馬援已經徹底被公孫述傷了感情,心寒如冰,冷冷答道:“天下雄雌未定,公孫述不學周公,吐哺走迎國士,與圖成敗,反而修飾邊幅,呆如木偶,人味全無。如此之人,豈可久事?如此之國,豈可久居!”
馬援不顧公孫述再三挽留,堅決辭歸,返回天水復命。隗囂早已是望眼欲穿,壹見馬援,按倒就問:“此去蜀國,觀感如何?”
馬援毫不猶豫,立下斷語:“公孫述乃井底之蛙,妄自尊大。不如專意東方。”
隗囂聞言,意下怏怏,相比劉秀的封侯,他還是更喜歡公孫述的封王。然而,馬援對公孫述的評價如此之低,口氣又是如此堅定,容不得他不信。隗囂於是嘆道:“既然如此,有勞妳再去壹趟洛陽。”
馬援馬不停蹄,即日奔赴洛陽。壹入驛館,中黃門前來相請,但說劉秀已在宮中靜候多時。馬援隨中黃門入南宮,左右張望,並不見武士警備。壹路前行,至宣德殿前,中黃門停下腳步,說:“到了。”馬援望向殿內,壹片空寂,並無壹人,詫異而問:“陛下人呢?”
中黃門指了指殿外廊廡下坐著的壹人,笑道:“那就是了。”
馬援大驚,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萬乘之尊,怎能安坐廊廡?舉目望去,但見壹年輕後生,坐於廊廡之下,正手捧讖書而讀,容貌英挺,須眉秀美,頭上隨意包壹塊幘巾,衣衫也甚為簡樸,哪裏像是君臨四海的天子,倒像是壹位懶洋洋曬著太陽、以書引睡的閑適儒生。
劉秀看見馬援,連忙起身相迎,握手言歡,戲謔道:“卿遨遊二帝之間,評斷優劣高下。今日見卿,壓力甚大。”
公孫述架子太大,馬援不習慣;劉秀毫無架子,馬援同樣也不習慣。又被劉秀壹語戳穿來意,不由大慚,頓首辭謝,道:“陛下勿怪。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也,臣亦擇君也。”
劉秀擊掌贊道:“好,壯士!實話!”
馬援環顧左右,周遭數十丈之內,除了他和劉秀之外,再無旁人,別說侍衛,就連太監也無半個。馬援困惑不解,忍不住問道:“臣與公孫述同鄉同裏,自幼相善。臣到蜀國之時,公孫述盛陳甲士,戒備嚴密,然後才肯讓我入見。陛下與我素未謀面,卻毫不設防,難道就不怕我是刺客?”
劉秀大笑道:“妳不是刺客,妳是說客。”
雖然只有三言兩語的交談,而馬援已被劉秀的姿態深深感染。
馬援是見過世面的人,連皇帝都見過三個。第壹個是王莽,他見到王莽時,王莽已經日薄西山,垂垂老矣,不必再提。第二個是公孫述,迷戀於外化的禮節,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是皇帝,沐猴而冠,不值壹提。
只有劉秀,才最終讓馬援感到驚奇,感到不可企及。
真的帝王,權威並不依賴儀仗。真的帝王,自有壹種沛然莫禦的氣場。
馬援雖然比劉秀年長十多歲,此時卻已被劉秀完全折服,由衷贊道:“天下反復,僭號稱帝者不可勝數。今見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劉秀大悅,於是留馬援於洛陽,時常召見,動輒通宵。馬援職責所系,大問敏感問題,譬如劉秀的發家史、漢軍的兵力部署、征戰的成敗得失,等等。劉秀百無禁忌,皆坦誠相告,即便是短處、難處、痛處、私處,也都推心置腹,毫不隱瞞。劉秀問及隴西的風土形勢,馬援也無不悉心作答。
為方便馬援對其政權的進壹步考察,劉秀對馬援的行動不作任何限制,馬援想看什麽,想見何人,只要開口,立刻便可得到滿足。劉秀出外巡遊,也令馬援追隨左右,以利其就近觀摩。
馬援留洛陽數月,劉秀這才遣來歙持節,輔以盛大的使團,送馬援榮歸天水。
馬援回到天水,已是深夜時分,未及安頓,隗囂已派人來請。馬援風塵仆仆,入隗囂寢宮,隗囂側倚於床,馬援正要匯報此行考察結果,隗囂壹拍身旁空處,道:“上床說話。”
馬援推辭不得,脫履登榻,與隗囂同床夜話。兩人姿勢調整妥當之後,隗囂問:“見到劉秀了?”馬援答道:“見到了。”隗囂又問:“劉秀和公孫述相比如何?”
馬援仿佛已被劉秀洗腦壹般,將劉秀誇得無以復加,道:“前到朝廷,皇帝引見數十,每接宴語,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敵也。且開心見誠,無所隱伏,闊達多大節,略與高帝劉邦同。經學博覽,政事文辯,前世無比。”
隗囂聽不得別人的好,尤其是從馬援口中,當即心內酸楚,不肯說話。馬援見隗囂沒有動靜,以為隗囂業已睡著,便拿腳去踢。隗囂哼了壹聲,道:“醒著呢。”
隗囂強忍妒恨,又問:“那妳覺得,劉秀和劉邦相比,如何?”
馬援答道:“不如也。高帝劉邦,無可無不可;劉秀則勤勉吏事,動如節度,又不愛飲酒。”
隗囂怒道:“照妳這麽說,劉秀該比劉邦強才對!”
馬援笑道:“不然也。劉邦自放,舉重若輕。劉秀自律,舉輕若重。如治壹郡,劉邦誠不如劉秀;如治壹國,則劉秀不如劉邦。”
馬援的枕邊風吹罷,隗囂微醺之下,終於拿定主意,繼續跟著劉秀廝混,於是斬殺公孫述的使者,以表忠心。公孫述大怒,興師來戰,隗囂出兵擊之,直殺得蜀軍丟盔棄甲,從此閉關鎖國,再也不敢北伐。
事已至此,公孫述追悔莫及,痛恨自己不該在馬援面前裝逼,嗚呼,裝逼遭雷劈。
【No.4 七世遠親】
劉秀對付隗囂的策略是:不奢望隗囂主動效忠,而是要讓隗囂不得不效忠。因此,先是借助馬援,使隗囂和公孫述反目成仇,斷了隗囂的退路。接著,再積極拉攏竇融,抄掉隗囂的後路。
竇融,字周公,扶風平陵人,和劉秀乃是七世遠親——劉秀為漢景帝七世孫,竇融七世祖竇廣國,則為竇太後之弟,漢景帝之親舅。
竇融之妹,嫁於王邑為小妻。竇融靠了妹夫王邑的關系,在王莽的新朝頗得重用。王莽末年,竇融從軍,屢吃敗仗。先任太師王匡之助軍,東征赤眉軍,大敗而歸;再隨王邑進討荊州,慘敗於昆陽;漢軍入關之後,王莽拜竇融為波水將軍,竇融與漢將韓臣大戰於新豐,再度敗逃。
王莽覆滅,竇融降於劉玄。劉玄拜竇融為巨鹿太守,竇融拒不赴任。
竇融打仗不行,形勢卻看得極準。劉玄雖然已經定都長安,中原卻依然混亂不堪,戰火兵災,方興未艾。竇融無意為劉玄賣命,當然不肯到中原蹚渾水。
竇氏家族,四代經營河西(涼州地處黃河以西的五郡——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統稱河西之地。竇融高祖父曾為張掖太守,從祖父為護羌校尉,從弟為武威太守),威信素布,追隨者眾多。竇融於是托請劉玄的老丈人趙萌,希望調往河西任職,居然得償所願,被改封為張掖都尉。
竇融大喜,舉家赴任,廣結雄傑,招撫羌胡,河西翕然歸之。
更始政權垮臺之後,河西五郡結盟自保,竇融被酒泉太守梁統、金城太守厙鈞、張掖太守史苞、酒泉都尉竺曾、敦煌都尉辛肜等人共推為大將軍,出任聯盟首領。
隗囂初起兵時,曾攻占涼州全境,將河西五郡納於囊中。後來隗囂投降劉玄,到長安晃悠了壹圈,等到再逃回涼州,卻發現河西五郡已被竇融生生霸占,不復為他所有,其心中懊惱,可想而知。隗囂雖想奪回五郡,懾於竇融的實力,卻也並不敢發兵硬搶,只能接受這壹既成事實。
此時的隗囂,有意割據壹方,但他能否成功割據,臥榻之旁的竇融,其態度至關重要。隗囂於是遣辯士張玄前往遊說竇融,大家壹起割據。
張玄說竇融道:“劉玄稱帝,迅即敗滅,表明漢室氣數已盡,劉氏不可復興。如今天下豪傑競逐,雌雄未決,竇將軍當善保河西,與隴、蜀合縱,高可為六國,下不失尉佗。”
竇融於是召五郡太守豪傑計議。
贊成割據河西者有之,曰:“河西殷富,帶河為固,精兵萬騎,壹旦緩急,杜絕河津,足以自守,何必屈居人下?壹旦聽命於人,被人奪去權柄,萬壹有所危殆,雖悔無及。”
主張歸附劉秀者有之,曰:“讖書皆雲,劉秀當為天子。此天命也。就人事而言,今稱帝者數人,而劉秀土地最廣,甲兵最強,號令最明。觀天命而察人事,劉秀必有天下,可以歸身,不可與爭。”
兩派意見爭執不下,誰也不肯服誰,最終只能交由竇融裁定。
還是那句話,竇融打仗不行,形勢卻看得極準,毅然決策東向,效忠洛陽。建武五年夏,竇融遣使者劉鈞前往洛陽,奉書獻馬。
歷史的巧合,有時近乎蓄意的編造。適逢劉秀也派遣使者前往河西招安竇融,竟然無巧不巧,和劉鈞在路上碰到,使者順勢將劉鈞領回洛陽。劉秀接見劉鈞,歡甚,封竇融為涼州牧,賜黃金二百斤,又親修璽書壹封,命劉鈞攜歸河西,面交竇融。
劉秀此次賜竇融之璽書,帝王之氣更盛,書曰:
〖制詔行河西五郡大將軍事竇融:使者劉鈞所奉書獻馬悉至,深知厚意。朝廷諸事,具劉鈞所見,將軍所知。今益州有公孫述,天水有隗將軍,蜀、漢相攻,權在將軍,舉足左右,便有輕重。將軍門下,必有勸將軍效法尉佗者。王者叠興,千載壹會,將軍如欲鼎足三分,合縱連橫,當早做決定。吾與爾絕域遠隔,非相吞之國。今以黃金二百斤賜將軍,便宜輒言。〗
劉秀璽書既至,河西大驚,劉秀竟能明見於萬裏之外,直接舉出尉佗之名,壹語道破眾人隱情。竇融於是修書劉秀,極表忠誠,又遣弟弟竇友入洛陽為人質,以示效用。
劉秀大喜,再賜竇融壹份特殊的國禮——司馬遷《史記》之《五宗世家》、《外戚世家》、《魏其侯列傳》。
《五宗世家》,述漢景帝諸子,即竇太後之孫也,劉秀六世祖長沙定王劉發也在其中;《外戚世家》,載有竇太後、竇太後之兄竇長君、竇太後之弟竇廣國(竇融七世祖)生平;《魏其侯列傳》,載竇太後之侄竇嬰事跡。
劉秀選此國禮,壹以主動和竇融攀七世遠親之誼,二以追念竇融的祖先,褒獎竇氏昔日功勛,寄“述往事,思來者”之意。
竇融受此國禮,感動不言而喻,歸附之心愈固,河西自此始為劉秀所用。
【No.5 義利之辯】
劉秀先斷了隗囂的退路,再抄了隗囂的後路,而這其實也就意味著,劉秀和隗囂的蜜月即將走到盡頭。
對於隗囂,能夠和平解決當然最好。因此,劉秀遣來歙出使隗囂之時,便命來歙勸隗囂盡早入朝,並許以重爵。劉秀的意思是,隗囂只要肯來洛陽,大可以高官厚祿養起來,從而不戰而收人之兵。
隗囂當然明白,入洛陽容易,出洛陽難,兼以觀望之心不死,壹再上書劉秀,自謙功德,百般推諉,說什麽也不肯離開隴西老巢。
建武五年(公元二十九年)年末,劉永、彭寵之輩皆已破滅,東方大體平定,劉秀於是命來歙舊事重提,再催隗囂入朝。
眼看劉秀日益強大,隗囂也開始著慌,劉秀壹旦從東方騰出手來,下壹個被收拾的就該是他了。究竟是選擇合作還是選擇對抗,隗囂猶豫不決,聚眾相商。
文士和武將各為壹派,態度截然相反,文士欲安,武將欲戰。
兩派的分歧,核心便是中國思想史上最為古老的義利之辯。
文士以申屠剛、鄭興、杜林、班彪為代表,對隗囂大講道義:“妳的西州大將軍之號,是劉秀冊封的。要不妳當初就不接受冊封,既然接受了冊封,那就君臣名分已定。劉秀是君,將軍是臣。
“將軍不妨再想,劉秀對妳怎麽樣?報以殊禮,言則稱字,用敵國之儀,慰藉良厚。劉秀麾下功臣那麽多,誰能有妳這待遇?
“劉秀多次賜妳璽書,壹再許諾,願與妳同享富貴,絕不相欺。布衣百姓,尚且知道壹諾千金,更何況當今天子!妳究竟還有什麽好顧慮的呢?
“妳莫非是想自立為王,和劉秀對著幹?那妳就是亂臣賊子,不論成敗,史書都是要罵妳的。告訴妳,史書就是我們這些人寫的,妳怕不怕?”
武將以王元、王捷、王遵、楊廣、周宗為代表,對隗囂大講利害:“當初劉玄稱帝,大家都說他就是真命天子,和現在大家說劉秀壹樣。結果呢?大王投奔劉玄,差點連命都丟了。可見,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
“如今南有公孫述,北有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數,誰敢保證劉秀就真的能統壹天下?誰又敢保證,劉秀的下場不會和劉玄壹樣,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隴西完富,士馬最強。為大王計,上策是立即發兵,北收上郡、西河,東收關中三輔,盡占秦國故地,依山為堅,帶河為固,足可立於不敗,與東方周旋相拒。”
言至激憤處,王元如有神助,靈感迸發,脫口說出壹句千古豪語,曰:“元請以壹丸泥為大王東封函谷關!”
王元豪語壹出,武將們如同打了雞血,手舞足蹈,興奮得不行,仿佛已然夢回戰國,而他們就是強秦,正扼守函谷關,獨敵東方六國,高興就閉關壹統,嫌悶就開關延敵。然而,武將們興奮勁過後,卻又感覺悵然。王元的豪語固然聽來很爽,但終究好比叉腰罵娘,徒過嘴上幹癮,其實與敵無傷。
隗囂還算冷靜,聽完王元的豪語,不禁暗暗搖頭。“拿壹顆泥丸封住函谷關”——這話在文學上或有修辭價值,在軍事上卻毫無操作價值。
王元見隗囂不動聲色,也知道自己吹得有點大,於是又道:“大王若計不及此,且蓄養士馬,據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不成,猶足以霸。總之,魚不可脫於淵。神龍失勢,還與蚯蚓相同。”
所有意見聽完,隗囂仍是難以決斷,但有壹點他確信無疑,那就是文士只肯稱他將軍,武將卻稱他大王,比較起來,還是大王聽起來更爽。再說了,他在隴西苦心經營了這麽多年,隴西已經是他的私人財產,突然要他拱手相讓,白白給劉秀作了嫁衣,當然不肯甘心。劉秀既不是他親戚,更不是他兒子,憑什麽?到洛陽朝廷去,官就算做得再大,又哪裏比得上在隴西當土皇帝快活?
究竟何去何從,隗囂拒不表態,只是拖。文士們知道隗囂仍是野心不死,漸漸灰心失望。文士們謹守夫子的古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當初他們之所以投奔隗囂,就是因為天下大亂,只有隗囂的隴西還算太平。壹旦隗囂和劉秀決裂,隴西必將成為慘烈戰場,十死九傷。
陪隗囂風花雪月沒有問題,陪隗囂玩火自焚卻大大不妙。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鄭興、申屠剛、杜林先後離開隴西,投奔劉秀而去。班彪則避難河西,依附竇融。隗囂頗有名士之風,任由幾人離去,並不刁難。
隗囂壹心想拖,來歙卻不肯將他放過,整天纏著隗囂,非要勸他入朝不可。隗囂壹開始還不斷找借口,等所有的借口都用完之後,驀然回首,來歙卻還在燈火闌珊處,沖他耐心地微笑,哄孩子壹般勸道:“隗兄,該入朝了。”隗囂大怒道:“入什麽朝?我想入廁!”來歙斂手而立,笑道:“不急,不急。妳先入廁。”隗囂稍微松了壹口氣,來歙卻又說道:“等妳入完廁,咱們再入朝。”
來歙陰魂不散,成天守著隗囂。隗囂吃飯,壹擡頭,來歙在旁邊。洗澡,壹擡頭,來歙也在旁邊。就算隗囂與妻妾行房事時,壹擡頭,來歙還是在旁邊。隗囂忍無可忍,譏誚道:“妳要不要也上床來試試?”來歙還是憨厚地笑笑,道:“多謝隗兄關心,我看看就夠了。”
成天被來歙像債主壹般逼著,隗囂想死的心都有,要怪,只能怪他和來歙太熟。人壹旦太熟,就容易蹬鼻子上臉,而妳還拿他沒轍。
隗囂走投無路,只得和來歙攤牌:“我老了,入朝的事就算了,我派個兒子替我去,這總行了吧。”
來歙沈吟片刻,道:“那必須派隗恂去。”
隗恂是隗囂的長子,也是隗囂百年之後的繼承人,最得隗囂喜愛,要把隗恂送到洛陽當人質,隗囂還真有些舍不得。
來歙見隗囂神色為難,當即說道:“妳我是多年好友,我也就有話直說。妳如果現在就反,那入朝的事自然免談。妳既然不反,那入朝的事便休想逃脫。皇帝屢次勸妳入朝,妳卻始終抗命不從,別說皇帝了,是個人都會懷疑妳還是想反。妳既不反,卻又讓人懷疑妳有反心,豈不是無端授人以柄,有失明智?”
隗囂聞言嘆息。來歙再道:“皇帝催妳入朝,不止壹次兩次,妳隨便選個兒子替妳,恐怕說不過去。就算妳不想入朝,至少也應該讓長子隗恂入替,只有這樣,對皇帝才算勉強有個交代。總之,做人須痛快,要麽現在就反,要麽送隗恂入朝,二者必擇其壹。”
隗囂壹則怕了來歙的糾纏,二則真沒想好,到底該不該和劉秀翻臉,於是耳根壹軟,心腸壹硬,命馬援將隗恂送入洛陽。
隗恂既入洛陽,劉秀拜為胡騎校尉,封鐫羌侯,置於河內郡監管。
【No.6 置之度外】
建武六年(公元三十年),隨著李憲、董憲、秦豐先後授首,東方戰事終於徹底平息,日後雖然仍有小的叛亂,但都局限於壹郡數縣,旋即殄滅,不足為患。
從劉秀起兵到現在,內戰已經打了漫長的八年,劉秀雖然贏得勝利,卻也身心俱疲。
劉秀需要休息,帝國需要休息,老百姓更需要休息。
是時候將戰爭這頭猛獸關回籠子裏了。
盡管隴西的隗囂和巴蜀的公孫述尚且割據,但隗囂已經送長子隗恂入洛陽為質,公孫述則遠據邊陲,都不能算是腹心之患,不妨慢慢解決。諸將紛紛請戰,希望壹鼓作氣完成帝國之統壹,劉秀笑道:“且當置此兩子於度外耳。”改以攻心之戰為主,數次致書隗囂和公孫述,曉以天命,告示禍福。
與此同時,劉秀的大部分精力則從馬上轉到馬下,從治軍轉到治國,接連頒布壹系列詔令,大刀闊斧地開始了帝國之建設。
先是裁軍復員和罷郡縣之兵。
劉秀手下究竟有多少軍隊?不算賬還好,壹算賬嚇壹跳。刨除劉秀固有的部隊不算,光是受降過來的部隊,總人數至少便有壹百四十余萬人,如此龐大的軍隊數量,就算放到現在,也足以躋身全球前五之列。即使是太平盛世,如此龐大的軍隊養起來都嫌吃力,更何況是亂世初定、百廢待興?
裁軍復員,此前壹直也在進行,東方掃平之後,始有大規模的遣返,健壯精銳則留,其余老弱病殘,悉數遣歸鄉裏。
中央軍足以作戰,於是又罷郡縣之兵,詔曰:“今國有眾軍,並多精勇,宜且罷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士及軍假吏,令還復民伍。”只有中央軍,不設地方軍,此後便成為東漢的定制。
再是大量減省官吏。冗官閑職,壹律廢除,又因人口劇減,撤並四百余縣。壹番精簡下來,帝國還是那個帝國,但劉秀的官僚隊伍,人數卻只有王莽的十分之壹。原來的水分之大,蠹蟲之多,可想而知。
以上兩條,壹言以概之,大力削減吃公糧的人口。
再降稅賦,激勵生產。此前由於軍事需要,行什壹之稅(即稅率為百分之十),此時則改回西漢舊制,三十稅壹(即稅率為百分之三點三)。接著赦免囚徒,釋放奴婢,招攬流民,勸以農桑,增加貢獻公糧的人口。
又有祭祀孔子、興建太學諸舉,作文化復興之建設,不在話下。
再說回隗囂。在劉秀眼中,隗囂和公孫述是區別對待的。公孫述是敵人,而隗囂是同誌,而且是可以挽救的同誌。自始至終,隗囂從來沒有與漢軍為敵,而且多次幫助馮異擊敗公孫述,為朝廷立下大功。可以說,隗囂除了不肯親自入朝之外,沒有任何對不起劉秀的地方。
面對這樣壹個老好人,劉秀實在是下不了狠手。他總覺得,只要再多壹點耐心,加壹些殷勤,早晚能把隗囂爭取過來,用不著雙方撕破臉,落得個兵戎相見。在他最困難的時候,隗囂都沒有背叛他,如今他已征服了帝國的大部,無論是人口、經濟、兵力,都占據絕對優勢,隗囂自然更加沒有理由背叛他。
劉秀信心滿滿,加緊發動對隗囂的外交攻勢。然而,似乎是老天故意作祟,離奇的外交事故接連發生。
先是劉秀遣衛尉銚期出使,滿載珍寶繒帛,前往隴西賞賜隗囂。銚期行至鄭縣,不承想,珍寶繒帛卻被盜賊偷了個精光,只得怏怏返回洛陽。銚期是出了名的猛將,卻栽在壹群名不見經傳的盜賊手上,豈不怪哉!
再有隗囂遣使者周遊入朝,來洛陽朝拜劉秀。周遊途經長安,順便造訪馮異的大營,壹不留神,卻被仇家偷走了腦袋。豈不怪哉!
接連兩件怪事,仿佛不祥之兆,給和平解決隗囂問題蒙上了壹層巨大的陰影。劉秀向來迷信,聞訊嘆道:“我和隗囂之間,恐怕是很難如意了。”
而在公孫述這邊,趁著劉秀尚未對他用兵,決定先下手為強,派遣田戎與將軍任滿自江關出發,沿長江順流而下,試圖襲取荊州諸郡,結果遭遇岑彭迎頭痛擊,無功而返。
公孫述主動挑釁,劉秀麾下將帥借機群起上書,請願伐蜀。劉秀不忙表態,把將帥所上之書,滿滿裝了壹車,遣使者送到隗囂處,美其名曰,伐蜀這麽大的事,必須先得征求隗大將軍的意見。
隗囂當然知道劉秀征求意見是假,試探他的忠誠是真。在隗囂的內心深處,他並不願意看到蜀國被滅,他的理想就是維持現狀,於是回書劉秀,滿篇借口,說什麽“關中甫定,三輔單弱,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又說“劉文伯盤踞朔方,勾結匈奴,大為朝廷之憂”。總之壹句話,伐蜀的時機尚不成熟。
劉秀接書大怒,都什麽時候了,妳隗囂還抱有割據壹方的幻想?看來對隗囂再也不能壹味懷柔施恩,必須恩威並重,給他足夠的壓力才行。
劉秀於是命祭遵、耿弇、蓋延、王常、馬武、劉歆、劉尚諸將各率精兵,先期進發長安,與馮異會合。建武六年五月,劉秀也移駕長安,親自坐鎮。
【No.7 使者來歙】
大軍集結完畢,劉秀親自修書隗囂,再次命隗囂對伐蜀壹事表態。
大兵雖已壓境,隗囂仍繼續推諉,回書劉秀道:“白水險阻,棧閣敗絕。”
要想從陸路攻打蜀國,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
壹是從關中西行,取道天水,從而繞過秦嶺,南行涉過白水,直逼武都。這條路盡管繞遠,然而道路平坦,運輸便捷,適合大軍穩步推進。
二是走棧閣(即棧道),或從褒斜谷,或從子午谷,直接穿越秦嶺,進入漢中。這條路盡管屬於捷徑,然而穿山越谷,沿棧道而行,路途極其艱險,只適合奇兵突襲,而不便大軍運動。
隗囂的回書雖然只有八個字,但卻把這兩條路全給堵死,走天水大路吧,有白水險阻;走穿山小道吧,棧閣又年久失修。兩條路都行不得也,要不,您老人家飛著去?
劉秀強忍怒火,命來歙出使隗囂,再作最後之爭取。
來歙面見隗囂,以老友的身份,苦勸隗囂出兵擊蜀。隗囂抓耳撓腮,長籲短嘆,壹味背詩:“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來歙費盡口舌,隗囂只是不肯,來歙無奈之下,退而求其次,道:“皇帝禦駕親征,大軍雲集,絕無空手而返之理,總之,蜀國非伐不可。隗兄如果覺得出兵實在為難,我也不便強求,只向隗兄借道天水,使大軍得以通過即可。”
隗囂心想,借道應該問題不大,就讓劉秀遠道伐蜀,和公孫述拼個兩敗俱傷,他則在壹旁坐收漁翁之利。然而終究不放心,於是召集眾武將商議。
王元壹聽,厲聲道:“來歙所言,包藏禍心,大王萬萬不可聽信!”
隗囂大驚,問道:“何以言此?”
王元道:“此乃假途滅虢之計,劉秀借道是假,趁機吞並隴西、天水是真。”
隗囂壹身冷汗,道:“幸得王將軍提醒。”回見來歙,推辭抵賴,道,“天水連日山洪,道路不通,要不,等我把路修好了,再迎接朝廷大軍不遲。”
來歙見隗囂當面扯謊,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著隗囂的鼻子大罵:“叫妳出兵不肯,問妳借道又不肯,那妳是要反叛了!別忘了,妳兒子還在洛陽!別忘了,朝廷百戰雄師,遠非妳能抵擋!”
隗囂就納悶了,這明明是在他的地盤,來歙怎敢如此囂張?隗囂不放心,拽住壹旁陪酒的侍女,問道:“這是我的地盤嗎?”
侍女甜甜壹笑,道:“是的,大王。”
隗囂這才篤定起來,身子往後壹仰,笑望來歙,道:“講,接著講。”
來歙更怒,憤而拔劍,砍向隗囂。隗囂雖然跛足,反應卻是奇快,抽身而退。來歙壹劍斬空,只切下隗囂的衣袖。隗囂碎步急邁,只聽嗖嗖幾聲,已是人影全無。
來歙壹擊不中,知道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徐徐收劍入鞘,並不再追。
隗囂去而復返,隨身跟著數十護衛。隗囂猶自驚魂未定,指著來歙,道:“妳我多年好友,如今妳竟要殺我?”
來歙身陷眾圍,毫不驚慌,答道:“若非念及朋友之情,我才懶得殺妳。”
隗囂冷笑道:“如此說來,妳殺我,居然還是為了我好?”
來歙怒道:“那是當然!妳枉為長安三傑,卻竟如此不曉事!身為多年好友,我豈能坐視妳起兵反叛,然後身敗名裂,被皇帝誅滅九族?我只殺妳壹人,殺完我陪妳同死,如此便可以替妳保全隗氏家族,朋友之道,豈不在此乎!”
隗囂也惱怒起來,冷笑道:“好,妳既以朋友自居,那又為何背著我交結鄭興、申屠剛、杜林等人?鄭興等人叛我而去,妳敢說和妳全無關系?離我黨,剪我翼,妳這也是朋友之道?”
來歙怒道:“妳意欲割據,不惜抗命朝廷,引火燒身。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鄭興等人離妳而去,不亦宜乎?何得誣我?來某生平行事,無壹件不可告人!”
來歙慷慨而言,有凜然不可奪之威。隗囂為之氣沮,壹時竟不能言語。
來歙拿起節杖,旁若無人地慢慢走向門口。隗囂望著來歙,手按劍柄,握了又握,還是沒能下手。
直到來歙出門上了馬車,緩馳而去,隗囂這才如夢方醒:咦,好妳個來歙,把我這當什麽地方了?
隗囂盛怒之下,調集重兵,將來歙圍困於驛館。王元趁機勸殺,隗囂意動,王遵見狀大急,連呼不可。
隗囂怒問道:“為何不可?”
王遵道:“自古列國交兵,不殺來使。來歙乃皇帝之表兄,更非尋常使節可比。殺來歙很容易,然而殺了於朝廷無損,大王卻因此身背滅族重罪。更何況,來歙的性命雖然操於大王手中,而大王長子隗恂的性命,卻同樣也操於朝廷手中。昔日宋執楚使,遂有析骸易子之禍。小國猶不可辱,況於萬乘之主!”
來歙出使隴西多年,言行不違,信義昭著,甚得當地士大夫敬重。聞聽來歙被圍,壹時求情者眾多。
隗囂怒氣漸平,顧及名士之風,念及朋友之義,於是解圍而去。來歙心知多留無益,也不和隗囂辭別,單車東歸長安而去。
【No.8 且戰且談】
隗囂心知,來歙壹走,大兵將至,於是廣募士卒,勒兵備戰,命王元據守隴山南部險要,砍伐巨木,堵塞關隴大道,擺出壹副捂臉等揍的防守姿態。
來歙回歸長安,具報劉秀。劉秀召諸將而議,隗囂反意已明,打還是不打?
奇怪的是,向來好戰的諸將,卻頗有些泄氣的意思,全都主張武鬥不如文鬥,且讓隗囂多逍遙幾天,先對隗囂手下將帥加官晉爵,以分化其內部,等隗囂內亂之後,再行進兵不遲。
更奇怪的是,劉秀居然對這壹觀點也深表認同,幾乎便要放棄對隗囂的進攻。
諸將和劉秀的畏戰心理,其實很容易理解。
隗囂雖然只控制著隴西、天水二郡,國土面積不到劉秀的二十分之壹,但卻敢壹再和劉秀唱反調,他憑什麽?
地利,絕對的地利!
史冊描述去往隴西,不說“到”隴,也不說“至”隴,而曰“上”隴。壹個“上”字,足以說明問題。
隴西、天水二郡,全境皆為隴山(即今六盤山)山區,居高臨下,俯瞰關中。
關中為平原地勢,平均海拔在四百米左右。而隴西、天水所在的隴山,平均海拔則接近兩千米。兩地落差高達壹千六百多米,如果要討伐隗囂,壹路都是仰攻,死傷必然慘重。
劉秀的漢軍雖然堪稱百戰精兵,但此前都是在平原地區作戰,山戰經驗嚴重不足。而在山林溝壑之間,劉秀恃以稱霸天下的騎兵部隊,幾無用武之地,也等於自廢了八成武功。
而隗囂的部隊,則慣於山林作戰,地形熟悉,穿行無阻。想當初,強大的赤眉軍所向無敵,滿中國流竄,覺得誰都好欺負,然而壹到隴西,便被隗囂輕易地殺得人仰馬翻,折損過半,灰溜溜地逃回關中。
諸將皆身經百戰,當然明白山戰之艱難,加上又有赤眉軍的前車之鑒,畏戰實在情理之中。
只有征虜大將軍祭遵堅持晚打不如早打,慷慨言道:“隗囂挾奸久矣。今若按甲待時,則使其詐謀益深,而蜀警增備,固不如遂進。”
劉秀壯其語,況且大軍集結不易,不弄出些動靜來,確實交代不過去,既已來之,何妨戰之,於是遣祭遵為先鋒,諸將隨後跟進,搶奪關隴大道。
關隴大道(即絲綢古道南線),顧名思義,是關中到隴西的咽喉要道,也是唯壹壹條可以讓大軍順利通行的道路,可謂必爭之地。
祭遵與隗囂守將王元大戰,王元大敗。祭遵乘勝而進,諸將大喜,也皆登山而追。深入群山之間,隗囂伏兵四起,諸將翻山越嶺,已是筋疲力盡,立時潰敗,倉皇後撤。隗囂緊追不舍,眼看漢軍竟有被壹舉全殲之勢。
危急之時,捕虜將軍馬武選精騎數百,披甲持戟,逆襲追兵,殺數千人,隗囂這才依依不舍地退兵,諸將得以平安撤回。
強攻未遂,劉秀不得不改變戰略,改為長久之計,命吳漢屯長安,耿弇軍漆縣,馮異軍栒邑,祭遵軍汧縣。
隗囂趁大勝之威,遣行巡、王元下隴,反攻漢軍。行巡攻栒邑,大敗於馮異。王元攻汧縣,也為祭遵所破。
經此壹役,隗囂也得到了教訓,他的部隊只能窩裏橫,壹離開隴山山區,便遠不是漢軍對手。但是再壹想,好歹他也大勝了漢軍,證明了自己確有資格和劉秀討價還價,於是上書劉秀,試圖重新議和。
隗囂之書寫得很是狡猾,大意略雲:朝廷大軍突然來到隴西,我手下這些將領大為驚恐,不得已自救,因此鬥膽與朝廷大軍交戰,我根本制止不了。將領們僥幸大勝,試圖追擊,進壹步擴大戰果,是我親自把他們追了回來。我是臣子,怎敢和陛下對抗呢?當年大舜侍奉他父親,大杖則走,小杖則受。我雖然愚笨,也懂得這樣的禮數。現在我的命運,都在陛下的手上。陛下賜我死,那我便死。陛下要刑罰我,那我便受刑。如果陛下寬宏大量,赦我之罪,且從此另眼相待,則我死骨不朽,再無他求。
諸將讀罷隗囂之書,無不大怒,書中毫無悔改之心,而且言辭輕佻,大有調戲朝廷之意,於是齊勸劉秀,對付隗囂這種反復之人,必須來點狠的,幹脆殺了他兒子隗恂,以好讓隗囂長點記性。
劉秀心猶不忍,決定再給隗囂壹次機會,親自修書,以答隗囂。其書甚為沈痛,大意曰:因為妳飽讀詩書,明白義理,所以我才會再次賜書給妳。話如果說得太難聽,顯得不那麽禮貌。話如果說得太客氣,又不如不說。總之,只要妳現在束手歸降,再送壹個兒子來我這裏,則爵祿可以保全,子孫皆有浩大之福。我已經快四十歲了,軍旅征戰十年有余,身心俱疲,不想再聽到浮語虛辭。這是我最後的條件,如果妳接受,那是最好。如果不肯接受,那就不用答復我了。
隗囂見劉秀態度堅決,已經不容談判,心壹橫,索性遣使向公孫述稱臣。公孫述大喜,拜隗囂為朔寧王,遣兵出蜀,增援隗囂。
【No.9 略陽之戰】
隗囂公然叛漢,與劉秀正式為敵。按照道理,接下來當然該是狂風暴雨,血戰連連。然而,在此後壹年多的時間裏,雙方卻仿佛有了默契壹般,各安其境,並無大的戰事發生。隗囂的部隊,出了隴西、天水便不靈光,而在劉秀這邊,也是忌憚山地作戰,不敢輕犯隴山。
此時劉秀唯壹比較具有進攻性的策略,則是命馬援率五千突騎,在隗囂境內遊動穿插,尋機勸降隗囂手下大將及羌族豪強。馬援在西北人脈深厚,和隗囂手下大將也都混得爛熟,因此雖是敵對雙方,見面卻也並不動刀動槍。到了大營之前,馬援便喊壹聲:“某某,妳降還是不降?”對方答道:“不降呢。”馬援也很爽快:“那好,Bye-bye,俺下次再來。”
竇融也致書隗囂,力勸其迷途知返,回頭是岸。其書出自才子班彪之手筆,千載以下,讀來依然大悲大愴。
以情動之,則曰:
〖自兵起以來,轉相攻擊,城郭皆為丘墟,生人轉於溝壑。今其存者,非鋒刃之余,則流亡之孤。迄今傷痍之體未愈,哭泣之聲尚聞。幸賴天運少還,而將軍復重於難,是使積屙不得遂瘳,幼孤將復流離,其為悲痛,尤足湣傷,言之可為酸鼻!庸人且猶不忍,況仁者乎?〗
以理曉之,則曰:
〖當今西州地勢局迫,人兵離散,易以輔人,難以自建。計若失路不返,聞道猶迷,不南合子陽,則北入文伯耳。夫負虛交而易強禦,恃遠救而輕近敵,未見其利也。憂人大過,以德取怨,知且以言獲罪也。區區所獻,惟將軍省焉。〗
竇融之所以致書隗囂,絕非自作多情,而是堅信自己說話的分量。他所掌控的河西五郡,如同利刃直指隗囂的後背,他開口反對隗囂造反,隗囂無論如何都得掂量掂量。
然而,在隗囂看來,他的隴山防線固若金湯,他造反都這麽久了,劉秀也沒能把他怎麽樣,盡管現在又多了壹個竇融,但竇融以往的戰績表明,他只擅長打敗仗,因此也不足為懼。隗囂於是按下竇融之書,不答。
建武八年春,隗囂大將王遵向來歙投降。來歙時拜中郎將,屯兵漆縣,聞王遵來降,如獲至寶,盛情相待,問攻隴之計。
王遵道:“隴山防線,首尾相連,諸將皆據要隘而守,實難攻破。”
來歙不肯放過,追問道:“難道就全無破綻不成?”
王遵道:“破綻倒有壹個,然而其險無比,幾乎與送死無異。”
來歙眼前壹亮:“說!”
王遵只給了兩個字:“略陽。”
來歙壹聽,眼神瞬即黯淡下來。
略陽城地處隴山正中,壹旦攻取略陽,便能將隗囂的隴山防禦體系攔腰斬斷,使其守軍不能互救,然後即可分而破之。來歙何嘗沒有動過攻占略陽的念頭,哪裏還用王遵再來提醒,然而正面仰攻,只怕死傷再多,也未必能將略陽攻下。
王遵看出了來歙心思,笑著又給了兩個字:“奇襲。”
來歙問道:“如何奇襲?”
王遵笑道:“隴山之中,有壹條廢棄多年的古道,可以繞過隗囂大軍的防守,出其不意,直插略陽城背後。”
來歙歡喜雀躍,向王遵拜之又拜。王遵嘆道:“即使妳攻下略陽城,然而孤軍深入,外無援兵,只怕仍是有去無回。”
來歙大笑道:“我只要能攻下略陽,就壹定能夠守住。只要能在略陽站穩腳跟,就是勝利。”
來歙率精兵兩千,以王遵為向導,壹頭鉆入群山之中,伐木開道,涉水越嶺,從番須、回中迂回鉆隙,經過八天急行軍,恍如神兵天降,直抵略陽城下,斬隗囂守將金梁,然後閉城而守。
隗囂壹直以為來歙還在漆縣,在全無半點征兆的情況下,忽然就聽到來歙已經襲取略陽,不由失色大驚道:“何其神也!”當即命王元拒隴坻,行巡守番須口,王孟塞雞頭道,牛邯軍瓦亭,防範劉秀可能隨之而來的進攻,自己則親率數萬大軍圍攻略陽。公孫述也派遣李育、田弇二將前來,協同隗囂攻城。
再說劉秀坐鎮長安,聽聞來歙奪取略陽,頓時氣沈丹田,仰天長笑,破例開了壹壇好酒,以為慶賀。左右人甚感奇怪,問道:“陛下打過那麽多勝仗,並不曾見陛下特別高興過,如今只不過奪了壹座小城,為何反如此歡喜?”
劉秀笑道:“略陽,隗囂之依阻。略陽壹失,隗囂心腹已壞,制其肢體易矣!”
吳漢、岑彭、馮異、耿弇諸將見來歙攻占略陽,無不大喜,各率所部,爭往支援。劉秀聞之大驚,急遣使者追回諸將。
諸將乘興而去,掃興而歸,對於劉秀的決定,都表示不能理解。和隗囂對峙將近兩年,好不容易打破僵局,取得重大進展,正該大軍疾進,趁機擴大戰果才對,為何卻要將他們召回,不許進兵呢?
劉秀笑著解釋道:“妳們看略陽是略陽,我看略陽卻是昆陽。”
憶及往事,向來冷靜的劉秀,不免也開始有些激動,聲調也不自覺提高,道:“當年昆陽之戰,王邑率百萬大軍,屯於昆陽堅城之下,久攻不克,士卒疲憊,軍心渙散。我從外擊之,以少勝多,壹舉大勝。王莽所以亡國,全因此戰。”
劉秀平復了壹下心情,又道:“略陽城雖小,隗囂之必救也,勢必悉以精銳來攻;曠日久圍而城不拔,兵卒頓敝,士氣衰頹,到時我軍再乘危而進,則隗囂壹舉可滅。”
諸將這才領悟劉秀的戰略,那就是有昆陽要贏,沒有昆陽,制造壹個昆陽出來也要贏。然而諸將還是擔心,讓來歙牽制消耗隗囂的主力,用意雖好,但萬壹來歙支撐不住,迅即告敗,那他們豈不是坐失良機,壹場白瞎?
劉秀笑道:“諸卿勿憂。來歙信我必去救,我也信來歙必能守。”
卻說隗囂以數萬大軍圍攻略陽,來歙閉城死守。隗囂的部隊,山戰乃其所長,攻堅卻並不在行。而劉秀的部隊,多年都在東方征戰,守城可謂是家常便飯,嫻熟得很。隗囂猛攻數月,仍是對小小的略陽城無可奈何。而城中二千守軍在來歙的統領之下,越守信心越足,箭射完了,便拆城中房屋,取房梁椽子以及壹切木頭,削為木箭,繼續戰鬥。
隗囂無計可施,只得使出最穩妥然而見效也最慢的壹招——水攻,斬山築堤,蓄水灌城。壹時之間,略陽硝煙散盡,戰火全無,攻守雙方每天遙遙相對,各懷心思,看著水位沿著城墻慢慢上漲。
五月,劉秀督率諸將,禦駕親征,詔命竇融同時進兵。十余日後,劉秀與竇融會師於安定郡高平第壹城,多路並進,攻討天水。
隗囂大將牛邯迎軍而降,劉秀封為太中大夫。於是隗囂大將十三人、眾十余萬皆降,天水全郡計十六屬縣,遂為劉秀所有。
略陽圍解,守城二千壯士,皆有賞賜。劉秀置酒高會,命來歙單坐壹席,位在諸將之右,特示尊寵。
隗囂潰敗,率妻子逃奔西城,投楊廣,使田弇、李育守上邽,又命王元入蜀求救。
劉秀念及隗囂之功,仍欲降之,詔告隗囂曰:“若肯罷兵,當面向我歸順,保妳父子團聚,全家平安。高皇帝許諾田橫曰:‘橫來,大者王,小者侯。’如今我也給妳同樣的許諾。若妳仍是執迷不悟,想學黥布,稱帝之心不死,那也悉聽尊便。”
隗囂原本兩郡的地盤,現在縮水為西城、上邽二城,然而仍拒不肯降。劉秀大怒,斬殺隗囂長子隗恂,使吳漢、岑彭圍西城,耿弇、蓋延圍上邽。
八月,潁川郡盜賊群起,攻戰多縣,河東守兵亦叛,京師騷動。劉秀聞報大驚,晨夜東馳,趕回洛陽平叛。臨行,劉秀賜書吳漢、岑彭等人,曰:
〖西城、上邽二城若下,便可將兵南擊蜀虜。人苦不知足,既平隴,復望蜀。每壹發兵,須發為白!〗
岑彭、吳漢圍隗囂,數月不能下,王元自蜀國搬來救兵五千余人,趁高沖下,鼓噪大呼:“百萬之眾來矣!”漢軍大驚,來不及布陣,王元率眾死戰,決圍入城,救出隗囂,走保冀城。
岑彭、吳漢糧食耗盡,不得已退兵,盡燒輜重,引兵下隴,蓋延、耿弇也相隨而退。岑彭返歸荊州,屯兵津鄉,準備日後的伐蜀之戰。其余諸將還屯長安,歸由來歙監領。
漢軍撤出隴山,隴西、天水二郡復反,重歸隗囂所有。
然而,這已是隗囂最後的回光返照。建武九年春,隗囂又病又餓,從人獻豆飯,隗囂食不下咽,長嘆道:“噫嘻,至於今日,何苦來哉!”言畢,羞憤而死。
隗囂既死,王元、周宗等人擁立隗囂少子隗純為王。
建武十年十月,來歙率諸將攻破落門,周宗等人縛隗純而降,王元則奔逃入蜀。劉秀貶隗純為庶人,遷於弘農。建武十八年,隗純率賓客數十騎,北投匈奴,逃至武威,被追兵捕獲,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