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從中興到末路

　　【No.1 長安米貴】
　　且說劉秀高臥太學，不求聞達，無奈世事總來相迫。劉秀離家之日，百金僅取其十，其余皆留給長兄劉縯，供他養客之用。雖然劉秀明知劉縯仍然會分文不動，然而這便是兄弟，他必須留下這九十金，與劉縯用不用無關。
　　不承想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劉秀來太學才壹年，身邊現錢已所剩無幾，他本可以向家中去信索取，或者找三表哥來歙周濟，不過思慮再三，劉秀還是決定勉為其難地從床上爬起，牛刀小試，自食其力。
　　劉秀將目光盯在了會市。會市，設在太學東北，每月朔望，即初壹和十五這兩天，太學生們都會獲準來此設攤買賣，而所經營的，壹般都是各自老家的土特產，以及經書傳記、笙磬器具等學生常用之物。每逢開市之時，放眼望去，數百攤位，數千顧客，熙熙攘攘，蔚為壯觀。
　　劉秀並不想和大家壹樣擺攤，擺攤能賺幾個錢？他的計劃是買頭驢，跑出租，搞物流，反正從太學到會市，還有壹大段路，這些擺攤的同學，都有運貨的需求，生意管保差不了。想出這麽個主意，劉秀很是得意，但是，哪怕是買頭驢的錢，他也拿不出來，於是找到同宿舍的韓子，拉他壹起入夥。韓子家境也不富裕，初聞劉秀的提議，壹口回絕。劉秀並不氣餒，向韓子描繪了這樣壹幅宏偉藍圖：
　　“咱倆先合資買壹頭驢，出租給別人拉東西。等有了錢，再給驢配個車，咱們就改出租驢為出租車。等有了更多的錢，再擴大規模，搞兩輛驢車，壹輛拉生意，壹輛自己坐。”
　　韓子壹聽，大為興奮，嚷道：“等咱有了車，每回出門都坐。媽的想上車就上車，想走路就讓車跟著。”
　　劉秀壹笑，道：“冷靜，冷靜，這才剛剛開始呢，好事還在後頭。等生意更紅火起來，咱們再成立壹支驢車隊，把咱們的驢車隊都送上市場，簡稱上市。妳說，那得多美氣啊。”
　　上市的夢想，又有誰能抵擋。韓子於是掏出全部積蓄，加入了劉秀的生意。兩人集資買了壹頭驢，再讓仆從牽去會市，幫人馱運貨物，自己則坐地收租。
　　劉秀的預見果然沒錯，出租驢壹推出，很快便火暴得不行。然而，立即便有跟風者。壹時間，長安驢貴。也難怪，這行業準入門檻太低，無論妳買頭驢或者妳自己是頭驢都可以。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倆人的黑驢忽然非正常死亡。不用勞駕福爾摩斯也能破案：有人眼紅他們的生意，故而投毒殺驢。劉秀苦笑，靠，長安也有黑社會。
　　驢死不能復生，劉秀的致富之夢也轉瞬化為泡影。劉秀傾盡所有，將韓子的投資賠還韓子。韓子推辭再三，無奈劉秀似乎與錢有仇，執意要賠，韓子最終也只好收下。
　　劉秀生平第壹筆投資就這樣血本無歸，然而生活還要繼續，生活費也還要繼續，幸好，劉秀很快就在南陽同鄉朱祐的身上發現了新的商機。
　　朱祐，字仲先，南陽宛城人，父親早逝，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日子過得相當拮據。好不容易進入太學讀書，朱祐自然格外珍惜，太學是他唯壹能改寫人生命運的機會，其學習之努力，比鄧禹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使劉秀來訪，朱祐也總要先完成自己的功課，這才肯開始招待。
　　剛入太學之時，迫於經濟壓力，朱祐也曾經嘗試做過賣藥的小生意。按理說，賣藥的生意總不會太糟，況且，朱祐的藥方又是祖上傳下，療效出奇的好，然而，朱祐的生意還是日漸蕭條下來，最後只能關張大吉，自我安慰道：君子固窮而已。
　　劉秀卻偏偏看上這麽個爛攤子，找到朱祐，商量壹起賣藥。朱祐早已斷了發財的念想，指了指墻角的庫存，妳要賣？拿去，拿去。劉秀也不客氣，提藥就走，再回來時，手上藥是沒了，錢卻拎了壹大袋。
　　朱祐大驚，顧不上做罷功課再理會劉秀的慣例，趕緊放下書，下堂迎接。劉秀大笑道：“朱兄為何前倨而後恭？為我多金乎？”
　　這便是劉秀，總能和人保持恰當的距離，恰當得可以隨時實施調戲，而又不至於被人大叫非禮。朱祐赤著臉，只能尷尬笑笑。劉秀調侃過後，正色道：“妳知道妳的藥為什麽賣不出去？”
　　朱祐壹臉天真，為什麽？劉秀答道：“妳的藥太苦。”
　　朱祐不以為然：“良藥苦口，自古皆然。”
　　劉秀笑道：“窮則變，變則通，妳不變不通，怎能不窮？”說完分錢走人，朱祐鞋也來不及穿，追出十幾裏地，拉住劉秀，討問秘訣。劉秀道：“哪有什麽秘訣，我也就是往藥裏加了些蜂蜜，從人所欲而已。”朱祐大失所望，道：“就這麽簡單？”劉秀笑道：“妳知道妳和我最大的區別是什麽？”朱祐抓耳撓腮，想不出答案。劉秀大笑，揚長而去，遠遠拋下壹句：妳賣的是藥，我賣的是口感。
　　【No.2 新同舍生】
　　尤物移人，錢能移尤物，由此觀之，魔力更大者，錢也。見劉秀只不過往藥裏加了點蜂蜜，錢便如夜鶯歸巢，紛紛聚集，朱祐止水之心，也是波瀾大起，從此廢書釋卷，專心跟劉秀做起了賣藥生意。
　　再說劉秀入太學的第二年，韓子退學，搬來壹位新的同舍生，名叫強華，小個子，瞇縫眼，壹見到劉秀，便挪不開步子，直勾勾地盯著劉秀，滿面怪異之色。劉秀起初並未在意，只管自己睡去，半夜醒轉，猛然發現壹個人坐在床邊，壹手舉燭，另壹只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額頭，正笑瞇瞇地盯著他看。
　　自從黑驢被人毒殺之後，劉秀變得格外小心，加上最近賣藥的生意異常紅火，天知道又會惹上什麽仇家，是以養成了枕劍而眠的習慣，隨時提防有人暗算。劉秀初見床邊之人，大為驚駭，未及深思，奮起壹拳，將那人打翻在地，迅即自枕下拔劍而出，直指其咽喉。那人驚叫道：“是我，強華啊。”
　　劉秀定睛壹看，果然是強華，這才收劍入鞘，怒斥道：“深更半夜，何為此舉？”
　　強華自顧自地樂道：“沒什麽，看看妳，再摸摸妳。”
　　劉秀寒毛直豎，莫非這小子有斷袖之癖？正待發作，強華卻又接著說道：“妳可了解妳自己？”
　　希臘特爾斐神廟上的著名箴言正是“了解妳自己”。了解妳自己，這大概是人生最難的壹道習題。劉秀大夢初醒，未遑多想，冷聲答道：“我當然了解自己。”
　　強華搖頭晃腦：“不，妳不了解。妳額頭中央突起，此為日角，乃帝王之相也。”頓了壹頓，又道：“說不定，妳以後可以做帝王。”
　　劉秀臉色大變，轉眼間卻又恢復正常，笑道：“面相之說，何足為憑。”
　　對於劉秀這化重為輕的壹笑，強華顯然很是不滿，壹臉嚴肅地問道：“妳不相信相術，那妳可相信讖？”
　　讖，也就是預言，古時與簽同字。我們常說的求簽，其實就是求讖。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會碰到讖，有時也會自己制造讖。舉壹個簡單的例子，魯迅先生在他的散文詩《立論》中講了這樣壹個小故事：
　　壹家人家生了壹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壹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他於是得到壹番感謝。壹個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他於是收回幾句恭維。壹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於是得到壹頓大家合力的痛打。
　　這三個客人所說的話，其實就是三句讖，但只是很小的讖。強華所說的讖，則是大讖，所預言的無壹不是天下大事，後世的推背圖、燒餅歌，皆此類也。
　　見於史冊的最早的大讖，為春秋時有名的秦讖和趙讖。
　　秦讖：相傳秦繆公有壹次睡死過去七天，醒來之後，對身邊的人說道：“我到了上帝的宮殿，上帝告訴我：‘晉國將大亂，五世不安；其後將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國男女無別。’”身邊人將這段話鄭重記載下來，是為著名的秦讖。後來，果然便有了晉獻公之亂，晉文公之霸，晉襄公敗秦軍於殽而歸縱淫。秦讖所言，壹壹得以應驗。
　　趙讖：趙簡子同樣是昏睡了七天，醒來告訴身邊的人：“我到了上帝的宮殿，過得非常開心。有壹頭熊要來抓我，上帝命我射它，我壹射熊便死了。又有壹頭羆撲來，我照樣壹射，羆也死了。我看見我的兒子也在上帝邊上，上帝指著壹條翟犬，對我說：‘等妳的兒子長大了，再把翟犬給他。’”這段話也被鄭重記載下來，是為著名的趙讖。後來，趙簡子滅了晉的世卿範氏和中行氏，應了夢中射死的壹熊壹羆；趙簡子的兒子趙襄子滅了代國，翟犬的讖也應驗了。
　　秦帝國時，秦始皇派燕人盧生入海求仙，盧生返回時，帶回自海上仙人處得來的壹部圖書，上面寫著“亡秦者胡也”。後來秦帝國果然毀於秦二世胡亥之手，這個讖也應驗了。
　　西漢前期，讖暫時消失。到了西漢中後期，讖書忽然以大爆炸的速度大量湧現①，讖學也隨之成為當時的壹門顯學。前文提到的哀章，也正是利用了當時這種迷信讖的社會風氣，偽造符命，為王莽吶喊鼓吹，進而壹步登天，躋身新朝重臣。
　　劉秀見強華忽然問他是否相信讖，心裏不免壹咯噔，隨口答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強華看著劉秀姿態的前傾，深感不賣弄不足以平民憤，於是悠然說道：“實話告訴妳，我來太學，根本就不是為了學什麽六經，也無意仕宦為官。我來太學，便是要在長安尋找壹部讖書。”
　　劉秀打了個哈欠，表示自己對這壹話題並無興趣，冷冷道：“妳自找妳的讖書，與我何幹？”
　　強華耍寶心切，哪能受這般刺激，當即揚聲道：“這可不是尋常的讖書，而是自上古《河圖》《洛書》演化而來的《赤伏符》。王莽雖然篡漢，必不久長，劉氏將會復興，再受天命。而劉氏新的帝王的姓名，據說便記載在這《赤伏符》上。”
　　劉秀道：“誰說新朝不能久長，如今不是正太平著嗎？”
　　強華嚷嚷道：“讖書怎麽會錯！神器有命，不可虛獲。王莽竊位，不久必亡。”
　　劉秀心道，這小子膽也忒肥，嘴上也忒沒遮攔，和他說話，可得留點兒心眼，於是佯裝失色道：“當今天子尚猶在位，妳可不得妄言。”
　　強華冷笑道：“人再大，大得過天？讖書說王莽必亡，那王莽就必亡。人豈能和天意相抗？”說完，古怪地盯著劉秀，拖長音調，道：“妳不也是前朝漢室之後嗎？那新的帝王，說不定就是妳呢。不然，妳為何姓劉？再不然，妳為何又長了壹副日角之相？”
　　劉秀苦笑而惶惶，為何不讓我困覺，為何非要逼我為帝王？然而需要小心應對，強華說他當什麽不好，三公九卿隨便挑，卻偏偏說他將要當帝王，這番暗室私語，萬壹傳了出去，傳到朝廷和王莽的耳朵裏，那當然是寧錯殺，毋放過，於是乎英年早逝，豈不冤哉！
　　劉秀畢竟和強華不熟，初次見面就殺對方滅口，也實在有些下不了手，無奈何之下，只得將自己打扮成壹攤扶不上墻的爛泥，使強華大意麻痹，於是笑道：“妳可知道我的誌向？”強華雙眼放光，講，講。劉秀道：“仕宦當做執金吾②，娶妻當得陰麗華。倘能如此，此生再無憾矣，縱江山帝王，與我何加之有！”
　　強華聽罷，大為失望，望著劉秀，如同望著壹堆行屍走肉，恥笑道：“閣下誌止此乎？呔，瞎耽誤我壹晚上工夫！”次日，強華便將劉秀的誌向大肆宣揚，壹邊宣揚，壹邊嘲笑：劉秀之器，小哉！噫嘻，執金吾，噫嘻，陰麗華。劉秀遭到公然的輕蔑，非但不生氣，反而暗自竊喜。然而鄧禹不幹了，找到劉秀，壹副被拋棄被欺騙的神情，質問劉秀道：“妳的大江呢，妳的滄海呢？”
　　自從當日在河邊聽了劉秀壹通吹噓之後，鄧禹便成了劉秀死心塌地的粉絲，而粉絲的心態便是，偶像必須為了他而馬不停蹄，將牛逼進行到底。見劉秀只想官居執金吾，娶妻陰麗華，然後便滿足了，鄧禹自然不依。劉秀遭鄧禹當頭質問，壹時也亂了手腳，而自己的隱秘心思，又不能對鄧禹實言相告，於是只得胡亂搪塞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暴露。看，瑪麗蓮·夢露！”說完，趁鄧禹壹分神，腳底抹油，飛身而走。
　　【No.3 駐京辦主任】
　　劉秀在太學本不上課，掛名撞鐘而已，到了太學第三年，劉秀索性搬離太學，租住進長安城內的尚冠裏。尚冠裏地處長安城最黃金地段，左右鄰居無不是高官顯貴，不過劉秀租住在此的目的，卻並非為了炫富擺闊，而是意在接待南陽鄉黨。
　　每年春秋兩季，南陽當地夠級別的達官貴人，都會親臨長安，參加朝請（春季朝見為“朝”，秋季朝見為“請”）。在南陽的地界，這些人個個都是呼風喚雨的主，氣焰囂張，自己以為無可抵擋，但到了高官雲集的京城長安，根本就沒人買他們的賬，他們這些外郡小吏，不得不低聲下氣、仰人鼻息。
　　在他們迷茫無助之時，劉秀挺身而出，不僅為他們提供住處，而且熱心奔走，主動幫他們疏關系，走門路。
　　倘若是在南陽當地，這些達官貴人本不會答理劉秀這個無名小輩，但是到了長安，人離鄉賤，再端著架子就不合適了，碰到送上門來的劉秀，正是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怎壹個親切了得。再則，劉秀熟悉長安，算得上是半個地頭蛇，高層又遞得上話，大司馬嚴尤和司隸校尉陳崇，劉秀都熟得很，至於想娛樂消遣，飲酒狎妓，劉秀也照樣能安排妥帖。您說，這麽好的地陪，到哪兒找去？
　　壹傳十，十傳百，變成了南陽官場皆知的秘密。南陽的大人們，每到長安，便徑直投奔劉秀。如此壹來，劉秀在尚冠裏的住所，便成了南陽會館，成了南陽駐京辦，劉秀則成了無名有實的南陽駐京辦主任。
　　劉縯聽聞劉秀所為，捶胸大樂：“我養客，三郎養官，比我出息！哈哈，比我出息！”
　　太學第三年的劉秀，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被人殺了驢卻只能忍氣吞聲的新生，此時的劉秀，已非易與之輩。然而，還是有人惹了劉秀。
　　沒辦法，長安的水實在太深。
　　事情還要從朱祐說起。自從劉秀搬入尚冠裏，賣藥的生意便交由朱祐全權打理，朱祐起先在太學的會市擺攤，但會市每個月只開放兩天，不久之後，朱祐便將陣地轉移到了長安城內最為繁華的東市。這壹日，朱祐照常營業，壹群惡少年闖入東市，逢攤收錢。朱祐不肯從，他已經交過市租，憑什麽再掏“保護費”！惡少們碰上這麽位不長眼的，備感新鮮，壹把掀了朱祐的攤位，將朱祐壹頓胖揍，直打得鮮血長流，不能動彈。朱祐大聲呼救，但監管市場的市長、市丞等官員，皆抱臂作壁上觀，信奉和氣生財的商戶們，更加不敢出頭相勸。
　　劉秀聞訊，急忙趕到東市。惡少們正準備連劉秀壹道收拾，劉秀卻已擡腳便往朱祐身上狠踹，邊踹邊罵，無眼家奴，膽敢得罪諸貴公子。劉秀踹完，又向眾惡少奉上金錢，賠禮不叠。惡少們掙了面子，收了金錢，又看劉秀如此識相，這才放過二人。
　　劉秀叫來馬車，將朱祐載回太學，又找來醫生診治。見朱祐已無大礙，劉秀轉身欲走，卻被朱祐壹把拉住，道：“我知道妳要去哪裏。千萬別去，為了我，不值得。”
　　劉秀笑道：“妳且安心養傷。”說完，拍拍腰間長劍，“有些東西不宜亂露，譬如大腿。有些東西當露必露，譬如鋒芒。”
　　對於長安各路大小豪強，劉秀其實並不陌生。他早已認出，此前毆打朱祐的眾惡少，領頭者名為賈興，乃昔日東市豪霸賈萬之孫。當年賈萬被京兆尹王尊捕殺，但賈家勢力猶在，賈萬之子賈良，繼其父之後，再度雄霸東市。
　　然而，管他什麽賈家，白玉為堂金作馬，全不在話下，該砍便砍，該殺便殺。劉秀攜劍重返東市，迎面撞見賈興，壹劍搠翻。眾惡少大驚，嗷嗷怪叫，齊來圍鬥劉秀。劉秀在老家舂陵之時，跟著長兄劉縯的賓客們學得壹身好武藝，此刻遭眾惡少圍攻，卻也絲毫不懼，從容砍倒數人，奪路而去，眾惡少在後狂追不舍。
　　劉秀逃到陳崇府中，眾惡少追至門前，知道是司隸校尉府，雖然不敢硬闖，卻也狂妄地不肯即去，在門前大聲叫囂，定要府內交出人來。
　　陳崇聞劉秀逃難而來，急忙出見，劈頭便問，死人了沒？劉秀道：“尚且不知。”陳崇急命奴仆出門打探，不久奴仆回報，未死，重傷。
　　陳崇點點頭，道：“沒死人便好，傷者何人？”劉秀說了賈興來歷，又將事情經過說了壹遍。陳崇身為長輩，呵護小輩乃是分內之責，於是安慰劉秀道：“此事並無大礙，妳可放心。如果經由官府解決，反而棘手，東市鬥毆，屬京兆尹管轄，我卻不便出面。況且，如今眾惡少皆知妳投我而來，我如執意出面，恐也難逃徇私之嫌。最好是不用驚動官府，兩家私下和解，來歙在長安交遊甚廣，不如找他前來相商。”
　　陳崇密令人找來來歙，來歙問清事情原委，沈吟道：“為今之計，欲息事寧人，非得請出壹人不可。”
　　【No.4 長安教父】
　　且說來歙來而復去，大半個時辰之後，壹輛馬車停在了陳崇府前。來歙下車，迎下壹位瘦小老者。老者衣衫粗陋，神態安詳，看上去更像是壹個好脾氣的鄉願，而非有強力者。
　　時已入夜，眾惡少非但未曾散去，反而越聚越多，人手壹個火把，將陳崇府前堵得水泄不通。路人們見到這般陣勢，知道要出大事，哪裏還敢圍攏來，遠遠繞道而行，然後等著明天聽新聞。
　　眾惡少見到老者，盡皆悚然變色，閉嘴屏息，自動讓開壹條道來。老者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反應，壹瘸壹拐地緩步穿越人群，邊走邊滿臉堆笑，對眾惡少頻頻點頭，辛苦，辛苦。
　　老者入得府來，陳崇快步前迎，拱手而笑，道：“有勞原公大駕，豈敢豈敢。”
　　陳崇所謂原公者，姓原名涉，字巨先，其在遊俠界的地位，《漢書》有明文：“及王莽時，閭裏之俠原涉為魁。”用現在的話來說，原涉，長安教父是也。
　　原涉見到陳崇這樣的高官，頓時顯得頗不自在。原涉這位長安教父，可是在朝廷中掛過號的人，甚至連皇帝王莽都曾被他驚動，幾次將他抓入大牢。原涉也是運氣，每次眼看就要處斬，卻總能剛好趕上大赦，於是又活蹦亂跳放了出來。坐牢對常人來說，總是避之唯恐不及，但在原涉這壹行裏，坐牢的次數卻和現代將軍肩上的星壹樣，是資歷和功勛的象征，越多越牛，原涉之所以能在教父的位子上坐穩，很大程度上便得益於他多次往返於監獄鍍金。盡管如此，原涉見到陳崇，還是不免心虛，不怕官府搶，就怕官府惦記，萬壹他再被官府抓進牢裏，誰知道他還有沒有那麽好的運氣。
　　原涉搓著手，朝陳崇嘿嘿幹笑兩聲，便轉向劉秀，要牽劉秀出府。劉秀自然也聽聞過原涉的威名，在遊俠界的食物鏈上，堵在陳崇府前的這些惡少年，只是最末端的小嘍啰而已。即使是他們的老大，雄霸東市的賈良，那也和原涉差著輩分，在原涉面前照樣不敢夾生。可以說，原涉這壹出面，劉秀的小命八成是保住了。但話又說回來，八成能夠保命，那也就意味著，有兩成的概率還是免不了壹死，劉秀於是猶豫不決，覺得還是待在陳崇府中更為安全，遊俠們再狠，終究鬥不過朝廷。來歙推了推劉秀，耳語道：“妳留在此地，平白讓司隸為難，且隨原公壹行。盡管寬心，我已作了最壞準備。”
　　劉秀這才放心，於是隨原涉出門。眾惡少見原涉攜劉秀同行，均不敢妄動，只能對劉秀怒視以目，恨不能將其看殺。原涉依然是邊走邊滿臉堆笑，對眾惡少頻頻點頭，辛苦，辛苦。原涉和劉秀、來歙上車之後，又回頭對眾惡少說道：煩諸君傳個話，請賈良前來見我。眾惡少只得怏怏散去，回去報知賈良不提。
　　馬車疾馳，不壹刻便到了原涉家。原涉之家，僻處陋巷，家徒四壁，衰敗不堪。作為教父，住在如此破爛的地方實在有些說不過去，無奈原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追隨者太多，向他借錢求助的人更多，作為教父，他又不能不答應。只要有壹次拒絕，招牌就全砸了。最終只落得個舍己為人、妻子內困。
　　劉秀壹下馬車，便看見來歙的賓客們早已在巷中嚴陣以待，皆是勁裝短打，刀劍在腰，顯然是準備萬壹原涉調解不成，立即和賈良火拼。劉秀等人剛在屋內坐定，賈良也率眾趕到，賈良掃了來歙的賓客們壹眼，冷哼壹聲，徑直入內，傲然就座，兩個隨從隨即擡進壹張門板，擺在賈良旁邊，門板之上躺著的，正是被劉秀刺傷的賈興，渾身鮮血，猶在呻吟。賈良壹巴掌扇過去，叱道：“帶妳來，就是要讓原公好好看看妳，然後為妳主持公道，妳號什麽號！”賈良這壹巴掌，絲毫也不惜力，賈興當即被打昏過去，然而，終究是不號了。
　　賈良不趕緊將重傷的賈興送大夫，而是擡到原涉家中來，這壹狠招，大出來歙和劉秀的意料。原涉卻依然笑容可掬，自顧自說道：“諸位登門，老夫家貧，別無招待，只好請諸位吃餅。”說著，取出壹塊大餅，在每個人眼前招搖壹番，吃吧？吃吧？劉秀和來歙搖頭，賈良則抱以冷笑。原涉訕訕收回手，壹臉惋惜，都不吃？很好吃的，放下餅來，又笑著道：“承蒙賈君看得起，願意聽老夫主持公道。公道未判，評理先行，老夫便先來評評理。”說完，看著賈良，笑道：“照我說，這事是賈興理虧。”
　　賈良大怒，他不把賈興送去醫館，而是擡來這裏，便是意在給原涉施壓，以免原涉偏袒，於是沖原涉指了指劉秀，又指了指賈興，那意思明白得很，妳丫臉上的眼睛難道是畫上去的？妳還真黑，殺人的有理，被殺的反而理虧？如果說賈興理虧，那也是被理虧的。
　　原涉笑道：“賈君不用急，這理嘛，是講出來的，不是爭出來的。”指著劉秀，又道：“這個年輕人，敢於為朋友復仇，可謂有義；以壹人之力，鬥十余惡少年，傷人之余，且能全身而退，可謂有勇。反觀賈興，魚肉東市，欺淩弱小，可謂無義；以眾敵寡，反被刺傷，可謂無勇。壹個是有義有勇，壹個是無義無勇，妳說應該誰理虧？如果今日重傷的不是賈興，而是這個年輕人，妳又待怎麽個說法？”
　　賈良說不過原涉，卻又不肯服氣，大叫道：“原公偏袒！”
　　原涉笑得越發溫柔，道：“這麽說，老夫的話，賈君是不聽的了。”
　　賈良畢竟尚未被怒火完全沖昏頭腦，故而也不敢公然和原涉頂撞。他浸淫江湖多年，對原涉的手段再熟悉不過。原涉年輕時便以心狠手辣聞名於世，他二十歲出任谷口縣令，到任之後，日殺百人，血流十裏。不出五日，原本奸猾橫行的谷口縣，楞是被原涉殺出壹境太平。如今原涉成了教父，他已經用不著再殘忍，自然會有人替他殘忍。得罪了原涉的仇家，通常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更荒唐的是，甚至連原涉自己也不知道仇家是被誰殺死的。他的那些追隨者們，十分樂意為原涉做這種“好人好事”，而且個個覺悟很高，從來不留姓名。
　　對於原涉所下的結論，賈良心中不服，嘴上也不肯服，信口敷衍道：“原公的話，我當然要聽。我向來是聽原公的話的。原公妳說，我幾時不聽妳的話了？如果我連原公的話都不聽，那我還能聽誰的話？原公妳算算，還有誰比我賈良更聽妳的話？我不光自己聽妳的話，我還號召我們壹家老小都聽妳的話……”
　　原涉知道，必須得讓賈良心服口服，否則這事永沒個完，於是笑道：“賈君壹片愛子之心，老夫焉能不知！老夫還有壹個法子，更為公平。”劉秀、來歙、賈良皆凝神而聽。原涉賣足關子，然後吐出壹句：妳們誰有錢？
　　賈良壹聽大喜，連忙表態道：“只要能替賈興報仇，原公盡管開口，錢要多少給多少。”
　　原涉不理會賈良，轉頭問劉秀，妳有錢嗎？拿來。劉秀搜遍全身，搜出壹小把錢來，原涉就中揀出壹枚五銖錢，沖賈良晃了壹晃，道：“最公平莫過於天意。妳如猜對，老夫再不插手，由妳隨心所欲。妳如猜錯，那這事就算過去，以後也休再提起。妳選，面還是背？”
　　賈良心想，猜正反，好歹還有機會，總比讓原涉壹人說了算要強，於是答道：“我選面朝上。”原涉手指輕彈，五銖錢打著轉飛入空中，在最高點靜止，迅即掉頭旋轉而下，落在幾案之上，滴溜溜又轉了半晌，其勢漸衰，這才倒下平躺，背朝上。
　　賈良面如死灰，頃刻卻又復燃，叫道：“再來，三局兩勝。”原涉大怒，拍案而起，斥道：“妳以為買菜呢，討價還價！”原涉壹直笑如彌勒，令人不忍提防，而這壹怒之下，卻頓成金剛，叫人心膽淪喪。賈良先輸了道理，又輸了賭局，倘若再反悔強項，壹旦傳了出去，江湖中恐怕再無他立足之地，權衡再三，只能長嘆，既是天意如此，賈某敢不從命！
　　原涉這才轉怒為喜，道：“仇怨已消，容老夫為諸位引見。”對賈良介紹完來歙之後，特地又向他介紹劉秀道：“此乃劉文叔，大漢高祖之後，南陽劉伯升之弟，司隸校尉陳崇之晚輩，大司馬嚴尤之世侄。”
　　賈良如夢初醒，敢情這劉秀來頭如此之大，靠山如此之硬，真要叫起板來，自己弄不好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幾秒鐘之前，賈良對原涉還是心懷怨恨，恨他從中作梗，阻撓自己報仇，此時此刻，他對原涉則是充滿感激，感激他阻止自己惹下大禍。這壹切，原涉自然都看在眼裏，笑了壹笑，又把大餅拿出來朝大家夥兒晃悠，吃吧？吃吧？劉秀、來歙、賈良都謙讓著，原公請。原涉也不客氣，掰下壹塊放進嘴裏，邊嚼邊嘆道：“這餅放得有日子了，再不吃就得餿了。”說著，又指了指門板上血流不止的賈興，笑著對賈良道：“妳這兒子呢，再不救就要死了。”
　　賈良狼狽點頭，是，是。朝門外壹招手，兩個隨從趕緊進來，擡走賈興，賈良也拜謝而去。等賈良走後，作為當事人卻白看了半天熱鬧的劉秀終於忍不住問原涉道：“錢背朝上，果然天意乎？”
　　原涉大笑，並不回答，來歙則笑著替原涉答道：“原公善博，想要哪面朝上，只在彈指之間。原公此技，向來秘不示人，故而賈良不知也。”原涉接過話頭，笑道：“世間哪裏有什麽天意，只有事在人為。妳說呢？”說完，拿眼望著劉秀，目光中似有無限深意。
　　【No.5 最後的告別】
　　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著某種天意，為人力所不可抗拒？原涉給出的答案是：不存在，壹切來自人為，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然而在當時，相信天意者卻大有人在，劉秀的太學同屋強華便是其中最狂熱的壹位。
　　相傳阿基米德在浴缸洗澡時靈感突發，悟出了著名的浮力定律，那叫壹個激動，跳出浴缸，光著身子就跑到街上，逢人便嚷嚷，eureka，eureka（古多裏安方言，意為“我找到了”），恨不得將他的喜悅和所有人分享。劉秀太學第四年的壹天，強華也光著身子，壹路叫著eureka，eureka，跑進了劉秀在尚冠裏的住處。劉秀拿衣服給強華，穿上，小心凍壞小雞雞。強華光顧著激動了，手壹揮，雞雞乃身外之物，凍壞也無所謂。
　　等強華終於肯穿上衣服，劉秀就問：“妳找著什麽了？”強華得意地叫道：“讖書《赤伏符》啊！”《赤伏符》，強華第壹次和劉秀見面時就對劉秀提起過，據說下壹任真命天子的名字就記載在上面。劉秀大喜，“真找著了？拿來看看。”強華道：“藏在國師劉歆府中的藏書樓內，我可拿不出來。”
　　得，說了等於白說。國師劉歆，帝國排名第三的大人物，皇帝王莽的兒女親家，他家裏的藏書樓，可不是公共圖書館，哪能讓他們隨便查閱？
　　強華見劉秀壹下子熱情全無，於是諂笑道：“知道地方就好辦了，可以偷偷闖進去。”
　　偷闖進去，那和送死有什麽分別？十八灘頭亂石多，行不得也哥哥。劉秀斜瞥了強華壹眼，譏諷道：“莫非妳敢闖進去？”
　　強華將手指著劉秀，道：“要闖進去的，不是我，是妳！”
　　劉秀大笑道：“我拼死找來，然後妳看？”
　　強華壹臉無辜，道：“嗯哼，有問題嗎？”似乎讓劉秀去送死乃是理所應當。劉秀連氣都懶得生，壹把揪住強華，便要往門外扔，中途忽又改變主意，擲下強華，道：“要去壹起去。”
　　強華拼命搖頭：“我不去，我怕死。”
　　劉秀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妳去是不去？”
　　剎那間，那些為真理而不惜獻身的人們，布魯諾、伽利略、秋瑾、劉胡蘭……壹壹浮現在強華的腦海，讓他不禁熱淚盈眶：“願與君同往。”
　　劉歆的國師府，也在尚冠裏，距離劉秀的住處並不算遠。劉秀和強華借著夜色的掩護，翻墻闖入國師府，沒有人可以問路，也不敢找人問路，兩個人憑借第六感，居然也就蒙對了地方。兩人入得藏書樓內，劉秀左手舉著火把，右手按劍，強華則低著頭，在滿屋子古書中亂翻，良久壹無所獲，而從樓外，卻已經傳來了由遠及近的人聲。
　　強華臉色灰白，知道行跡暴露，神情呆滯，癱倒在地。劉秀推窗外望，但見國師府的護衛明火執仗，正直奔而來。劉秀也不慌張，舉著火把，開始四處點火燒書。強華忽然來了氣力，從地上壹躍而起，抓住劉秀的手臂，大喝道：“燒不得，燒不得！此樓之內，都是天下孤本秘籍，壹旦燒卻，人間再無。後世學子，將視妳我二人為何物？”
　　劉秀不耐煩地叱道：“妳要書還是要命？”
　　強華很矛盾，書，吾所欲也，命，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得兼，只能舍書而留命也。想通之後，強華依依不舍地松了手，卻不肯和劉秀壹道點火，他只是跟在劉秀的身後，壹邊看著劉秀點火，壹邊對著劉秀嘀咕：“妳作孽，我無辜；妳作孽，我無辜……”
　　劉秀見火勢漸大，非壹時半會兒所能撲滅，這才拉住強華，破窗而出，雙腳壹落地，立即發足狂奔。
　　劉歆早已睡下，聞知藏書樓遭人闖入，不及披衣，立即率仆從奔赴現場。等到了藏書樓下，只見滿樓火光，仔細聽去，竹簡正在火中劈啪作響。天可憐見，那樓內所藏，乃是他父子兩代費盡心力才搜羅到的古籍墳典，天底下再無比這更珍貴的寶藏。劉歆心如刀絞，暈厥倒地。眾人趕緊救醒，請示道：“怎麽辦？追人還是救火？”劉歆鐵青著臉，大罵道：“追到人有個鳥用！還不趕緊救火！”
　　劉秀拽著強華，壹路逃竄，偶遇有人阻攔，也顧不上寒暄，直接壹劍砍翻。國師府合府上下都在忙於救火，劉秀二人得以趁機逃脫，翻墻而出。
　　黑夜之中，還真沒有人看清劉秀二人的模樣，但二人畢竟心虛，犯下這麽大的案子，又是非法闖入，又是傷人放火，國師劉歆壹定會追查到底，絕不肯善甘甘休。很明顯，長安已經不能再待下去了，劉秀和強華的太學生涯，不得不就此倉促地畫上句號。