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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十月革命

嗜血的皇冠 by 曹三公子

2018-10-1 15:16

  【No.1 壹個字頭的誕生】
  且說李通的造反圖謀胎死腹中,李家先後六十四人遇難。所幸的是,劉氏和李家結盟之事,只有李通李松等少數幾人知情,而且都順利逃脫,因此,劉氏家族暫時並未受到牽連。雖說少了李通這個盟友,但如果原本約好的南陽各地豪傑不打退堂鼓的話,造反計劃未嘗不可以照常進行。於是,李通滅門案壹出,劉縯立即派遣賓客到各縣重申前意,要堅持起兵不動搖。然而,豪傑們見已經驚動官府,知道官府必然有備,不敢再輕舉妄動,紛紛推辭,借口千奇百怪:這個老母生病,那個媳婦有孕,這邊兒子忤逆,那邊閨女思春,總之壹句話,咱這幾天不是很方便,要不妳劉縯先上得了。
  豪傑們的臨時變卦,讓劉縯壹下子蕭條下來,破滅的夢幻,碎成壹地壹地的傷感:想造個反,咋就這麽難!
  外援泡湯,劉縯要想繼續起兵,只能寄希望於荊州的綠林軍和青、徐二州的樊崇軍,只要他們能夠取得壹場關鍵性的勝利,重挫朝廷的威風,揭穿官軍紙老虎的面目,則局勢馬上就會出現轉機。
  然而,綠林軍的表現卻讓劉縯大失所望:四個月前,規模壹度達到近六萬人的綠林軍突然遭遇瘟疫,病死者將近壹半,作為根據地的綠林山必須放棄,然而何去何從,眾首領意見不壹,誰也不肯服誰,最後幹脆散夥,壹分為二,各謀出路。王常、成丹等率部西入南郡,改稱“下江兵”;王匡、王鳳、馬武、朱鮪、張卬等人北上南陽,改稱“新市兵”。經過瘟疫和分裂,曾經強盛壹時的綠林軍,業已元氣大傷,淪為窮寇,仿佛風中之燭,光亮不了多久。盡管兩個月前,在南陽平林又多出了壹支流民部隊,陳牧、廖湛聚眾千余人,號稱“平林兵”,但也只是小打小鬧,同樣難成氣候。
  好在,青、徐二州樊崇軍的表現給了劉縯莫大的鼓舞和安慰。
  我們應該還記得,去年樊崇軍流年不利,在青徐州牧田況的擠壓之下,處境岌岌可危,幾乎已到了覆滅的邊緣。隨後王莽又派遣景尚、王黨二將,領兩萬中央軍,前往青徐二州協助田況圍剿樊崇軍。然而,景尚和王黨自恃天子委任,根本不把田況這個地方長官放在眼裏,二人立功心切,壹味自行其是。另壹方面,中央軍都是外來兵卒,對這方土地和百姓並無感情,所到之處,多有殘破,和樊崇軍幾無區別,甚至更為糟糕。軍紀敗壞如此,其戰鬥力可想而知。結果,中央軍遭遇樊崇軍主力,壹戰潰敗,景尚和王黨二人也為亂軍所殺,成為迄今為止官兵陣亡的最高級別的軍官。這是本年二月的事。
  景尚和王黨陣亡的消息傳回長安,滿朝震動。王莽大怒,決定派遣壹支更為強大的中央軍,將樊崇軍壹舉蕩平。在確定新的中央軍統帥時,王莽頗費了壹番腦筋,最終決定由太師王匡、更始將軍廉丹共同領軍。人選壹出,百官皆欷歔不已:太奢侈了,實在是太奢侈了。
  王匡和廉丹組成的主帥陣容,的確極盡豪華之能事。從官職上看,太師為文臣之尊,更始將軍為武官之冠。從威望上看,王匡是王莽族侄,宗室之親,有他在,放心;廉丹百戰名將,勇猛絕倫,有他在,安心。
  名臣加名將,堪稱絕配。更有善諛者,對王匡和廉丹的東征做惋惜痛心狀,道:“二公此番東行,長安的星空將為之暗淡壹半。”
  王莽對王匡和廉丹此行寄予厚望。這二人就好比是朝廷的模特,帝國的形象代言人,不出場則已,壹出場便要光鮮閃亮、威震四方。正因為此,王莽不惜血本,為二人配備了最精壯的軍隊,士卒由二人擇優挑選,各郡縣的駿馬倉谷以及帑藏,也聽任二人隨意調用。
  大軍未發,朝廷上下已是歡呼雀躍,從此以後,即使反賊量多的那幾天,也不用再擔心了。王匡和廉丹,兵精將良,如虎似狼,妳說這麽往東方壹開拔,仗幾乎都不用打,反賊們嚇都得給嚇死。
  相對於長安的盲目樂觀,身處戰場最前線的田況卻備感焦慮,火速上書王莽,力勸其收回成命。田況所上之書,開篇明義,曰:“亂可亂,非常亂。反賊無食而作亂,郡縣無能而搗亂,朝廷無知而添亂。三亂並起,亂之又亂,是亂矣。”再言中央大軍不可輕出,出則利少而弊多,曰:“竊見詔書欲遣太師、更始將軍。二人爪牙重臣,領兵少則無以威示遠方,領兵多則沿途空竭,無以供養。空復多出將帥,郡縣苦之,反甚於賊。”既然中央大軍不可輕出,然則何以制賊?唯有堅壁清野!曰:“宜急選牧、尹以下,明其賞罰,收合離鄉;小國無城郭者,徙其老弱置大城中,積藏谷食,並力固守。賊來攻城,則不能下;所過無食,勢不得群聚。如此,招之必降,擊之則滅。”最後,田況再立軍令狀,曰:“委任臣況以二州盜賊,必平定之!”
  讀田況之上書,每嘆新朝自有能人,惜乎不得其用。田況所言,可謂是知己知彼,謀劃周全。所謂知己,乃是新朝軍隊早已糜爛腐敗,不足為用,不應再抱有幻想。所謂知彼,乃是流民胸無大誌,只求糧食,壹旦無糧,自然瓦解。有鑒於此,則對付流民的最佳策略莫過於以守為攻、堅壁清野,是為不戰之戰。在滿朝文武壹片喊殺聲中,能冷靜地提出此壹策略,不得不讓人佩服田況的遠見卓識。而這份遠見卓識,並非田況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在戰爭中用無數鮮血和人命換來的。倘若王莽此時能虛心納諫,大膽放權田況,何來日後赤眉之亂,江山淪喪?
  再說王莽接到田況上書,省視壹過,便棄置壹旁,開始吹胡子瞪眼:荒謬,紙上談兵,書生之見!不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嗎,妳以為我沒讀過《孫子兵法》?說什麽堅壁清野,以守為攻,堂堂朝廷怎可如此示弱,壹敗便龜縮而不敢前?反賊,鼠也,朝廷,貓也。以貓捕鼠,還需要講什麽戰爭藝術?理當如秋風掃落葉,掃帚撣灰土。只有遭遇戰、殲滅戰,那才是朝廷的氣派,王師之風度。所謂堅壁清野,只是長反賊誌氣,滅朝廷威風。田況啊田況,妳以為我不知道妳的念想?妳這分明是玩寇以自安,養寇以自固。好妳個田況,妳也就是打了幾場勝仗,馬上便得意揚揚,要反過來指導朝廷該如何剿賊不成?如果所有問題妳都自己搞定的話,那還要我這個皇帝幹什麽?
  說到底,王莽是在妒忌田況。田況剿賊接連獲勝,而王莽派去的中央軍卻落得慘敗。這就好比是在昭告天下:田況的方法管用,而他王莽的水平不行。本來,田況的勝利也就是他王莽的勝利,可王莽卻偏不這麽想,如果要勝利,必須是他王莽的勝利,是他王莽指揮有方,而不是妳田況多有能耐。
  田況壹腔赤誠,要為國盡忠,可惜他犯了壹個錯誤,他以為錐處囊中,其末立見。然而,永遠不要高估帝王的度量,當大臣的,可以做錐子,但千萬不要戳破布囊。為田況計,或許他應該在上書中多列舉幾道策略,讓王莽做壹下選擇題。如此壹來,王莽既有了參與感,又滿足了虛榮心。要知道,王莽從來都不甘心於做壹個橡皮圖章,丫自以為既為天子,理當高屋建瓴,無所不能。
  話說回來,田況關於撤回中央軍的建議,其實也並不合乎時宜。中央軍業已開始聚集,動靜之大,天下皆知,豈能說撤便撤。再者說了,就算王莽同意撤軍,王匡和廉丹兩位主帥也不肯答應。田況想要名垂青史,王匡和廉丹何嘗不想?在他們看來,東征壹戰,有如以石擊卵,輕松愉快。兜壹圈回來之後,添些油,加點醋,便可以直接宣付國史館立傳。如此大好的不朽機會,他們豈能甘心讓它從嘴邊輕易溜走?於是,王匡和廉丹進見王莽,請求將田況調離青、徐二州,王莽對二人言聽計從,下詔命田況西謁長安,拜為師尉大夫,美其名曰為剿賊有功,特令入京高升。
  田況接詔大哭,向長安跪泣:“許臣壹年,反賊足以減半;許臣三年,可還太平世界。恩詔何太急矣!”然而君命難違,田況只能即日起程西行。這是本年三月的事。
  本年四月,王匡、廉丹率領十萬中央精兵,正式開拔青、徐二州,王莽親自為二人壯行,送之都門之外,其時天降暴雨,水漫征衣。見此不祥之兆,有長老暗嘆道:“是為泣軍!恐兒郎們不得歸家也。”
  大軍抵達東方,樊崇主動邀戰,預備給官兵來壹個下馬威,又擔心亂戰之中難分敵我,命士卒皆染紅眉毛,以相識別。著名的“赤眉”之號,從此而來。
  然而,出乎樊崇預料的是,官兵也學起了田況的堅壁清野,避而不戰。據守重要城池,多藏谷食,並力固守,是為堅壁;散居民戶,徙其人與財貨,置於城中,是為清野。
  很顯然,堅壁清野並非王莽之意,壹上來就擺出壹副防禦挨揍的姿態,怎能顯出天朝的威風?田況正因為提議堅壁清野而被免職,誰還敢頂風而上,掃王莽之顏面,批天子之逆鱗?
  廉丹敢!決定堅壁清野者,正是更始將軍廉丹。廉丹,乃趙國廉頗之後,身經百戰,功勛顯赫,在當時最為名將,威望無人能及。此時的廉丹,已屆花甲之年,老眼越發毒辣,壹入青徐,便知田況之計,實是最佳策略。
  太師王匡,乃是王莽之侄,最明白王莽心思——這場仗不僅要打得贏,而且要打得硬。王匡雖然名義上是主帥,但年紀剛三十出頭,畢竟資歷尚淺,和廉丹壹比,只能算是黃毛小兒,又懾於廉丹的赫赫威名,因此並不能公然反對堅壁清野,只能默許。
  然而,堅壁尚可,清野卻副作用極大。官兵所到之處,抄掠搶奪,蹄骨狼藉,其兇殘比赤眉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如青、徐二州民謠所唱:“寧逢赤眉,不逢太師!太師尚可,更始殺我!”
  亂世百姓之苦,古來皆然。民國初年,四川也曾有民謠道:“匪是梳子梳,兵是篦子篦,軍閥就如剃刀剃,官府抽筋又扒皮。”
  部下放縱濫殺,廉丹非但不制止,反而故意縱容。慈不將兵,義不掌財,在廉丹看來,戰爭的邏輯本來便是殘忍的:這些散布野外的老百姓,如果官兵不搶走他們的糧食,那就壹定會被赤眉搶走;如果官兵不殺害他們的性命,那他們就有可能被脅迫加入赤眉軍,反過來對付官兵。壹時的仁慈不忍,只會便宜赤眉,禍害自己。
  所謂堅壁清野,打的便是消耗戰、持久戰,然而到了本年九月,見官兵全無戰果,赤眉還在逍遙,王莽的耐心終於用盡,給廉丹下了壹道詔書。
  詔書共十六字,曰:“倉廩盡矣,府庫空矣,可以怒矣,可以戰矣!”
  自古詔書,無有奇過此詔者,接連疊用四個“矣”字,絲毫不顯累贅重復,反而急迅錯落,紙上如聞憤怒,筆下似見嘆息,讀來不由擊節。想來王莽腕中有鬼,方可作得此般奇文。
  王莽文章雖妙,廉丹卻無心鑒賞,更無詔書下酒的逸致。作為王莽的老臣子,他太明白這短短十六個字的分量了。廉丹接詔,大為惶恐,連夜召掾吏馮衍,以書示之,嘆道:“陛下震怒,詔書責問。某受國重任,不捐軀於中野,恐怕無以報恩塞責!”
  馮衍見廉丹大有破罐子破摔、戰死給王莽看的意思,連道不可,勸廉丹不如索性割據壹方,等待時機。馮衍道:“今海內潰亂,人懷漢德,甚於詩人思召公也;人所歌舞,天必從之。方今為將軍計,莫若屯據大郡,鎮撫吏士,砥礪其節,納雄桀之士,詢忠智之謀,興社稷之利,除萬人之害,則福祿流於無窮,功烈著於不滅。何與軍覆於中原,身膏於草野,功敗名喪,恥及先祖哉!”
  廉丹苦笑道:“此話休再提起。不然,軍法無情。”馮衍書生之見,割據叛變哪有這般簡單!且不說他在長安的家族將會性命不保,單說他如真要割據,十萬大軍有七萬掌握在主帥王匡手上,這他帶不走,而他統領的三萬將士,又有多少人真的願意跟著他背叛朝廷?
  廉丹接詔不久,東平郡無鹽縣縣吏索盧恢等人交結赤眉,據城造反。王匡見廉丹遭詔書譴責,膽氣大壯,力主進攻,廉丹不得已跟從。壹天之內,便攻拔無鹽縣城,斬首萬余,勝利來得巨大而輕松。王莽聞報大喜,堅什麽壁,清什麽野,都不如自己的強硬策略管用!於是遣中郎將前往勞軍,進封王匡、廉丹二人為公爵,吏士有功者十余人,也各有封賞。
  初戰告捷,王匡信心百倍,原來赤眉不過爾爾,正該趁大勝之勢,全面開戰。適逢赤眉別校董憲率眾數萬人屯據梁郡,王匡下令進擊,廉丹苦勸道:“新拔城,理當休士養威,不宜輕出,更何況又是長途奔襲!”王匡不聽,出言相譏道:“廉將軍老矣,不能飯矣。”引兵獨進。
  廉丹無奈何,只得率眾隨行。萬壹王匡有什麽閃失,那可是王莽的大侄子,這責任擔當不起。
  官兵行至成昌,正遇董憲伏兵,壹時間,四處兵起,不知多少。王匡大懼,未及交戰,便倉皇率眾逃亡。廉丹苦戰正酣,聞王匡遁逃,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命小吏持其印韨符節,追交王匡,道:“小兒可走,吾不可!”縱馬沖入赤眉陣中,力戰而死。
  廉丹部下校尉汝雲、王隆等二十余人見廉丹生生戰死,淚下如雨,道:“廉公已死,吾誰為生?”齊奔赤眉陣中,見刀不躲,逢人便殺,皆血盡而亡。十萬中央大軍,死傷大半。
  王莽聞廉丹陣亡,而且是明明可以逃生,卻偏要主動戰死,也是大為傷感,賜謚曰“果公”,厚贈其家屬。
  眼看壹代將星隕落,而王匡又難當大任,王莽不禁又開始為主將人選發愁。國將哀章主動請纓,道:“黃帝之時,中黃直為將,破殺蚩尤。今臣居中黃直之位,願平山東。”
  王莽心知哀章比王匡更加無能,但王莽相信自己的眼光,卻更相信迷信,既然中黃直曾有過大破蚩尤的先例,那麽派遣哀章就是壹個好主意,於是命哀章領五萬兵馬,馳援青徐,與王匡並力剿滅赤眉。這是本年十月初的事。
  【No.2 大風】
  作為壹群烏合之眾的赤眉,居然能夠擊潰十萬精銳中央軍,而且殺了新朝常委級別的名將廉丹,壹時之間,天下震動。人們在最初的驚奇之後,不免開始了反思,之所以會出現這場奇跡般的勝利,究竟是因為赤眉很強大,還是官軍太羸弱?赤眉由流民組成,既未經過軍事訓練,武器裝備又差,而且時常三餐不繼,怎麽可能強大?那麽唯壹的結論只能是:官軍太羸弱了,而且羸弱到了骨子裏頭。赤眉用他們的勝利昭告著天下所有的野心家,連我們都能擊敗官府,妳們也壹定可以!
  赤眉勝利的消息傳到舂陵,已是本年的十月中旬。劉縯聞聽之後,欣喜若狂,這正是他苦苦等待的轉機。成昌壹戰,重要的不僅是赤眉的勝利,更是氣勢之轉移,原本畏懼官府的百姓們,從此平添了跟官府叫板的信心和勇氣,只要他劉縯登高壹呼,立時便將應者雲集。劉縯於是決定不再等待南陽豪傑們,憑借劉氏宗族的力量,先反了再說。
  然而,劉縯原本以為跟定了自己的劉氏宗族,見了李通壹家慘烈的死狀,都嚇得打起了退堂鼓,不願再和劉縯惹上關系,聽說劉縯還要造反,於是躲的躲,逃的逃,皆道:“伯升殺我!”劉縯莫知所出,氣得直想罵宗族們的祖宗,但再壹想,大家都姓劉,都是同壹個祖宗,罵他們就等於罵自己,只好悻悻閉嘴。劉秀在旁大笑道:“兄長勿憂,我有壹計,必使宗族來集。”
  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舂陵城內漸有燈火燃起,晚飯擺出。劉秀打馬,在城中來回狂奔,壹路高呼:“消了夜,壹家壹個,到宗廟看百戲。”壹群小兒聞聲而出,狂喜地跟在劉秀馬後,壹邊跑著摔倒,壹邊尖叫嬉鬧。
  劉氏宗廟前的高臺之上,環布燭火,亮如白晝。小孩最先趕到,接著便是婦人。而那些躲藏起來的劉氏子弟,也如幽靈般紛紛現身,偷摸著前來,既然劉秀花錢白請看戲,豈有不看之理。況且,對這些小地主和破落戶來說,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地到廟前去看百戲,實在是壹種難以抗拒的淒美。
  百戲,仿佛今日之雜技,為當時的重要娛樂。時辰到,音樂起,兩人吹簫,壹人奏笳,壹人擊鼓,百戲正式上演,雖然都是壹些傳統伎倆,譬如,舉鼎尋橦、吞刀吐火、飛丸跳劍等,但仍是看得人提心吊膽,大呼過癮。
  驚險刺激的百戲耍罷之後,高臺為之壹空,久無動靜,連樂隊也停將下來。臺下屏息靜氣,滿懷期待地看向空臺。百戲固然精彩,但只如正片前的加映,拳擊裏的墊賽,接下來,應該更有好戲。
  良久,壹侏儒攜壹少年登臺。侏儒高冠華服,儼然權臣,少年燕衣弁冕,分明天子。兩人來到臺中,侏儒向少年行禮敬酒,少年推辭不肯,侏儒按住少年,強灌之。少年掙紮不得,飲酒入腹,頓時七竅流血,倒地不起。全程如演默劇,只見動作,並無言語。
  臺下多有票友,禁不住竊竊私語,這是演的哪壹出?怎麽以前未曾見過?再往下壹想,不由悚然,莫非是在暗諷王莽鴆殺孝平皇帝?
  第二幕,侏儒攜壹小兒復出,將小兒鎖於黑屋之中,小兒號哭,侏儒關門不顧。
  票友們明白過來,這回是在說王莽禁閉孺子劉嬰之事。平帝崩,無子,王莽選年僅二歲的劉嬰繼嗣,號為孺子,自己則踐祚居攝,做起了事實上的皇帝。至於劉嬰,王莽則將他常年鎖於暗室之中,禁見外人,即使是劉嬰的乳母,也禁止和他說話。
  思及孺子劉嬰的遭遇,臺下顰蹙有出涕者。
  第三幕,侏儒坐於高階,著天子冠冕,數侏儒匍匐參拜。無疑義,此乃王莽篡漢稱帝是也。
  第四幕,高祖廟內,居中立有漢高祖劉邦之像,侏儒入,拔劍四面提擊,斧壞戶牖,桃湯赭鞭,鞭灑屋壁。侏儒又立於劉邦像前,吐口水於地,和高大的劉邦像壹對比,侏儒顯得極為輕佻滑稽。
  不消問,這回說的是王莽毀壞劉邦廟。此本為去年之事,諸劉未曾親歷,並不以為恨,但經今日這麽壹番情景重現,頓覺祖宗受辱,其恨莫名,臺下男兒,盡皆怒發沖冠,瓜果雞蛋,酒漿杯盞,但凡趁手的,抓起便往臺上狂扔。
  侏儒壹邊躲避,壹邊朝臺下鞠躬作揖,終於開口說話道:“諸位息怒,何必拿我撒氣。真王莽在長安,有種尋正主兒去。”
  咦,還敢頂嘴!諸劉子弟目欲出血,紛紛拔劍,便要奔上臺去,結果侏儒性命。眼看侏儒性命不保,但聽壹陣巨響傳來,宗廟大門轟然打開。劉縯率三百賓客魚貫而出,皆刀劍盔甲,威武挺拔,恍如神兵天降,立時震懾全場。
  在某些時候,男人更需要打扮。劉縯及其賓客,舂陵城中尋常可見,每每蓬頭垢面,不修邊幅,怎麽看都像是弱勢群體。然而今天戎裝這麽壹穿,卻儼然壹副鐵軍威儀,令人望而生畏、心膽俱裂。
  劉縯躍上高臺,睥睨四顧,有不可壹世之概。眾人不知劉縯用意何在,均不敢動彈。劉縯指著侏儒,厲聲對臺下說道:“俳優所言,何錯之有?真王莽健在長安,諸君皆七尺男兒,不敢尋王莽復仇,卻偏和壹侏儒為難,羞也不羞?”
  劉氏子弟默然。劉縯之威,不容輕犯;劉縯之言,無可辯駁。
  劉縯聲調愈高,接著又道:“我欲與諸君同起義兵,共復漢室,諸君皆亡匿,道‘伯升殺我’。今高祖江山淪喪,神廟被毀,諸君但坐視而已,全無羞恥。人而無恥,不死何為?人而忘祖,胡不遄死。”說完,怒目環視臺下,咆哮道:“我豈殺諸君哉!我豈殺諸君哉!”
  臺下諸人面有羞愧之色,不能回應。劉縯站得雖高,但他的話拔得更高,寥寥幾句,便已榨出了眾人皮袍下暗藏的渺小。
  劉縯停頓片刻,目光在壹張張面龐上劃過,冷笑道:“王莽矯托天命,篡漢稱帝,可憐劉氏,無不茍且偷生,自甘為新朝的孝子賢孫。劉姓諸侯,厥角稽首,悉上璽綬,唯恐在後;更有稱美頌德以求容媚者,豈不哀哉!我倒想問諸君壹句:所謂高祖後裔,究是龍種歟?跳蚤歟?”
  臺下壹片死寂,眾人之頭顱,越發低了下去,不敢和劉縯的眼神接觸。那是怎樣悲憤的眼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劉縯手指宗廟大門,再道:“前此,我已於高祖神像前立下大願,不惜壹死,必舉義兵,誓殺王莽。劉氏之仇,終須有人報之;劉氏之恥,終須有人雪之。諸君從我則可,有不從我者,我也不敢強求,但請入宗廟,跪於高祖靈前,親口告知高祖。”
  眾人感泣涕零,熱血沸騰,那是劉邦之血,那是皇族之血。再滋潤的小日子,在家國大義面前,都顯得可笑而無稽。是的,必須挺身而出,為奪回劉氏失去的天下而戰,即使明知兇多吉少,但大義有甚於生者,舍生而取義也。
  正當此時,臺上的高祖像猛地站起。眾人驚懼不安,以為高祖顯靈,連忙拜倒。高祖像口未張,卻分明有慷慨之歌。
  歌雲:“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聲掠過眾人耳際,在遠山回蕩,而眾人的靈魂,也隨了這歌聲,在空中飄揚。依稀間,他們仿佛來到了祖先劉邦的身旁,見證和分享著他那曾經的不世榮光。
  此歌正是劉邦所創《大風歌》,劉氏子弟從小習唱,其歌詞和旋律,早已是深入骨髓,今日驟聞此歌,皆慷慨傷懷,不能自已,不覺大聲跟著合唱起來。
  高祖像再歌,歌雲:“大風起兮雲飛揚,賊子竊位兮家國喪,安得兒郎兮復家邦!”歌聲改慷慨為悲涼,易惆悵為寄望,眾人感激淚下,復又合唱。
  歌聲未絕,高祖像忽卸去面具衣裝,赫然乃是劉秀,著絳衣大冠,和劉縯的裝扮壹樣。眾人見劉秀也加入到劉縯的造反中去,皆驚道:“謹厚者亦復為之!”仿佛是吃了壹顆定心丸,心下大安。
  見眾人已然臣服,劉縯拔刀大叫:“高祖有訓:非劉氏不得稱王。不然,天下共擊之。諸君從我否?”
  眾人眼睛已血紅,情緒已失控,聞言齊聲回應:“願從,願從!”
  劉縯舉刀高呼:“大風,大風!”
  眾人隨之皆拔刀劍,齊呼:“大風,大風!”
  此處“大風”二字,雖脫胎自劉邦《大風歌》,但作為口號,卻另有意思。此風,乃牝牡相誘謂之風,即性沖動之意,於是有風馬牛不相及之說,即馬和牛只對同類發情,不可能交媾在壹起。所以癩蛤蟆只想吃天鵝之肉,並無意剝天鵝之衣。不知何時,此風漸漸由名詞演化為動詞,由性沖動變為性行動,於是成為壹句類似於今天的日這壹類的臟話。大風,大日也。
  錢鐘書先生論幽默曰:無褻不笑。也就是說,所有的笑話之中,只有葷段子最可樂。借此句式,也可雲,無臟不壯。只有話中帶臟,氣勢才足夠雄壯。是以劉縯大風壹講,劉氏子弟無不激昂。
  看戲時習慣於唧唧喳喳的婦人們,閉上了嘴巴,驚慕地看著這壹群發了風的男人,發了情的男人。她們知道,她們的男人要去戰鬥了,為了祖先的榮譽,為了自身的尊嚴,從此寄身鋒刃,浴血沙場,寧死不惜。眼下這點可憐的小生活,他們已經不再眷顧,不再憐惜。
  叔本華曾經刻薄地寫道:女人的本質便是輕佻漂浮,目光短淺,毫無正義感,她們只能註意到眼前的事物,留戀的也只是這些,至於抽象的思想原則,固定的行為準則,堅定的信念,只是男人的專利,對女人則毫無吸引力可言。然而,叔翁此說不免過於惡毒。君不見,在男人們鋪天蓋地的大風之聲中,婦人們也是熱淚盈眶,倍受感動。面對壹群男人發風,妳根本沒法不感動。
  夜已深,月明星稀,火光沖天。而這壹夜,也是舂陵和寧靜平凡告了別的壹夜。事情就此定局,舂陵的劉氏子弟,將團結在壹起,勇敢地迎接戰鬥。從此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從此地闊天長,不知歸路。
  【No.3 班底】
  且說劉縯募集劉氏子弟,凡得壹千余人,再加上所養賓客,總兵力也只在兩千上下。如果造反只是為了過把癮就死,那這點力量已經綽綽有余,但對劉縯誌在推翻王莽、重建漢室的宏偉目標來說,區區兩千兵力,實在不免有些恨少。
  為了謀發展、求壯大,首先便必須融資。南陽的豪傑們已經放了劉縯鴿子,無奈之下,劉縯也只好打起了流民武裝的主意。對於流民武裝,劉縯本來是看不上眼的,但兵力過於緊缺,於是也不妨爭取,反正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只要大家在反對王莽上取得共識,那便團結壹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既然融資,便意味著股份稀釋,自己的控制權也將因此減弱,但在劉縯眼中,這並不是壹個問題。以他的智力和武略,以及劉氏的旗號和威望,要擺布這些既沒有見過世面,又缺乏人生理想的流民,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如前所述,南陽境內此時的流民武裝共有兩支,壹支是由綠林軍分裂出來的“新市兵”,壹支則是以平林為根據地的“平林兵”,距離舂陵皆不足百裏。前面曾經提到過的逃亡到平林的劉氏子弟劉玄(見第七章第六節),此時正在平林兵中擔任安集掾,是壹名負責安撫工作的中層幹部。通過劉玄的關系,劉縯順利說服平林兵入夥。再經由平林兵首領陳牧的引薦,劉縯又成功拉攏了新市兵。至此,南陽境內的反政府武裝便全部歸在了劉縯的麾下。
  於是在舂陵匯集,劉縯大開宴席,勞饗新市和平林二軍,席間共推劉縯為統帥。劉縯也不謙讓,欣然應允,將兵力分為六部:平林兵千余人為壹部,由陳牧統領。新市兵五千人則分為三部,分別由王匡、王鳳、馬武統領。劉氏子弟為壹部,由劉稷統領。劉縯的賓客也為壹部,劉縯自領之。劉縯又總領六部,自號為“柱天都部”,柱天者,意為擎天之柱,都部者,意為統攝諸部。六部總兵力約八千余人,這便是劉縯起兵時的全部家底。
  在這六部裏面,無論武器裝備還是戰鬥力,無疑以劉縯嫡系的兩部更為精銳,但從人數上來講,劉縯的嫡系畢竟只能占到四分之壹。以四分之壹的股份,控制著整個造反集團,註定是壹場刀刃上的遊戲,如果造反進展順利,自然沒人會有想法,壹旦遭遇逆境,招來的新市兵和平林兵卻可能立刻便會翻臉成為仇人。然而,劉縯正沈浸在終於造上了反的喜悅裏,已經無暇顧及這些潛在的危機。
  部隊集結完畢,向何處進攻?習慣於四處流竄、打壹槍換壹個地方的新市和平林二軍,並無法提出主張,只能聽從劉縯的決議——挺進宛城,先攻下這座天下五都之壹的南陽首府,然後再作理會。
  十月底,六部正式從舂陵開拔,朝著宛城進發。至於劉氏的家眷,自然要攜帶上路,即便是老幼婦弱,也壹個都不能落下。雖然明知這樣會拖慢行軍速度,平白給部隊增加包袱,但也只能作此無奈之舉,將家眷留在舂陵,無異於讓他們白白送死。
  六部壹發,昔日繁華的舂陵,瞬間變成壹座空城,只有留守的小狗小貓,悲傷地望著主人們離去的背影,汪汪喵喵,淒涼慘叫。
  圍棋界有棋諺雲:十六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不過,起兵造反卻並不存在如此苛刻的年齡門檻,堪稱是壹份老少鹹宜的職業。這壹年,劉秀二十八歲,在他年長十歲的老哥劉縯的帶領之下,正式踏上了無歸的征途。
  【No.4 人為財死】
  在劉縯率六部自舂陵開拔之前,劉秀已先行出發,前往湖陽縣外公樊重家,預備接回在那裏養病的母親樊氏,且按下不表。卻說劉縯這邊,扶老攜幼,將男帶女,又多有牛羊牲口,滾滾而行,場面混亂卻也壯觀。先經過長聚,當地守軍不足百人,劉縯大旗壹揮,也不需什麽陣法,也不講什麽戰術,人潮沖刷而過,守軍便已經被席卷得不知所蹤。再經唐子鄉,同樣照方抓藥,軍民混雜而前,守軍瞬間被人海吞噬湮沒,水花也無半個。
  攻下唐子鄉,休整半日,遠遠便見劉秀攜壹老婦,飛騎而來。劉縯迎上,見劉秀眼有淚痕,又見老婦正是母親的貼身婢女王媼,唯獨不見母親樊氏,頓覺眼前壹黑,昏厥在地。待扶回帳中,劉縯急問究竟,劉秀泣不能語,王媼講起主母樊氏的遭遇來,也是數度黯然垂下老淚。
  劉秀的外公樊重,白手起家,善為商賈,家有田地三萬多畝,資產巨萬,乃是南陽有數的超級富豪。樊氏在娘家養病,起先壹切尚好。等到樊重聽說劉縯和劉秀謀劃起兵舉事,又聯絡了新市兵和平林兵,不由又怒又怕,劉縯這壹造反,他這個外公必然會被連累,壹旦官府追究下來,他壹輩子辛苦積攢的家產,就得白白充公,而壹族人的性命,恐怕也難得保全。眼看大禍即將臨頭,樊重恐懼之下,只能拿可憐的女兒撒氣,不斷責罵樊氏,生出這麽兩個不肖兒子,敗了劉家不算,現在又要把樊家也拖下水。樊氏本來就抱病在身,遭父親這麽壹罵,又不敢辯解——老頭子八十多歲了,哪裏經得起頂撞——於是病越發沈重下去。壹邊是生養自己的娘家,壹邊是自己生養的兒子,樊氏兩邊都不願拖累,趁夜懸梁自盡,只留壹句遺言:勿以我為念。樊重急於撇清自己和劉家的關系,於是連女兒也不敢安葬,只是停屍野外。族人樊巨公實在看不過眼,趁夜將樊氏收殮,草草葬於城外亂墳崗。
  劉縯聽罷,目欲出血,率眾直逼湖陽而去。卻說湖陽縣尉荀杜聽聞劉縯起兵,壹路披靡,正奔湖陽而來,於是召集城中富戶,問道:“劉縯率眾而來,諸位是要戰還是要降?”
  眾富戶受寵若驚,父母官屈尊垂詢,果然是壹片殷殷愛民之心。感動之余,卻又惴惴不安,莫非荀杜是在故意試探?於是妳看看我,我看看妳,誰都不肯先表態。荀杜笑道:“諸位但說無妨,本官絕不怪罪。”眾富戶稍感心安,於是各抒己見,有主降者,也有主戰者。荀杜頷首道:“好,好。”眾富戶迷惑起來,好什麽好,是說投降好呢,還是說作戰好呢?荀杜緩緩屈指道:“戰,三千金;降,五千金。”
  眾富戶臉色頓時蠟黃。保境安民,乃是妳地方長官義不容辭的責任,現在倒好,借著劉縯起兵之事,狠敲咱們壹筆竹杠,這分明是訛詐嘛。更有壹事難以理解,為什麽投降比作戰還貴?
  荀杜看出眾人疑惑,不慌不忙解釋道:“諸位不要誤會,我可不是什麽貪官。就說作戰吧,所謂凡戰三分險,更何況劉縯此番來勢洶洶,萬壹城破,本官身家性命必然不保,我這般提著腦袋到底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保在座諸位的平安!加上又要籌措軍費,又要預備糧草,哪樣不得花錢?就這樣,我只收諸位三千金,公道吧?”
  眾富戶無言以對,只能諂笑道:“公道,相當公道。”
  荀杜又道:“再說投降,既然投降,本官自然是和諸位壹道投降。諸位之投降,大不了捐助叛軍些許錢糧,然後照樣過妳們的富足日子。本官的損失可就大了,不僅丟了眼前的官職俸祿,更別提日後的大好前程了。要知道,說不定將來我會官居太守,甚至能榮升九卿。這壹投降,這些富貴立即化為泡影。諸位捫心自問,我損失如此巨大,卻只收諸位五千金以為補償,公道吧?”
  眾富戶心中不滿,嘴上卻也只能敷衍著,“公道,越發公道。”眾富戶貪財,主戰,當日便湊齊三千金,送到荀杜府上,至於收條或者發票這類日後可以呈堂的證據,自然是沒有也不敢索取的。荀杜倒也守信用,收到三千金,立即招募壯丁,得壹千余人,大力修固城防,同時緊急馳書宛城,向南陽太守甄阜求援。
  卻說樊重見女兒樊氏自殺,如釋重負,然而還是心虛惶恐,尿頻夢多,與其成天這樣提心吊膽,不如主動向官府負荊請罪。荀杜見樊重送上門來,也不客氣,將其壹家悉數下在獄中,訓斥道:“倘若劉縯不進攻湖陽,壹切好說。如果進攻湖陽,那就休怪本官無情,定將妳們殺得壹個不留。”
  說話間,劉縯已然兵臨湖陽城下,荀杜大怒,下令將樊重壹家滿門抄斬。屬下官吏聯名進諫道:“樊重父子,禮義恩德行於鄉裏,不如先扣留作為人質。城能守住,再殺不晚。萬壹城破,有樊重父子在,於劉縯面前也有說辭。”荀杜壹聽,也有道理,這才暫且饒過樊重壹家性命。
  劉縯發力攻城,荀杜收了眾富戶三千金賄賂,也著實賣命,率壯丁全力防守抵抗。眼看劉縯攻勢越發猛烈,而救兵卻遲遲不來,荀杜不免暗暗發慌,再這樣下去,萬壹城破,他訛來的三千金,怕也未必有命去花了。荀杜急中生智,來到縣獄,提取樊重之子樊宏,訓道:“妳出城去曉諭劉縯,命其早早投降,不然,援軍壹到,到時內外夾擊,叫他全家滅亡。”
  樊宏道:“如果劉縯不肯呢?”
  荀杜怒道:“那就叫妳全家滅亡。”
  樊宏脖子壹橫,冷笑道:“劉縯會乖乖投降?妳也太天真了吧!不如妳現在就殺我全家。”
  荀杜大怒,下令將樊宏亂棒打死,左右苦苦勸住。荀杜仰天長嘯,待情緒平靜下來,讓步道:“退而求其次,只要妳能說服劉縯繞道,自湖陽撤兵,本官也可以饒妳們壹家性命。”
  這條件相對合理了許多,樊宏於是出城,直投劉縯營中。劉縯見了娘舅,二話不說,拔劍便砍,樊宏閉目長嘆,才躲了殺威棒,又撞見喪門劍,命咋這苦呢!劉秀架住劉縯,奪過劍來,道:“舅氏必知阿母墳塋所在,等拜祭完阿母,其余再作理會。”
  湖陽城外亂墳崗,秋風蕭瑟,荒冢連綿,壹座簡陋的新墳,草草堆就,無碑無記,這便是樊氏最後的棲身之所。若非族人樊巨公好心收殮,樊氏甚至連這樣壹座小墓也不能擁有,只能曝屍野外,淪為鳥獸之食。劉縯和劉秀跪在墳前,痛哭流涕。哭罷,劉縯怒視樊宏,道:“舅氏前來,所為何事?”
  樊宏答道:“特來請伯升繞道而行。反正妳意在攻取宛城,理當兵貴神速,又何必久攻湖陽,平白貽誤戰機?”
  劉縯冷笑道:“不繞道又如何?”
  樊重逼死樊氏,樊宏也是深感內疚,他能理解劉縯的憤怒,但城中壹家老小的性命又不能不救,只得軟語哀求道:“請伯升垂憐樊家數百口性命。”
  劉縯怒道:“阿母為樊家逼死,我與樊家,已是恩斷義絕。樊家死活,與我何幹!”
  樊宏道:“老爺子年歲已高,還望伯升念及。”
  見樊宏拿樊重來說事,劉縯越發怒不可遏,直呼樊重之名,大罵道:“老而不死是為賊,樊重早就該死。”又手指湖陽城,道:“舅氏入城去,告縣尉,想殺樊家便殺,我意已決,必破此城。”
  樊宏堂堂壹個長輩,楞是被劉縯罵得大哭,跪下磕頭,苦苦哀求,劉縯不為所動。劉秀苦勸劉縯,劉縯道:“阿母自殺,正是讓妳我二人再無掛念,專心起兵。樊家咎由自取,須怪不得我無情。”
  劉秀道:“舅氏自城中來,必知曉城中虛實,不如好生計議,看看可否有兩全之策。”
  樊宏聽聞劉秀之言,於無所希望處見到光明,連忙獻計道:“湖陽縣尉荀杜,乃是商賈出身,愛錢如命……”
  劉縯打斷樊宏,冷笑道:“就像樊重壹樣,認錢不認人,是吧!我實在告訴妳,樊重連自己的女兒都舍得逼死,總有壹天,為了錢,樊重連妳也會逼死。”
  樊宏心道,那倒未必,兒子終究比女兒寶貴。但嘴上哪裏敢說。劉秀在壹旁對劉縯道:“荀杜這人我認識,當年我在長安時曾接待過,其人確實貪財,貪財則無恥,無恥則可以利用之。且聽舅氏有何計策。”樊宏得到劉秀鼓勵,膽色略壯,於是對劉縯道:“為今之計,只需募集十余名死士,如此如此,必能取荀杜性命。荀杜壹死,則湖陽必降。”
  再說荀杜在湖陽城中憂心忡忡,度日如年,忽然軍士來報,樊宏正在城下叫門。荀杜登城而望,果然正是樊宏,後面跟著十多輛推車。荀杜急問樊宏,“事如何?”樊宏未及回答,身後領頭的車夫已摘下草帽,仰首向荀杜道:“荀縣尉別來無恙!”荀杜循聲望去,竟是當年南陽駐京辦主任劉秀,他當年往長安朝請之時,在劉秀那裏蹭吃蹭喝,至今想來,依然意猶未盡。故人相見,荀杜也是又驚又喜,道:“文叔所來何為?”劉秀道:“特來通報縣尉,我家長兄已答應撤兵。”荀杜大喜,再問道:“車中又是何物?”劉秀答道:“樊氏壹門皆被縣尉下在獄中,願以千金為其贖命。”荀杜越發歡喜,真是財運來了,擋也擋不住,然而心中仍存疑惑,道:“開箱。”劉秀依言開箱,果然壹片金光。荀杜依然不敢掉以輕心,又命人出城搜身,見劉秀等人並無兵刃,這才徹底放心,將劉秀等人放入城中。
  荀杜下城樓來見劉秀,劉秀道:“願先見樊家壹門平安無事,然後千金自當奉上。”荀杜笑道:“那是,那是。”回身命兵卒前往縣獄提人,又搓著手,對劉秀訕笑道:“我先驗驗,如何?”劉秀手壹攤:“請。”荀杜開箱,頓時兩眼放光,不能瞑目。劉秀作為外孫,以千金來救外公壹家性命,於情於理都很說得過去,荀杜不再懷疑有詐,媚笑著對劉秀道:“當年在長安,沒少讓文叔破費,如今又要文叔破費了,想來真是慚愧,哈哈。”劉秀取出壹塊金磚,在手中掂了掂,笑道:“此物縣尉可喜歡?”荀杜眉開眼笑,道:“喜歡,喜歡。”劉秀笑得越發燦爛,道:“那就全給妳了。”荀杜看著劉秀詭秘的笑容,隱約覺出大事不妙,轉身想逃,劉秀卻已大吼壹聲:“動手!”始終低著頭跟在劉秀左右的劉稷躍身而起,抓起壹塊金磚,向荀杜頭上如雨點般砸去,壹直將其橄欖形的頭顱砸至扁平,依然不肯罷手,壹邊砸壹邊破口大罵:“畜生,給妳,全給妳。”
  目睹著這樁光天化日之下的血腥暴力,荀杜屬下幕僚皆為之目瞪口呆,嚇得不敢動彈。劉秀拔出荀杜之劍,割下荀杜頭顱,提頭大呼道:“王莽敗亡,指日可待。劉伯升起義兵,復漢室,乃天下所望。今降者免罪,不降者,視荀杜之頭。”
  眾人見荀杜已死,而官府的援兵久也不來,頓時心灰意冷,於是皆降。
  【No.5 傾城之亂】
  劉縯和劉秀自起兵以來,湖陽乃是他們攻下的第壹座城池,而第壹次通常總是興奮而難忘,乃至於手腳倉皇。大軍壹入城內,劉縯便忙於接管縣衙和武庫,劉秀則率兩名親隨,入縣獄釋放樊重壹家。老頭子樊重見了小外孫劉秀,又羞又怒,擺出壹副烈士的氣節,拒絕出獄,大呼道:“我不要妳來救。”樊宏煩透了老頭子的惺惺作態,在壹旁沒好氣地說道:“妳就知足吧,還好來的是文叔,倘若是伯升前來,那就不是來救妳,而是要來殺妳了。”樊重怪眼壹瞪,“他敢!”說完,又覺底氣不足,心虛地問劉秀道:“他敢嗎?”劉秀點點頭,樊重惶惶地閉了嘴,不敢再耍老爺脾氣,這才乖乖出獄,壹路上健步如飛,追也追不及。
  劉秀送別樊重壹家,已是暮色將晚,於是徐徐打馬而回,前去和劉縯會合,迎面撞見壹群群喝得爛醉的士兵,在街道上大呼小叫,踉蹌而行,劉秀微笑看著,仿佛因了他們的快樂而快樂。然而,劉秀越走越感覺不對,湖陽明明是和平接管,怎麽卻滿城盡是哭聲和叫喊?再往前走,便看見施展暴力的大兵,驚慌逃奔的人群,被損毀的店鋪房屋,遠近呼應的沖天火光,純乎壹副末日之城的景象。劉秀大怒,又聽見街旁壹戶人家內傳來婦人淒厲的慘叫,劉秀踹門而入,便見壹位士兵正將婦人按在身下,其余十多名新市兵則圍在榻前,為同伴吶喊起哄。壹個嬰兒被遠遠拋在地上,壹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劉秀兩眼血紅,大吼壹聲:“住手。”壹名士兵聞聲湊了過來,嬉皮笑臉道:“朋友,別急,等壹會就輪到妳了。”劉秀壹巴掌將士兵扇翻在地,壹腳踩上,怒喝道:“妳們是誰人部下?膽敢為此禽獸之舉,可知軍法?”
  十多名新市兵見同伴遭襲,紛紛轉身,壹齊打量劉秀。他們並不知道劉秀是誰,當時也沒有軍銜和軍服可供識別,在他們眼中,劉秀無非臉白壹點,胡須修剪得漂亮壹點,衣衫光鮮壹點,除此之外,也就是壹個尋常青年而已,沒什麽好顧忌的。十多名新市兵於是拔劍在手,步步緊逼過來,而榻上那哥們,則超然物外,渾不以劉秀為憂,自顧伏在婦人身上,繼續挺動不休。劉秀熱血上湧,也不管對方人多勢眾,拔劍便要和他們對砍。好在劉秀的兩名親隨,都是由劉縯精心挑選而出,他們的目的只有壹個,那就是保證劉秀不出事,大事小事都不能出。兩名親隨眼看便要火拼,刀劍無眼,萬壹劉秀有個三長兩短,那可無法向劉縯交代,於是不由分說,架住劉秀便往外走,壹路架回縣府,這才放手。
  劉秀回到縣府,余怒未消,召集了數十人馬,便要殺將回去,將那些兵卒就地正法。劉縯聞訊趕來,問明情形,將劉秀叫到內室,屏退左右,鄭重說道:“妳不能去。”
  劉秀以為劉縯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於是笑道:“長兄多慮了,那些新市兵不過十來人而已,我帶數十人馬,完全足以應付。”
  劉縯搖頭道:“我不是擔心這個。妳這麽逞壹時之快,殺幾個新市兵事小,引發內訌怎麽辦?新市兵和平林兵,我們好不容易才請來,這壹內訌,等於前功盡棄。少了新市兵和平林兵,想要恢復高祖之天下,只怕難矣!聽我壹句,眼下還是忍耐為上。”
  劉秀急道:“忍耐?妳出門看看,城中是怎樣的慘狀!不僅新市兵和平林兵,就連劉氏子弟和賓客,也照樣在燒殺搶掠。如此亂象,不殺壹儆百,如何止得住?”
  劉縯下意識地撓了撓頭,而這壹細微動作,未能逃過劉秀的眼睛。劉秀望著劉縯,眼神中有前所未有的痛苦,他似乎完全心碎了,喃喃說道:“原來妳早就知道。”
  劉縯心知自己讓劉秀失了望,黯然嘆道:“妳不為主帥,怎知其中的艱難。從來就沒有容易的決定,每壹個決定,都必須有人犧牲。有時候,便不得不舍小就大,舍近求遠。我為天下,豈惜小民哉。”
  劉秀爭辯道:“這壹路,還將有無數個湖陽,還將有更多無辜黎民。如果都像今天這樣,壹路殘破擄掠過去,這哪裏是復國,這是禍國呀,長兄!”劉秀越說越激昂,又道:“如此殘暴得來的天下,寧可不要也罷。”
  此前說話,兄弟兩人都是有商有量,而劉秀方才所言,卻已經變得火藥味十足。反觀劉縯,以為劉秀最多只是發幾句牢騷,所以壹直大度包容,而現在劉秀卻開始質疑整個復國行動,這已然跨越了劉縯的底線!劉縯臉色鐵青,拍案而起,怒視劉秀,大罵道:“混賬!妳壹個小娃娃懂得什麽?”
  兄弟倆共處二十多年,壹向親愛,從來沒紅過臉,這可是劉縯頭壹遭對劉秀疾言厲色,痛加斥責。劉秀毫無懼色,頂嘴道:“他們殘破,而妳縱容,他們擄掠,而妳默許。真正奸汙那婦人的,不是那些新市兵,而居然是妳。”
  劉縯氣得渾身顫抖,咆哮道:“妳再說壹遍!”揮拳便要毆打劉秀,劉秀絲毫不肯退讓,昂首挺胸,怒道:“妳既然敢做,為何又不敢認?”
  劉縯和劉秀在這邊高聲爭吵,早有兵士報知劉稷,劉稷大驚,連忙前來勸架,然而壹進室內,便見劉縯和劉秀相對而立,距離之近,間不容紙,彼此怒目而視,如同不世之仇,誰也不肯稍退半步。劉稷壹看兄弟倆這氣場,知道自己鎮不住,又趕緊派人將劉良請了過來。劉良畢竟是叔父,面子大,輩份尊,壹來便強行插入,硬生生將兩人分將開來,命兩人坐下,自己則居中而坐,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如今離長安還有千萬裏,怎麽妳兄弟二人就已經不能相容了?”
  幾乎就在同時,劉縯和劉秀都要開口說話,為自己辯解,劉良伸手止住,道:“從現在開始,妳們都只和我說話。我問到誰,誰便開口,另外壹人不許插話。不然,又將陷於沒完沒了的意氣之爭。文叔妳先說,伯升怎麽得罪妳了?”
  劉秀憤憤答道:“昔日湯武自葛始征,救民於水火之中,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所以十壹征而無敵於天下。當年高祖攻入鹹陽,秋毫無犯,珍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秦民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享軍士,唯恐高祖不為秦王。所謂王者之師,理當如此也。今王莽無道,民心思漢。我等興舉義兵,吊民伐罪,光復漢室,當以王者之師自期,使民之望我,若大旱之望雨也。然而漢軍壹入湖陽,便燒殺搶掠,塗炭生靈,為害更甚於王莽,徒令天下齒冷失望。漢軍民心既失,雖能得意於壹時,而終不能久長也。”
  劉良頷首道:“文叔所言,大有道理。伯升,妳又有何話說?”
  劉縯並不思索,脫口言道:“湯武征葛之前,以子民為餌,任葛伯殺之,然後借機問罪。高祖入鹹陽之前,也曾屠城立威,比今日湖陽有過之而無不及。文叔對此又將如何辯解?夫聖人之屈者,以求伸也;枉者,以求直也。故雖出邪僻之道,行幽昧之途,將欲以興大道,成大功。猶出林之中,不得直道;拯溺之人,不得不濡足也。”
  很顯然,劉縯是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的,滔滔又道:“妳只看見湖陽遭殃的百姓,可長安壹餓死就是四十萬人,這筆賬怎麽算?全天下餓死之人,又何止百十萬,這筆賬又怎麽算?唯壹的解決之道,便是推翻王莽,重興漢室,然後與民更始,使民安息。然而,妳要想改變這個世界,首先妳便要有改變這個世界的能力。
  我何嘗不想把漢軍打造成王者之師,只是眼下心有余而力不足,勢有所不能也。新市兵和平林兵皆是流民出身,不知仁義,只知利益。此刻乃是用人之際,不給他們甜頭,他們豈能甘心賣命!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壹家哭何如壹巷哭?壹城哭何如壹國哭?小仁,大不仁也。妳憐惜湖陽百姓,我卻更憐惜天下百姓。”
  劉良待劉縯說完,問劉秀道:“文叔,妳意下如何?”
  劉秀見劉縯意誌已決,長嘆道:“如果這是長兄想要的。”
  劉縯傲然答道:“只要復國能成,榮耀歸於劉氏,而罪惡歸我。”
  持續的沈默,誰也沒有說話,外面的搶劫和暴力還在繼續,而此時室內的四人,卻只能報以沈默而已。在殘酷的戰爭面前,有誰的靈魂不曾掙紮?又有誰的人性不曾扭曲?然而,路還要繼續走下去,為了最後的勝利,為了最終的正義。
  良久,劉良起身,對劉縯和劉秀笑道:“既然如此,兄弟對拜,這事就算過去了。”
  劉縯和劉秀相跪而拜,不知何時,劉良和劉稷已經離去,高堂大殿之內,只剩下這對兄弟,面孔沖地,頭緊抵在壹起。劉縯隱約竟在哭泣,這壹刻,他不再是六部統帥,他只是壹個普通人,承受了太過巨大的壓力,他向著理想狂奔,卻又被迫在現實面前屈膝,他意在保護蒼生,卻又不得不先選擇傷害蒼生。道德上的沈重拷問,使得他靈魂不得安寧。
  劉秀感受著劉縯的脆弱和孤獨,問劉縯道:“妳還記得在阿父葬禮上,妳對我說的那句話嗎?”
  劉縯搖了搖頭,劉秀道:“妳那句話,我壹直記得。現在,我要給妳說同樣的話。”劉縯等著,劉秀望著劉縯的眼睛,壹字壹頓地道:“別怕,還有我在。”
  【No.6 先舍後得】
  且說劉縯和劉秀兄弟中好,入夜,劉縯大開筵席,慶賀攻克湖陽之勝利。然而,左等右等,新市兵和平林兵的幾大首領壹直不曾現身,劉縯派人三催四請,王匡和陳牧等人這才姍姍來遲,個個臉色陰沈,顯然是滿肚子火氣。幾盞悶酒過後,王匡終於發作,怒砸酒杯,擡手指著劉縯,大叫道:“劉伯升,妳不公平!”
  劉縯大驚,道:“王兄此話怎講?”
  王匡道:“妳們搶來的財物,遠比我們搶來的多,當然不公平。要想公平,必須將搶來的所有財物,按人頭重新分配。”
  新市兵和平林兵雖然搶不過劉氏子弟和賓客,然而人數占優,壹旦按人頭重新分配,無疑可以大占便宜。劉稷不幹了,怒道:“搶多搶少,全看自己本事,我們也沒攔著妳們不讓妳們搶,妳們自己搶得少,便反過來賴我們,妳們還講不講道理?”
  王匡等人也根本沒打算講道理,他們就是覺得分贓不均,咽不下這口氣。王匡冷笑道:“妳們舍不得吐出來也沒關系,只要讓我們搶樊重家,那就算大家扯平。”
  劉縯雖然痛恨樊重,但樊重怎麽說也是自己的外公,自己得不到他的家產,但也不能便宜了外人,於是斬釘截鐵地答道:“這事沒得商量,樊氏乃我外家,絕不能搶。”
  王匡和陳牧大怒,拂袖而起,道:“既然如此,諸君好自為之。”憤憤而出,王鳳、馬武也隨即跟出。行至門前,王匡回身,狠聲道:“軟的不行,來硬的,不怕妳劉伯升不給。”
  劉稷有貴族氣,本來便看不起流民兄弟,這事壹出,更是對流民深惡痛絕,當即勸劉縯道:“壹路攻占,都是劉氏沖鋒在前。拿下湖陽,也全是劉氏的功勞。這群流民,既不能同患難,也無法共富貴,作戰能躲則躲,分戰利品卻唯恐落於人後。看剛才王匡等人的意思,很有可能將對我們不利,不如幹脆來他個先下手為強……”
  劉縯卻依然對流民武裝抱有幻想,反勸劉稷道:“妳以為這些人造反的目的是什麽?天下是姓王還是姓劉,跟他們又有什麽關系?依我看,還是勻出些財物給他們,就當息事寧人。”
  劉稷嚷道:“他們開口壹要,咱們就乖乖奉上,做人怎能如此示弱?這個先例壹開,只會長他們誌氣,讓他們越來越驕縱張狂。再說了,咱們把到手的財物拱手相讓,對劉氏子弟和賓客們又如何交代?”
  劉縯看向劉秀,道:“以文叔之見,當如何應對?”劉稷也看著劉秀,目光中滿是期待。他和劉縯壹比壹打平,劉秀這壹票顯得至關重要。
  劉秀明白劉縯的苦心,也理解劉縯的苦衷,於是答劉稷道:“我在長安時,做過商賈。商賈雖是賤業,卻有與兵法暗通之處。司馬遷《貨殖列傳》雲:‘貪賈三之,廉賈五之。’貪婪吝嗇的商賈,賺三倍,而不貪的商賈,卻可以賺五倍。按理說,越貪婪吝嗇的商賈,賺得應該越多才對,可事實卻剛好相反。何也?貪賈只知取,而不知予。廉賈既知取,又知予,更知予即是取。”
  劉縯嘆道:“好壹句予即是取。三郎知我心也。”
  劉秀又道:“天下之事,成於大度之士,而敗於寒陋之小人。昔日高祖捐四萬斤金與陳平,不問其出入,裂地數千裏,分封韓信、彭越,毫無痛惜之心,遂能滅項羽而有天下。反觀項羽,雖勇猛無敵,卻吝嗇小氣,部下有功當封爵者,項羽握其所封印信,把玩不舍,直至棱角磨平,猶舍不得給予,終落得烏江自刎,身敗名裂。”
  劉秀看著劉稷,再道:“王匡等人開口索要財物,這是好事,只要滿足他們,他們便會繼續賣命,最怕的是他們有所要求,卻不肯明說,而在暗地裏偷偷算計。如果我們選擇內訌,即使成功,也將讓四方豪傑寒心,以為我們不能容人,從而皆不肯前來投奔。”
  劉稷不能辯駁。劉縯大喜,道:“他日雲蒸龍變,欲有所會,豈與瑣瑣者較哉!區區錢財,不足愛惜,所搶財物,索性悉數相贈,以安彼等之心。”
  劉秀於是收斂子弟和賓客所搶財物,悉數送與新市兵和平林兵。王匡等人正醞釀反攻,見劉秀不僅帶來了安撫的誠意,更帶來了超出他們期望的財禮,大為歡喜,假意謙讓了壹番,最後當然還是收下不提。
  靠了金錢的魔力,壹場危機暫時消弭於無形,次日,六部合兵而進,直指宛城。出發之前,劉縯和劉秀來到母親墳前,做告別的慟哭。樊氏雖然葬得簡陋,但兄弟兩人卻也不敢修葺墳墓,以免為官府所知,從而掘墳燒屍,辱樊氏於地下。只能等日後起兵成功,天下太平,再來為樊氏移墳,風光改葬。
  劉縯祭罷樊氏,想到逼死樊氏的元兇,忽然怒形於色,率眾直沖樊重府上,也不等人通報,徑直闖入內室,高呼道:“樊家所有家產,悉數充軍。”
  樊重夢中驚醒,聽聞所有財產悉數充軍,頓時面如死灰,魂魄不在。那可是他壹輩子攢下的家產,是他全部的人生意義,沒有了這些財產的支撐,他無法想象自己何以為人。劉縯冷漠地看著樊重的驚恐,嘲笑道:“妳做了壹輩子守財奴,畢竟還是守不住。如今壹無所有,感覺如何?”
  樊宏心疼父親,懇求劉縯道:“伯升,得饒人處且饒人,何況是對自己外公!老人家賑贍宗族,恩加鄉閭,借貸出去的款項,便有數百萬錢,並非是妳所說的守財奴。”
  想當年,劉縯四處找錢蓄養賓客,身為外公的樊重坐擁萬金,非但不施以援手,反而冷嘲熱諷,壹想到這裏,劉縯心中便大為痛恨,沖樊重冷笑道:“失敬失敬,原來妳還是大善人。不過我這個外孫,怎麽就從來沒見過妳壹錢呢?妳還真以為妳是什麽大善人了?妳不過喜歡看著別人求妳,從而感覺自己高高在上。妳倒是每天倚門而望,眼巴巴地盼著我張嘴求妳借錢。我告訴妳,我不找妳來借,我直接搶,而且搶個精光。”
  樊重氣得白須亂顫,想吐血,卻吐不出來,用顫抖的手指指著劉縯,道:“劉伯升,妳不要逼人太甚。”
  劉縯解劍塞到樊重手上,譏笑道:“不堪受辱,何不自殺,以全名節?”
  樊重拔劍,橫到脖子上,作勢再三,卻始終下不了手。
  劉縯笑道:“妳家產盡失,還有什麽舍不得的?哦,我忘了,妳怎麽會舍得死呢,妳是寧願自己茍活,而逼自己女兒去死的。可惜妳壹輩子鉆營財富,到頭來,不過是竹籃打水壹場空。”說完大聲下令,“搬!搬完,放火燒屋。”部下齊聲大吼:“得令。”於是翻箱倒櫃,搜金索銀。樊重呼天搶地,捶乳頓足,後來幹脆坐在地上,像耍賴的孩子壹樣放聲大哭。
  劉縯嘴上依然不肯輕饒,繼續奚落著樊重:“錢沒了,妳哭。妳沒了,錢哭否?”劉秀於心不忍,小聲提醒劉縯道:“長兄,差不多夠了。”劉縯壹舉手,部下們會意,慢慢將搬走的財物歸還原處。劉縯從地上拎起樊重,壹把扔回榻上。老頭子皮實得很,壹骨碌坐起,見家產得以保全,眼神中重又回復了生機,流露出其慣有的狡黠。劉縯看著樊重,冷笑道:“妳放心,我從前沒拿過妳的錢,如今更不會拿妳的錢。妳把妳的家產看得比自己女兒更加寶貴,我只不過是想看看,當妳的家產被人全部奪走的時候,妳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如今看到了,有趣,果然有趣。”
  樊重臉如土色,劉縯當著他們全家人的面,對他進行了不留半點情面的大肆羞辱,而他猥瑣而拙劣的表現,更給人壹種感覺,不是劉縯在羞辱他,而是他在自取其辱。
  劉縯行完他的報復,率眾揚長而去。途中劉秀問劉縯:“長兄如此對待外公,會不會有些過分?”劉縯答道:“我告訴妳,在這世上,只有妳我兄弟,可以相倚靠,可以共始終。其余人等,哪怕是親戚宗族,也不過是因利而聚,也會因利而散,對於他們,不要抱任何希望,更不可有不忍之心。妳如果對他們容忍,他們就會對妳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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