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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新朝覆滅

嗜血的皇冠 by 曹三公子

2018-10-1 15:16

  【No.1 眾叛親離】
  且說二十九歲的劉秀蟄伏宛城,韜光養晦,而屬於他的時代即將到來。作為新朝皇帝,六十九歲的王莽卻只能困守長安,屬於他的時代已行將結束。
  昆陽慘敗之後,新朝威嚴掃地,海內豪傑趁勢而起,皆殺其牧守,自稱將軍,旬月之間,遍於天下。其中最具規模者為:
  漢朝宗室前鐘武侯劉望起兵汝南,聚眾數萬。
  公孫述眾合數萬人,自封益州牧,割據蜀郡。
  隗囂稱上將軍,勒兵十萬,打著漢軍旗號,攻占涼州大部。
  至此,王莽的帝國越發分崩離析。東南、北方諸郡縣,音訊阻隔,實際上已經和中央政府脫離,王莽真正能夠控制的區域,僅剩下司隸部,即河南、河內、河東、弘農、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數郡而已,其版圖已縮水到不足原來的六分之壹,其人口則不及原來的四分之壹。新朝名義上仍是帝國,卻已經只剩下了諸侯的實力。
  自長安放眼望去,東方有漢軍、赤眉、劉望,南方有公孫述,西方有隗囂,已是四面合圍之勢,新朝的敗亡,只是時間問題。於是,很自然的,新朝大臣中便有人打起了賣主求榮的主意,而這個人便是王莽的堂弟王涉。
  王涉官居衛將軍,相當於今日的衛戍區司令,總領京城各軍。王涉能夠據此要津,正可看出王莽對他的信任。道士西門君惠,為王涉門下賓客,甚得王涉貴幸。西門君惠善天文讖記,見新朝大勢已去,私告王涉道:“今新室亡在旦夕,將軍應及早打算。讖曰,劉氏當復興,劉秀當為天子。以我之見,即國師公劉秀(即劉歆,劉秀之名為其後改)是也。”王涉壹聽動心,於是找大司馬董忠商議。兩人壹拍即合,決定上應天意,罷黜王莽,擁立劉歆為帝。
  王涉和董忠以請教星相為名,登門拜訪劉歆,言談未久,亮明來意。劉歆大驚,顧左右而言他,不敢回應。次日,王涉單獨登門,向劉歆涕泣言道:“王莽之父病痿,王莽之母又嗜酒淫逸,我深疑王莽並非我王氏子弟。我之所以擁戴國師公稱帝,就是想要保全王氏宗族,國師公為何不肯信呢?”
  劉歆猶豫不決,道:“天文讖記,西門君惠所學尚淺。劉秀當為天子,固是天意,然而此人非我,而在東方漢軍之中。”
  王涉道:“既然如此,則改計行之。大司馬董忠主中軍精兵,我領宮衛,同心合謀,劫持王莽,東降南陽天子,可以全宗族;不者,俱夷滅矣!”
  王莽殺了劉歆三個兒子,劉歆心中早有怨恨,又擔心壹旦漢軍攻陷長安,自己作為王莽的黨羽,勢必也將遭到血腥的清算,不如聽從王涉之計,綁架王莽投降,庶幾富貴可保,於是和王涉、董忠秘密結謀。
  古有明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劉歆乃是秀才中的秀才(班固作《漢書》,對劉歆之學問推崇備至,甚至將他與孟子、荀子等人相提並論,雲:自孔子之後,綴文之士眾矣,唯孟軻、荀子、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揚雄、劉歆,此數公者,皆博物洽聞,通達古今,其言有補於世),造反自然更加磨磨蹭蹭。王涉和董忠恨不能立刻政變,劉歆卻優哉遊哉說道:“茲事體大,當待太白星出,乃可。”王涉和董忠道:“事貴神速,豈能久等?”劉歆道:“夫事欲成,必待天時。太白經天,則天下革,民更王。我等應天時而動,大功可成。”
  壹個半吊子的西門君惠,都能把王涉忽悠得壹楞壹楞,更何況當世天文圖讖第壹人劉歆!王涉和董忠信奉劉歆如神,不敢造次,只得如劉歆所言,等待太白星而後行。
  董忠為確保政變成功,又結交起武侯孫伋,告以所謀。孫伋回家之後,面色蒼白,食不下咽,妻子詫異而問,孫伋具以實情相告。孫伋之妻嘴快,回頭就告訴了自己的弟弟陳邯。陳邯大喜,他馬上意識到,天大的富貴來了。
  轉眼到了七月,太白星仍未出現,而陳邯已經迫不及待地拉著孫伋,向王莽邀功告密。王莽聞言,不動聲色,遣使者宣董忠、劉歆、王涉入宮,只說有國事相商。劉歆和王涉不知陰謀早已敗露,被順利騙入宮中。董忠則正在中軍營中講兵,使者前來宣召,護軍王鹹生性警覺,覺得事有蹊蹺,當即勸董忠道:“謀久不發,恐已漏泄,不如遂斬使者,勒兵入宮。”董忠不聽,也隨使者入宮。
  董忠、劉歆、王涉壹入宮中,立被擒獲,嚴刑拷打之下,盡皆招供。劉歆、王涉自知難逃壹死,先後自殺,王莽念兩人乃骨肉舊臣,惡其內潰,對兩人之死秘而不宣,對其家屬也網開壹面,不予追究。和劉歆、王涉相比,董忠的下場則要悲慘得多。王莽壹心要拿董忠之死來震懾天下,因此極盡殘酷之能事,命虎賁將董忠剜肉剔骨,剁碎挫爛之後,盛放在竹器之中,遊街示眾,又收捕董忠宗族,挖壹巨坑,坑內灌以醇醯毒藥,鋪以利刃荊棘,悉數推入坑中活埋。
  作為這場陰謀的始作俑者,道士西門君惠則被押赴長安東市斬首。壹路之上,百姓觀者如堵,他們見慣了走向刑場的死刑犯,有大罵的,有大哭的,有求饒的,有失禁的,他們看了這些,心中便歡喜。然而,西門君惠卻不吵不鬧,平靜異常,百姓們大為失望,紛紛鼓噪起來:哭壹個!罵壹個!求饒壹個!失禁壹個!西門君惠回望著百姓,百姓們知道他要說話了,齊刷刷安靜下來。西門君惠莫測高深的壹笑,道:“劉秀真汝主也(劉秀真的是妳們的皇帝呀)。”百姓們先是困惑,這算什麽話!繼而就不滿,號叫著讓西門君惠再多說些什麽。西門君惠卻還是那句話:“劉秀真汝主也。”百姓們於是嘲笑他,扔東西砸他。西門君惠高昂著頭,他堅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裏,他不怪這些愚昧的百姓。
  到了東市刑場,西門君惠坦然就刑。劊子手大刀舉起,西門君惠回頭對劊子手道:“劉秀真汝主也。”劊子手揚了揚眉:是嗎?西門君惠見劊子手有些相信,不禁大為歡喜,咧開嘴笑。
  大刀落下,西門君惠的頭顱連同笑容,被壹道砍落在了塵埃裏。
  【No.2 暮悲】
  劉歆和王涉用自殺摧毀了自己的生命,同時摧毀的,則是王莽最後的信心。
  在王莽漫長的壹生之中,他從未吝嗇過自己的屠刀。流血殺人,他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反感,他只是將其作為壹種手段,該幹就幹,冷靜而漠然。他究竟殺過多少人?數目已經無法計算。為了儒家的理想,為了帝國的未來,殺多少人都不是問題,殺多少人都不可惜。
  然而,這壹次王莽崩潰了。
  作為帝國的獨裁者,他已經上了年紀,趨死之感也日漸強烈。他回顧自己的壹生,基本上只幹了兩件事情:壹是改朝換代,把劉氏江山變成王家天下,這壹點任誰也抹殺不去,歷史必將在此鄭重地記下壹筆。二是政治改革,自他稱帝以來,他便憑借自己的強力意誌,不惜綁架著自己的帝國,向著儒家的理想國狂飆突進。這事擁護的人不多,反對的人不少,於是終於失敗。在人生的暮年,眼看著好端端的帝國硬是被他折騰成了壹個亂攤子,而他卻無力收拾殘局,他內心有著說不出的厭倦,他煩透了自己。
  劉歆和他維持了近五十年的友誼,王涉則是他信賴有加的堂弟,最親密的戰友和自家兄弟的聯合背叛,終於將本已虛弱不堪的他徹底擊潰。他幾乎是壹夜之間就蒼老起來。
  在此之前,王莽的身子骨壹向硬朗,精神十足。加上他相貌的過分醜陋,輕易就掩蓋了他的年齡,顯得極為經老。然而在劉歆和王涉死後,他整個人瞬間就垮塌了,行動遲緩,神態呆滯,說話也開始前言不搭後語,而且經常走神,他再也無法像年輕時那樣作連續的思考,他徹底地老了。
  就連他曾經無比熱衷的食色,此時也絲毫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他已經失去了食欲,只是不斷飲酒,偶爾再嚼上幾口鰒魚幹。同樣的,他也失去了性欲,在他眼中,後宮佳麗不過是壹堆皮囊贅肉而已。至於他鐘愛膜拜的儒家經典,也早已被他扔在壹邊,他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閱讀各種兵書,書讀累了,就靠在幾案上小睡片刻。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上過床,他的頭再也沒有挨過枕頭。
  見王莽企圖從兵書中找到救國之道,大司空崔發進諫道:“何不召回王邑?”王莽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壹根稻草,聞言大喜。盡管王邑像壹個敗家子,在昆陽毀了他幾乎所有的軍隊,然而在此走投無路之際,或許也只有王邑才能帶給新朝壹線生機。大司空崔發又道:“王邑昆陽大敗,無顏再見陛下,流連洛陽。今陛下召其前來,以王邑之狂傲決絕,只恐其壹見詔書,便將自殺以謝陛下。陛下當善言慰之,厲言曉之。”王莽於是詔下王邑,道:“君死無益,為我惜命。我年老無子,欲傳汝以天下。敕亡得謝,見勿復道。”
  王邑接詔,百感交集。他對不起王莽,他敗光了王莽的軍隊,而且也沒保住王莽的獨子,倘若王莽要他去死,他眉頭也不會皺壹下,反而會感到解脫。然而,以王莽睚眥必報的性格,居然會原諒他,而且還要召他回長安,由此也可見出王莽處境之艱難,以及對他期望之殷切。王莽詔書所雲“敕亡得謝,見勿復道”,即嚴令他不許推辭不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見面後也不用再提,以免他再有顧慮。至於王莽說要將皇位傳給他,這話自然只是隨口說說,把他當小孩哄而已。
  對王邑來說,死很容易,忍受著恥辱活下去反而更難。他決定活下去,為他的皇帝和兄長王莽竭盡全力。王邑回到長安,拜見王莽,伏地長哭。王莽扶起王邑,道:前事不提。今國家危亡,計將安出?
  王邑道:敢請陛下寬心,天下事尚大有可為。今洛陽、武關俱在,中軍猶有數萬精兵,可保長安無虞。帝國之大患,只在漢軍。其余流寇,並無遠誌,可以利誘。臣請招降赤眉,許以高官厚祿,金銀珠寶無數,命其領兵而東,討伐漢軍。縱兩寇以相鬥,陛下居中,坐收漁利,收拾舊河山,其日必不遠矣。
  王莽聞言大喜,拜王邑為大司馬,命其依計而行。
  【No.3 哭城】
  且說漢軍在度過了因劉縯之死而引發的壹場內部危機之後,開始發動誌在滅亡王莽的總攻。七月初,漢軍兵分兩路,壹路由定國上公王匡率領,北上攻打洛陽;另壹路由申屠建、李松率領,向西進攻武關。
  漢軍大出,三輔震動。析縣豪傑鄧曄、於匡起兵響應,鄧曄自稱輔漢左將軍,於匡自稱輔漢右將軍,眾數千人,先後攻下析縣、丹水,進逼武關。
  武關都尉朱萌,乃王邑舊部,當初在王邑面前斷指明誌,誓與武關共存亡。人通常只對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發誓,朱萌也不例外。壹見鄧曄等人兵臨關下,朱萌想也未想,麻利地開關而降。鄧曄拿下武關,士氣大振,揮師北上,壹路勢如破竹,攻下湖縣之後,距離長安已不足兩百裏。
  王莽知道,就像人終究要死壹樣,漢軍遲早會來,但他絕對想不到,漢軍居然會來得如此之快。他近日惡補兵書,軍事略通,他知道,失了武關,就意味著長安南邊門戶洞開,漢軍可以自此源源進入關中。丟了湖縣,則意味著長安向東的道路已被攔腰截斷,再也無法和洛陽取得聯系。
  長安已是孤城壹座,而派往招降赤眉的使者,卻有如石沈大海,杳無音信。眼看外援斷絕,難道只能坐以待斃?
  然而,超現實的壹幕發生了。
  王莽仿徨無策之下,召集群臣而問。群臣大眼瞪小眼,也是毫無主意。只有大司空崔發獻計道:“《周禮》及《春秋左氏》皆有記載,國有大災,則哭以厭之。故《易》稱‘先號啕而後笑’。宜呼嗟告天以求救。”
  大司空崔發,說來也是飽學大儒,此次領兵攻打武關的漢軍將領申屠建,當年便曾在他門下學《詩》。然而,無論崔發如何引經據典,餿主意終究是餿主意,哭如果也能作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話,嬰兒早就天下無敵!
  王莽病急亂投醫,畢竟,餿主意也是主意,於是聽崔發之言,率群臣至城外南郊,築臺祭天,陳其符命本末,又作告天策,歷數自己的功勞,長達千言,念罷,雙臂臨風,仰天高呼:“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滅眾賊?即令臣莽非是,願下雷霆誅臣莽!”說完,搏心大哭,氣盡,伏而叩頭。
  王莽祭天完畢,崔發又獻計道:“國難當頭,陛下壹人哭之不足。理應舉國慟哭,以祈上天垂憐。”王莽壹切照辦,命長安城中百姓旦夕聚哭,凡是來哭者,由朝廷管飯,哭聲悲哀而響亮者,邊哭邊能誦策文者,則加封為郎官。
  於是,長安數十萬老百姓,很高興地哭了起來。長安隨之變成壹座哭城,從早到晚,哭聲不斷。
  古來善哭者,莫過於《三國演義》中的劉備。毛宗崗評《三國演義》,譏劉備曰:安得壹副急淚?大有視劉備為演技派之意。然而,劉備不幹了,人家不是演技派,人家明明是實力派!
  想來卻也釋然。所謂眼淚,必從傷心處覓。劉備壹生顛沛流離,傷心事不知凡幾,隨便想起壹件來,都足以灑上半斤熱淚。隨想隨灑,何急之有?
  再說長安這些老百姓,奉旨而哭,起初也無眼淚,只能裝裝樣子,慢慢便摸出了規律,拼命想自己的傷心往事,很快便淚如決堤。哭雖是假哭,淚卻是真淚。
  此類假公濟私之哭,西人亦然。荷馬史詩《伊利亞特》敘及英雄帕特羅克洛斯之死,壹眾女俘匯聚哭喪,共悼國殤,雲:
  〖伊等盡皆號啕,無不熱淚盈眶,
  看似哀痛帕特羅克洛斯之陣亡,
  實則各自哭著各自的悲傷。〗
  人生各有各的不幸,於是各有各的哭法。長安數十萬老百姓,在眼淚中逐漸分出了高下,最終五千余人脫穎而出,憑借他們傑出的慟哭,封拜成為郎官。
  【No.4 兵臨城下】
  事實證明,長安並不相信眼淚!要想保衛長安,唯壹的辦法只能是戰爭。
  王莽倉促拜將軍九人,號稱“九虎”,領北軍精兵數萬人前往東方迎戰。這數萬北軍,乃是帝國的最後資本,倘若再打沒了,那帝國也就徹底完了。王莽將九虎的妻子兒女作為人質扣留宮中,以督促九虎在前線為國盡忠,又賞賜士卒每人四千錢,以激勵士氣。
  四千錢是什麽概念?以當時飛騰的米價而言,四千錢都不夠拿來買半石米。王邑見王莽如此摳門,直諫道:區區四千錢,還不如不賞。成敗在此壹役,想要將士們往死裏打,賞賜也必須往死裏賞。
  當時,國庫尚有黃金約八十萬斤(壹斤金約兌換壹萬錢),其余錢、帛、珠玉財物無數。王莽以收買人心起家,出手壹向慷慨大方,視錢財如糞土,當此危難之際,更無吝嗇心疼的道理。然而,面對王邑要求他加賞,王莽卻沈默以對,久久不答。
  君臣相對無言。王邑鼓起勇氣,正視著王莽,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王莽,哪裏還是他熟悉的那個君臨天下的帝王!在王莽的身上,已經沒有了生機,只有垂暮的頹唐,很顯然,他已經默認了自己的失敗,他已經從精神上放棄了抵抗。他現在只是壹個年邁的老人,孤獨地坐於空曠的宮殿,內心壹片荒涼,不再有任何欲望,剩下的只有悲傷。王邑不忍再看,別過頭去,心中也是大感淒涼。
  良久之後,王莽這才嘆道:事已至此,夫復何言!如果他們愛錢勝過愛國,寧願為錢而戰,也不肯為國而戰,那這個國我不要也罷。說完,淚如雨下。
  直到此時,王莽仍然沒有拋棄他對人性的幻想。他把問題拋給了北軍將士,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妳們究竟愛錢還是愛國,自己決斷!
  北軍將士們的回答卻很簡單,國已經不國,錢永遠是錢。區區四千錢就想換我們賣命,妳王莽也實在是太侮辱人了。於是怨聲載道,鬥誌全無。
  九虎領北軍至華陰回溪,不敢迎擊漢軍,只是扼守關隘,北起黃河,南抵太華山,布下壹道數十裏長的防線。漢軍見官兵前來,於匡領數千弓弩手,乘堆挑戰。鄧曄則率二萬余人從閿鄉南出棗街、作姑,繞至九虎背後。九虎腹背受敵,大敗而走。其中三虎郭欽、陳翚、成重收拾散卒,撤退至渭口,守衛京師倉。另有兩虎史熊、王況則逃回長安,詣闕謝罪,王莽派使者責問,兩虎自殺。其余四虎(史冊無姓名)落荒而逃,不知去向,至於還留在王莽宮中的妻子兒女,妳王莽愛殺不殺,咱是顧不上了。
  鄧曄大敗九虎,適逢申屠建、李松也從武關趕來,於是合兵壹處,共攻京師倉。鄧曄又以王憲為校尉,領數百人北度渭水,進入左馮翊,攻城略地。李松則遣偏將軍韓臣領兵西進,試探長安道路。
  李松和鄧曄久攻京師倉不下,不免氣餒,小小京師倉尚且如此費勁,何況長安城!看來必須等漢軍主力前來才行,於是引兵退至華陰,休整部卒,修治攻具。
  李松和鄧曄攻擊受挫,而被他們像風箏壹樣放出去的兩個小兵——王憲、韓臣,卻所向披靡,戰果豐碩。王憲北至左馮翊,不費刀槍,各縣豪傑已紛紛歸降,王憲壹路收兵,很快便眾達數萬人,再折向南行,兵臨渭水,長安城已是隔河在望。韓臣西進至新豐,正遇新朝波水將軍(史冊也無姓名),兩軍交戰,波水將軍大敗而逃,韓臣熱血上湧,在後壹路猛追,而這壹追,便追到了長門宮,距離長安城已不足二十裏。
  長安城已在漢軍包圍,而王莽最後的軍隊北軍已傷亡殆盡,王莽無奈之下,只得赦免長安城中囚犯,授以武庫之兵,由其嶽父更始將軍史諶統領,出城迎戰。王莽親自勞軍,殺豬飲血,立誓道:“有不為新室者,社鬼記之!”
  史諶領眾囚犯從洛門而出,正準備度過渭橋,囚犯們已是壹哄而散。幾秒鐘之內,作為堂堂更始將軍的史諶,便淪落成了光桿司令。史諶左顧右盼,媽的,壹個人也不剩,逃得還真是幹凈。史諶壹人壹馬,怏怏而回。王莽大為驚奇,問:這麽快?史諶點頭道:嗯!王莽又問:兵呢?史諶搖頭道:哼!
  王莽閉上眼睛,不再問。
  【No.5 城破】
  八月中,長安城下,漢軍大集。在他們當中,有郡縣豪傑,有舊日官吏,有地痞流氓,有奸猾無賴,而更多的,還是貧苦百姓。然而,無論他們曾經的身份和地位,他們都有壹種共同的感覺,那就是跟做夢壹樣。他們居然在討伐皇帝王莽,他們居然在圍攻都城長安!
  面對眼前這座有著兩百多年光輝歷史的宏偉都城,他們心中已不再有敬畏之感,而住在都城之中的皇帝王莽,已不再是凜然不可侵犯。
  然而,作為漢軍臨時首領的王憲和韓臣,卻並不敢盲目樂觀。攻城從來都是壹件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三個月前的昆陽,便是他們的前車之鑒。王邑以百萬雄師,居然久攻昆陽不下,最終兵敗如山倒,新朝精銳就此毀於壹旦。小小昆陽尚且如此堅挺,更何況是漢新兩朝苦心經營了兩百多年的長安?和昆陽相比,乃至和當時世界上所有的城市相比,長安都稱得上是壹個無可比擬的龐然大物,周長六十裏,經緯各十五裏,面積達三十五平方公裏,城墻高三丈五尺,墻基厚七丈,版築夯土,固若金湯。王憲和韓臣繞著長安城轉來轉去,仿佛老虎吃天,無從下口,商量之下,決定還是先等待鄧曄、申屠建、李松率眾趕來。
  長安雖然暫時圍而不攻,但長安城外卻已經是漢軍的天下。在這裏,沒有法律,沒有權威,壹切舊秩序蕩然無存,他們可以為所欲為,而且不用擔心受到任何懲罰。此時的人性,已經無所謂惡和善,他們只追求報復和毀滅的快感,多年來的卑賤和侮辱,最終轉變成了壹場暴力的狂歡。
  於是,漢軍挖開長安城外王莽祖父、父親、妻子、兒子的墳墓,掠走隨葬財物,踐踏屍骨,焚燒棺槨。城外的九廟、明堂、辟雍,這些耗費了無數人力物力財力、代表著帝國的光榮和尊嚴的標誌性建築,其中也有他們的賦稅和勞動,然而也不要了,點上火,付之壹炬。他們在煙霧中舞蹈,在火光中歡叫。
  再說王莽,由於壹直拒絕進食,只是不斷飲酒,加上睡眠的嚴重缺乏,已經大大損害了他的健康,他已經無法保持足夠的清醒,大部分時間都處在幻覺當中,世界對他而言,既遲鈍又敏感,既真實又荒誕。漢軍圍城之後,王莽更是徹夜難眠,只能命琴師鼓琴,越吵越好,希望能在琴聲中睡上壹覺。琴師猶豫道:琴聲太吵,恐怕陛下更難睡著。王莽苦笑道:琴聲再吵,吵得過城外漢軍的吼叫?
  漢軍在城外燒光砸光搶光之後,不免有些寂寞,又聽說隗囂的部隊正在趕往長安,於是都變得緊張起來,眼前的長安城,便是天底下最大的寶藏,豈容他人分享,城中的錢財、糧食、婦女,誰搶到就歸誰,當然要先下手為強,於是顧不上危險,開始晝夜攻城。
  王莽已是自暴自棄,萬事不管,長安城的防務,全靠王邑壹人支撐。王邑將長安城中僅存的七千多兵力分配到十二座城門,攤下來,每道城門只有六百守兵。王邑也知道,六百守兵哪裏守得了許久?只能是聊盡人事而已。
  九月初壹,宣平門率先告破。宣平門壹破,再堅守其余城門已經毫無意義,王邑緊急收縮防線,率軍退到宮城,在未央宮北闕下重新布防,繼續阻擊漢軍。王邑布防完畢,闖入未央宮中,壹見王莽,伏地叩頭道:事不諧矣!宮中不可再留。請陛下改換衣裳,扮為庶民,趁混亂出城。
  王莽大笑道:我為天子,國家之亡,其罪在我壹人,有何顏面再逃?我將殉國,卿等不妨自便。王邑流淚再勸,王莽不為所動。王邑見王莽意誌已決,叩頭流血,道:願與陛下同死。
  王邑奔出,迎戰漢軍。王莽召來小皇後阿沫,侍候自己沐浴更衣,換上天子朝服,頭戴平天冠,腰佩傳國玉璽,手持虞帝匕首,打扮齊整,然後站在鏡前。他看見鏡中壹人身著天子衣冠,然而卻分明沒有頭顱。
  王莽大駭,繼而苦笑,眼前所見,或許是幻覺,或許是真實,他已無法分辨。穿戴完畢之後,王莽登上宮城城樓,向下望去,整個長安城盡收眼底。他最後看了壹眼他的都城,在心中告著別。別了,天下;別了,長安。
  他的視線向遠方投去,在渭水對岸,那裏曾經矗立著秦帝國更為輝煌的鹹陽宮,如今卻已是壹片廢墟,和它那不可壹世的主人秦始皇壹起,化為歷史的塵埃。人無非壹死,秦始皇都能死,他又有什麽不能死的呢?
  然而,他依然不舍。他自問,和秦始皇相比,和所有古來的帝王相比,他都更愛這片土地,他都更愛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更加無私,更加高尚,他希望能給他們壹個黃金國度,他希望他們能夠得到前所未有的尊嚴和幸福。然而,他失敗了,他搞砸了,他的壹片苦心,最終只換來百姓的反對、咒罵、憎恨。
  倘若他能早點死去,結果也許會好壹些,反正眼睛壹閉,管他死後洪水滔天,都已與他無關,他來過,他折騰過,然後揮壹揮衣袖,不帶走壹片雲彩。可悲的是,他並沒有善終的運氣,他不得不在他活著的時候接受懲罰,他所有的心血,在他生前便化為烏有,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政治上徹底破產,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他最愛的百姓群起而背叛。
  他老了,老得只剩下眼睛。他在城樓之上,如同壹個陌生人,旁觀著他自己的命運。放眼望去,北闕之下,激戰正酣。王莽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覺出了人生的詭異,壹群他從來不認識的人,現在卻要置他於死地。看著奮勇爭先的漢軍,他心中甚至充滿了好奇,在這些悖逆者當中,誰將是那個有幸殺死他的渾蛋?
  時已黃昏,滿城火光,他坐在城樓之上,挨壹道夕陽。
  【No.6 再見王莽】
  九月初二,長安鏖戰更烈,城中百姓擔心遭漢軍擄掠,也起而造反,與漢軍同流,其中有少年朱弟、張魚等人,熟習長安地形,知宮城薄弱所在,縱火燒作室門,利斧劈開敬法殿小門,漢軍隨之蜂擁而入,壹路放火狂呼:“反賊王莽,何不出降?”
  王莽聽見呼聲,黯然神傷,嗚呼,妳們這些勢利而無良的百姓,以前人家君臨天下之時,妳們猥瑣地叫人家陛下,如今人家日暮途窮了,妳們馬上翻臉叫人家反賊。身邊宮人婦女見大勢已去,啼呼道:“當奈何!”王莽壹夜未眠,也不曾飲食,疲憊不堪,神色間卻鎮定自如,道:“天生德於予,漢兵其如予何!”
  王莽負責動口,動手的事,全在王邑。王邑昨日力戰壹天,今日更不得閑,率眾抵擋著漢軍潮水般的進攻。巷戰壹直持續,從白天直到深夜。九月三日淩晨,王邑手下兵士死傷略盡,王邑自知已是回天無力,命人通知王莽向漸臺撤退。自己也邊戰邊走,趕往漸臺。
  群臣接到王邑消息,不顧王莽反對,強行架起王莽,撤離前殿,西出白虎門,門外馬車早已備妥,王莽登車,直奔漸臺。
  未央宮西南有滄池,面積約合今二十萬平方米,漸臺便建在滄池水中,為壹人工假山,其上有亭臺樓閣,乃王莽平日休憩燕飲之處。王莽抵達漸臺,隨從尚有公、卿、大夫、侍中、黃門郎從官等千余人。適逢王邑也趕來會合,君臣相對垂泣。王邑之子侍中王睦解衣冠欲逃,王邑厲聲呵斥,死則死耳,為陛下殉國。王睦大慚,不敢擡頭。
  王邑下令放火燒橋。火起,橋斷。
  漢軍追至滄池,人人都殺紅了眼,誰都想把王莽的人頭揣進自己兜裏。很顯然,誰殺了王莽,誰便能夠史冊流芳,不過這東西並不實惠,對他們也毫無吸引力,他們真正在乎的是,壹旦殺了王莽,立即便有了壹輩子也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
  王莽就在前方漸臺,距離只有十數丈而已。通往漸臺的橋已被燒斷,漢軍於是四處尋船,劃著船就往漸臺沖,更有心急的漢軍,幹脆跳進水中,趟水前行,互相踐踏,唯恐人後。
  王莽遠遠望見,對王邑嘆道:看來他們真的很想殺我。王邑勉強安慰道:陛下上獲天佑,必能過此難關。王莽笑了笑,並不相信。漸臺畢竟是水中樓閣,而非空中樓閣,漢軍總有辦法接近。他們已經是甕中之鱉,漢軍就算不進攻,餓也能餓死他們。沒有人會來救他們,整個長安都是他們的敵人,整個天下都是他們敵人。
  看看漢軍漸漸接近,王邑大吼:放箭!壹時間,弓弩齊發,數十漢軍立斃箭下。漢軍稍微退卻,很快又再度沖鋒。臺上放箭,漢軍再退。如是三番之後,臺上箭盡,無以復射,漢軍登陸,短兵相接。王莽入室躲避,王邑則率眾而戰。漢軍源源不絕,很快將漸臺變為屠場,包括王邑父子在內,最後仍然追隨在王莽左右的千余名新朝官吏,盡皆殉國,無壹幸免。
  漢軍搜索漸臺,打掃戰場。長安商人杜吳,行至漸臺西北壹間小閣,踹門而入,便見裏面端坐著壹個老頭。杜吳根本不知道這老頭就是王莽,他只覺得這老頭的衣冠和別人不壹樣,但也並未多想。他看見老頭也正看著他,心中壹慌,手中的劍不自覺就戳了出去。
  王莽如釋重負地嘆了壹口氣,他等待的時刻終於到了。杜吳戳了王莽壹劍之後,見王莽不喊不罵,反而壹臉滿足,心中忽然發虛,便想拔劍就跑,王莽死死抓住他的手,問道:妳是誰?杜吳報上姓名。王莽顯得很失望,杜吳?從來沒聽過,看來只是個小角色,又問:妳是幹什麽的?杜吳答道:商人。王莽越發失望起來,苦笑道:“哦,原來是個賤人。”商人在當時的地位最為低賤,而他就死在這麽個賤人手上,當然既委屈又不甘,等他以後到了陰曹地府,他怎麽好意思跟其他皇帝打招呼?
  杜吳大怒道:對不起,讓妳賤笑了。說完,奮力拔劍。王莽已經沒了力氣,只能任由杜吳將劍拔去。杜吳拔劍在手,胡亂戳著王莽。王莽已經說不出話來,他只是不滿地盯著杜吳:我又不是不讓妳戳,妳急什麽!要戳就好好戳,別亂戳嘛。漸漸,他連不滿也沒有了,他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他太困了,他太久沒有睡覺了,現在,他終於自由了,解脫了,他終於可以美美地睡上壹覺,而且永遠不用醒來。
  杜吳殺死王莽,翻檢屍體,便見王莽腰間綬帶,解開之後壹拉,拉出壹個沈甸甸的印袋。杜吳大喜,光掂分量,就知道壹定是件大寶貝。到處都是漢軍,杜吳也不敢打開印袋細看,就怕別人看見之後要跟他搶,於是匆忙往懷裏壹揣,強自鎮定,低著頭就往外跑。
  杜吳跑不幾步,迎面撞見校尉公賓就。公賓就看見露在杜吳衣服外面的綬之壹角,頓時眼前壹亮,攔住杜吳問:“綬主所在?”杜吳見是長官,只得乖乖作答道:西北小閣中。說完,拔腿想要再跑,公賓就迎面壹劍,砍死杜吳,從杜吳懷中取出印袋。公賓就呼吸急促,手也跟著哆嗦起來,好半天才能解開印袋,印袋開處,壹道玉光,沖天而亮,果然是傳說中的傳國玉璽!
  公賓就嘲笑地望著橫倒在自己腳下、死不瞑目的小商人杜吳,哦,妳這個幸運的渾蛋,中國自古以來最貴重的寶貝,居然曾經被妳揣在懷裏,妳居然擁有過它,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然而,妳又是壹個倒黴的渾蛋,妳根本不知道妳懷裏揣著什麽,妳根本不知道妳有多麽幸福。
  公賓就殺死杜吳,取走傳國玉璽,又按照杜吳的指點,果然在西南小閣找到壹具屍體,他雖然不認識王莽,但壹看裝束,立即斷定必是王莽無疑。公賓就按捺住內心激動,跪在王莽屍體之前,拔出劍來,壹劍壹劍,砍下王莽的頭,將頭提在手中,這才告訴身邊兵士道:“這便是王莽。”
  兵士們恍然大悟,後悔莫及。然而,盡管王莽的頭顱已在公賓就手中,但只要能搶到王莽的壹小塊屍體,多少也能夠換來壹些獎賞。於是數十人爭相上前,漢兵甲剁腿,漢兵乙砍手,漢兵丙拆骨,漢兵丁掏心……轉瞬之間,便將王莽的屍體分了個精光,地上空剩壹灘內臟血水。沒有搶到屍體的漢軍,抱頭痛哭,搶到屍體的漢軍,則舉著手中的血肉,瘋狂地奔跑歡叫。
  王莽已死,終年六十九歲,在位十五年。此後的近兩千年時間裏,他壹直被視為千古罪人,不能翻身。直到近代,皇帝不再坐朝廷,對於王莽的評價方才漸趨積極和公允。這其中,尤以西人羅斯·特裏爾對王莽的評價——“封建主義寒冬中提前報春的社會主義之鳥”——最為淒婉悲壯。
  王莽這只報春鳥,最終死在寒冬之中,沒能等到春天。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答案是,遠,很遠,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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